高育良聽著祁同偉平靜卻堅定的拒絕。
    夾著煙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頓，隨即緩緩收回。
    書房內彌漫的煙霧似乎更濃了些，將他鏡片後的眼神遮掩得有些模糊。
    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深深吸了一口煙。
    任由那辛辣的氣息在肺腑間流轉，仿佛借此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
    他理解祁同偉。
    正是因為理解，他才更加無言。
    他自己何嚐不懷念那種純粹為理想而奮鬥的歲月？
    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坐到了這個位置，很多時候，不是你想獨善其身，就能獨善其身的。
    方方麵麵的牽扯，千絲萬縷的利益，如同無形的蛛網，早已將他牢牢縛在中央。
    他想說些什麽。
    比如說同偉，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開就能避開的。
    又或者老師也有老師的難處。
    但看著祁同偉那雙堅定的眼睛，這些話到了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
    最終，他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將未盡的話語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都化作了一口無聲的歎息，混著煙霧緩緩吐出。
    祁同偉看著老師瞬間似乎蒼老了幾分的側臉，心中亦是一陣酸楚。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卻清晰地開口。
    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剖白自己的心跡：
    “老師，我明白您的意思，更感激您一直以來的栽培和信任。”
    “但正是因為我經曆過那段身不由己，甚至……犯下過錯的日子，我才更知道，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很難回頭。”
    “以前，有趙家的壓力，有各種盤根錯節的關係，我祁同偉很多時候，沒得選。”
    “但現在不一樣了。”
    祁同偉的眼神亮得驚人，帶著一種掙脫枷鎖後的釋然與堅定。
    “外部的掣肘沒了，漢東的天晴了。”
    “我……我隻想抓住這個機會，實實在在地做點事情。”
    “為漢東的治安，為腳下的這片土地，也為……贖我過去的一些罪。”
    “爭權奪利，拉幫結派，我真的累了，也不想再摻和了。”
    高育良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顯得愈發深刻。
    他再次抬手，這次沒有拍下去，隻是輕輕落在了祁同偉的肩膀上，力道很沉，帶著一種無言的重量。
    仿佛在說：“知道了，去吧。”
    祁同偉站起身，對著高育良深深鞠了一躬，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書房。
    門被輕輕帶上。
    高育良獨自坐在沙發上，許久未動。
    指間的煙灰積了長長一截，終於承受不住重量，斷裂，無聲地跌落在昂貴的地毯上。
    他沒有去管，隻是又點燃了一支新的。
    那一夜，書房裏的燈亮到了天明，煙灰缸裏，堆滿了煙蒂。
    ————
    魔都，特派員辦公室。
    穆辰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前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鍾小艾最新發來的加密郵件。
    內容詳盡記錄了漢東省委近期微妙的權力摩擦，以及祁同偉拒絕高育良拉攏的簡要情況。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行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份與己無關的普通報告。
    鍾小艾的郵件，他一封不落，全都仔細看過。
    漢東的每一點風吹草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沙瑞金和趙達功之間日益明顯的隔閡，高育良的暗中布局，李達康的蠢蠢欲動，乃至祁同偉的覺醒……
    這一切，都如同他棋盤上按預期移動的棋子。
    全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沒有回複鍾小艾，並非不關注。
    而是在等待。
    等待一個契機，等待漢東內部這新生的權力格局，在不斷的碰撞與磨合中，真正顯現出它穩固的形態。
    過早的幹預，隻會打亂這種自然的演化。
    他需要看清，在沒有他強行捏合的情況下，沙瑞金、趙達功、高育良、李達康這些人，究竟能形成一個怎樣的新平衡？
    這個平衡，是健康的良性競爭，還是會滑向惡性的內耗？
    這關係到他最終對漢東的判斷，以及……未來謀些更深遠的布局。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秘書推門而入，恭敬地匯報：“特派員，十分鍾後，關於新東金融區進一步發展的聯席會議即將開始，與會人員已基本到齊。”
    穆辰聞言，眼神中的深邃瞬間收斂，恢複了平日裏的清明與銳利。
    他關掉平板屏幕，利落地站起身，拿起桌上早已準備好的文件。
    “好，我知道了。”
    他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步伐沉穩地向外走去。
    魔都的風雲，同樣需要他全心去應對。
    而漢東的棋局，暫且……讓他們自己再走幾步。
    ————
    而在另外一邊，祁同偉回到自己家中後，開始思考自己做的到底有沒有錯。
    畢竟高育良終究是自己的恩師，也是把自己一步一步帶到今天的人。
    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的沙發上，沒有開燈，隻有窗外遠處的霓虹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昏暗的室內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剛才在高育良書房裏那股濃重的煙草味，以及老師那無聲的失望。
    祁同偉本能的想要給自己弟弟穆辰打電話，尋求那份一貫精準而冷靜的指引。
    手指甚至已經按在了加密電話的快捷撥號鍵上。
    但思來想去之後，他還是緩緩鬆開了手指，將電話放回了原位。
    穆辰現在遠在魔都，肩負重任，定然有無數棘手的事務需要處理。
    自己這點源於私人關係的迷茫和掙紮，實在不該在這個時候去打擾對方。
    而且，靜下心來仔細想想。
    雖然拒絕老師的那一刻，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愧疚，有不忍，甚至有一絲背叛的錯覺。
    但靜下心來，捫心自問。
    他做的選擇，雖然讓他此刻心緒難平，但內心深處卻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在告訴他——
    他做的，沒錯！
    這無關對老師的忠誠與否。
    而是關乎他自己未來要走的路，關乎他祁同偉究竟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是繼續在權力的蛛網中掙紮。
    依附於某個人，某個派係，重複過去那種身不由己、甚至需要違背良知的日子？
    還是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清明局麵，掙脫枷鎖。
    真正憑著自己的本心和原則，去做一個堂堂正正、能夠挺直腰杆的公安廳長？
    答案，其實早已在他選擇拒絕的那一刻，就已經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