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筒子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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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包店的風鈴聲響起,徐一航回過神來。

    一個男人拉著自己的女兒走進店內,女孩兒小跑著來到盛滿麵包的展櫃前,把臉貼到了展櫃的玻璃上,用小手對著蓬鬆的麵包指指點點。男人微笑著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幫她把淡黃色的遮陽帽帶正,從女孩兒挑中的三個麵包裏選了一個付賬,裝進她背上黑色的皮書包中。女孩兒晃了晃自己的小書包,扭過頭看到徐一航正在望著她,對著徐一航嘿嘿一笑。

    徐一航也對她笑笑,看著女孩兒拉著男人蹦蹦跳跳的走出麵包店,風鈴的響聲中麵包店的大門又重新關閉。

    “航仔,你點的三明治。”麵包店的趙姨把一盤三明治放到徐一航麵前,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門外。“好可愛的小姑娘,喜歡人家的小棉襖啊,趕快找個老婆自己也要一個。”

    徐一航苦笑著點點頭,拿起三明治慢悠悠的吃著。

    “我說你,老是這幅樣子,年紀不小了也不曉得著急。”趙姨抱起胳膊哼了一聲,看著徐一航。“不過你們公司也真是,怎麽也算個鐵飯碗,結果你還有嶽博和曉東,沒一個成家的,公司裏也不說給你們介紹介紹。”

    趙姨的話讓享用早飯的徐一航險些噎住,趕忙拿起手邊的咖啡順了一口。“呃——收到趙姨,我回去一定和公司反應反應。”

    “自己不著急反應半天有什麽用。”趙姨忽然像變魔術一般拿出一張照片,遞到徐一航手中。“這是隔壁陳叔的孫女,學曆高著呢,剛讀完博士……”

    徐一航趕忙接過照片,裝作聚精會神地聽著趙姨的介紹,嘴角的苦笑卻一點沒有消退。趙姨把姑娘的情況細細盤點完後,又分析了相親市場的內卷、先成家後立業的必要性和對徐一航現有狀況的恨鐵不成鋼,一頓輸出後心滿意足的回到前台,留下徐一航尷尬的坐在原地。

    笑著歎息一聲,徐一航把照片放在一邊,打開公文包拿出一摞文件。公司已經將最新的案件卷宗送到了他的手邊,可他隻是輕翻幾下後便將卷宗放到一旁,抽出最底下的一份文件,拿到了自己的麵前。

    那是茉莉的個人資料,連同巴別塔公司對她的簡評,徐一航從包裏拿出一支簽字筆,在文件的最下方簽上自己的名字,抬眼看向上麵一段文字。

    是否接收人員加入行動小隊。

    徐一航將筆尖放到“否”字的下方,但要勾畫時卻有些猶豫。思索一陣,他還是將文件收了起來,重新拿起案件的卷宗一頁頁的翻看。

    門口的風鈴再次響起,徐一航看著手中的卷宗並未理會。但他聽著腳步聲逐漸接近,最終坐到了他的對麵。

    徐一航放下卷宗,茉莉出現在了他對麵的沙發上。

    她換上了一身深藍色的運動裝,長發在身後紮起,麵色有些黯淡。淺淺的眼袋出現在她朦朧的雙眼下方,眼角的淚痕被擦的有些發紅。

    兩人沉默一陣,茉莉緩緩抬眼看向徐一航,輕聲說到。

    “我不能就這樣回去……隊長。”

    “嗯,我明白了。”

    徐一航看著茉莉,微笑著點了點頭。

    “客人,這是您點的堿水丸子。”

    趙姨端著一盤堿水丸子放到了桌麵上,笑著對徐一航說到。

    “我好像沒點……”

    徐一航的後半句話被趙姨威脅的眼神打斷,隨後她轉過頭,細細端詳茉莉一陣,打了一杯熱牛奶送到了茉莉麵前。

    “還有本店的愛心贈送,熬夜過後喝這個比較舒服,”

    “謝謝您。”

    趙姨看到茉莉露出微笑,拍了拍徐一航的肩,走回了吧台前。

    徐一航看著趙姨滿意的笑容,苦笑著搖搖頭,把堿水丸子端到茉莉麵前。

    “快吃吧,吃完開始工作。”

    “嗯。”

    徐一航將桌上的文件都收了起來,從公文包裏拿出茉莉的個人資料,在接收人員那一欄的“是”字下方打上了勾。

    ……

    茉莉靠在副座的座椅上,看著街邊的樓宇在車窗外逐漸連成一片運動的牆,隨著汽車駛向下城而變得稀薄。舒緩的爵士樂與柔和的陽光組成一片溫暖的空間,讓前夜失眠積攢的困意逐漸顯現,她強打起精神坐直了身體。

    “今天去的地方比較遠,先休息會兒,到了地方我叫你。”

    “沒事隊長,我不困。”

    茉莉強壓下打哈欠的**,搓搓眼睛看向徐一航。

    徐一航看著她輕輕點頭的疲憊模樣,笑著說到。

    “我們這行忙起來經常是連軸轉,所以會抓住每一次休息的機會。你想要融入我們的話這些東西也需要適應,精神飽滿才能好好工作。”

    茉莉聽著徐一航的話點點頭,躺回了靠背上。

    “……好吧,但你要是開車累了也要告訴我,我們輪換著休息。”

    “好的。”徐一航點點頭,伸手把後座的風衣外套拿了過來。“昨天晚上剛洗過,應該沒什麽味道。不嫌棄的話就蓋上吧,小心著涼。”

    “謝謝。”

    茉莉雙手接過徐一航的外套,展開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車窗外陽光依舊,徐一航拉下了副座的遮光板,把音樂緩緩調低。茉莉側躺在座椅上,酸澀的雙眼輕輕合上,光線與音樂在意識中逐漸交織、消散,很快便進入了沉睡。

    ……

    不知過了多久,茉莉眯著雙眼坐起身,輕輕伸了個懶腰。但當她的手碰到車門時,朦朧的意識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慌張的睜開雙眼時發現車外早已日上三竿。

    “醒了?休息的怎麽樣?”

    徐一航靠在座椅上翻看著手中的檔案,看到茉莉醒來笑著打了個招呼。

    “對……對不起,我睡的時間太久了……”

    茉莉把外套遞給了徐一航,臉頰有些微微發紅。

    “沒事,公司送來的卷宗一直也沒空仔細看看,正好趁這個時間了解一下案件最新的調查情況。”徐一航把卷宗收了起來,頓了頓,又開口到。

    “我有一個問題……你來這邊之前,聯邦有給你配槍嗎?”

    “有的,在這裏。”

    茉莉從運動服後腰的隱形槍套中拔出了***槍,槍口朝內雙手遞向徐一航。

    看著茉莉利落的動作,苦笑又一次出現在徐一航臉上。他尷尬的咳嗽一聲,問到。

    “那個……茉莉小姐,你知道25區內是全麵禁槍的嗎?”

    “知道,可我們不是特別行動小隊嗎?”

    “那也不能這麽利索的把槍掏出來交給別人啊……”徐一航看著茉莉手中那把小巧精致的手槍,苦笑著搖了搖頭。“你現在是我的隊員了,所以我來給你上第一課——這個東西。”徐一航指了指茉莉手中的手槍。“在25區,尤其是在巴別塔城內是非常非常敏感的,所以輕易不要暴露自己持有槍械和使用槍械,更不能像剛才一樣直接掏出來拿給別人,就算是你的上司也不行,明白嗎?”

    “明白了。”茉莉點點頭,把槍收回了搶套內。

    “但是這次不一樣,我擔心會有用的上的時候……這樣吧。”徐一航把自己的外套遞回給了茉莉。“還沒有領你的工裝,你先把我的外套披上,等等先把手槍的消音模塊打開,遇到要開槍的時候盡量把槍隱藏到袖口裏。你開過槍嗎?”

    茉莉一邊穿上外套一邊自信的點點頭。

    “我打靶的成績很好,教練說我很有天賦。”

    “隻在靶場內打過靶?”

    “對,各種種類的槍械我都學過。”

    “那姑且算是……沒開過槍。”徐一航拔出車鑰匙,苦笑著打開車門。“進去以後,你先把手槍上膛再把保險關上,如果有危險我會提醒你,看到我的指示以後才可以開槍,明白嗎?”

    “知道了。”茉莉有些緊張的打開車門,“隊長,已經找到嫌疑犯了嗎?”

    “沒有,我們來接小隊最後一名隊員。”

    ……

    褪色殘破的廣告紙貼在破舊掉漆的樓麵上,順著排水管重疊著向上生長。一座老舊的居民樓出現在茉莉麵前,扭曲生鏽的防盜欄和雜亂交織的粗大電線外露在樓體表麵,夾雜著破碎的玻璃窗已經看不出居民樓的原貌。茉莉走在徐一航身後,抬頭望著灰黑色的樓體,腳步逐漸沉重。她深吸一口氣,跟著徐一航走進了居民樓漆黑的門洞中。

    就在踏入門洞的後幾秒,茉莉懷疑自己失去了視覺,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下意識的回過頭,剛剛還照射在周身的溫和陽光在門洞外變成了刺眼的純白,過量的光線讓她趕忙閉上了雙眼。過了那麽一陣,她睜開了雙眼,漆黑樓道內的景物朦朧的在她眼前展現,也看清了在一旁等待的徐一航。

    “不行的話就用這個。”徐一航遞給她一個戰術手電筒。

    “沒事,適應適應就好。”感受著樓內的事物在眼前逐漸清晰,茉莉搖搖頭,兩人繼續向內走去。

    巨大的鏡子屏風擺在前廳的水泥地上,鏡子中央貼著一張老舊的“福”字。劃痕和灰塵布滿了整個鏡麵,讓它隻能扭曲朦朧地照出一片片黑影。兩人繞過屏風走入樓道,居民樓外的白光徹底消失,茉莉感受到一絲寒冷。

    走入樓道,茉莉才發現這座居民樓的內部遠比她想象的要大很多。這是一個四方形的筒子樓,樓道中並沒有樓梯,而是一條長長的水泥緩坡向上延伸,彎折著連接著筒子樓的四麵,牆體和一扇扇破舊的木門集中在坡道的左側,另一側則是鐵杆護欄和護欄外漏出的天井。筒子樓中央天井的上方搭建著簡易的鐵板遮蔽風雨,使得樓外的天光隻能透過鐵板歪扭的縫隙透入樓內。茉莉借著昏暗的光線大致數了數,筒子樓的層數足有十二三層,而每一層四周密密麻麻的木門更是數不出有多少住戶。

    茉莉跟著徐一航順著坡道向上走去,眼神不時向著右側的天井張望。天井的底部是一個院子,垃圾山四散在院子的各處,發出陣陣的腐臭和一股陳舊的苦味。在院子的正中央是一顆老槐樹,因為長期缺乏光照早已枯死,幹裂的殘枝卷曲著向上張開,如同兩隻枯瘦的怪手。

    一陣陣二胡聲不知在那扇門後響起,不成曲調的斷斷續續著。不知名電器發出的電流聲伴隨著電磁幹擾的沙沙聲在黑暗中回響,茉莉經過的一扇門後忽然傳來了碗盤落地的破碎聲,她被嚇的靠向另一邊的欄杆。破碎聲逐漸被低沉的爭吵聲取代,隨後變成幾聲悶響,接著便響起了哀怨的哭聲。茉莉的額頭上已經出現了一層細密的汗水,右手在袖口裏握緊了手槍,感受著沉甸甸的金屬所傳出的微弱安心感。

    隨著兩人在斜坡上逐漸向上,天井欄杆的一側慢慢出現了住戶晾出的衣物和被單,樓道內變得更加漆黑。徐一航打起了手電筒,搬開了擋在坡道正中倒塌的雜物,用手扇了扇手電光線中飛揚的灰塵。他回過頭,看著步伐緊繃的茉莉,笑著示意她把手電筒打開。

    “還好嗎?堅持一下,就快到了。”

    “嗯。”

    茉莉側著身鑽過木製衣櫃和堆積紙板中間的縫隙,繼續向上走去。在漆黑的環境和四周稀碎的怪聲中,她感受到周身的寒冷愈發明顯,半低著頭跟著麵前的背影一路向上。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寒冷已經開始刺痛她的指尖時,徐一航停了下來。

    “我們到了。”

    他們站在一扇殘破的木門前,那扇門上的門鎖都已朽壞的無法關閉,隻是輕輕的半掩著。茉莉鼓起勇氣走到門前,伸出顫抖的左手想要敲門,但被徐一航抬手阻止。他從身後掏出了一根警棍握在手中,示意茉莉打開手槍的保險抬槍瞄準,隨後衝上前一腳踹開了木門。

    在茉莉緊張的呼吸聲中,木門向內敞開。屋內一片漆黑,濃重的酒味混合著舊屋的黴爛味傳了出來。而當徐一航剛要走進查看時,一道人影從木門的上方倒垂下來,兩隻手如利爪一般快速的抓向徐一航的脖頸。

    徐一航反應很快,狠狠地揮出了手中的警棍。但那個人影在空中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回身,無聲地落在了地上,翻起身一腳踹向徐一航的胸口。忽然的變招讓徐一航有些措手不及,隻能抬起警棍護在胸口,一陣悶響響起,徐一航倒飛出去,狠狠地撞在了坡道一側的藍色護欄上。

    人影幾步上前,按著徐一航的頭撞向護欄,但被徐一航伸手撐住。他翻過身,抓住了人影的衣領,警棍卻在揮出前被打飛。兩人纏鬥在一起,但人影很快便占據上風,鎖住徐一航的雙手用膝擊招呼在他的身上。徐一航用手肘抵擋掙紮著,奮力頂起人影撞到了一旁的牆壁上。

    茉莉雙手顫抖著握著槍,槍口隨著扭打在一起的兩人艱難的瞄準。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得眼淚不自覺的在眼眶裏積蓄,喉嚨幹澀的發不出一點聲音。

    人影把徐一航按在地上,一腳踹在了他的後腦上。突如其來的眩暈讓徐一航脫力的倒下,人影放開徐一航,反身衝向了茉莉。

    眼前握槍顫抖的茉莉似乎讓人影在原地愣了片刻,但下一秒,他還是伸出右手,抓向茉莉手中的手槍。

    感受著槍管被抓住,茉莉緊閉雙眼,咬緊牙關扣動了扳機。

    砰!砰!

    巨大的槍響在筒子樓的天井中回蕩,茉莉下意識抱著臂俯下身,但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手中已經空無一物,驚恐地抬頭看向前方。

    自己的手槍已經被人影抓在手中,而在人影的身後,是掙紮著站起身的徐一航。他的手中握著一把老舊的黑色手槍,槍口向著天井外升騰起陣陣白煙。隨後他把槍口掉轉,指向了人影,口中輕咳幾聲吐出了一口血痰。

    “玩夠了吧?單良。”

    徐一航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在茉莉眼前消失不見,他向前走上幾步,將槍口抵在名叫單良的人影背上。可單良好像沒有感受到槍口的威脅,低頭看看手中茉莉的手槍,把它扔回給了茉莉,轉身向門內走去。

    這一刻,茉莉看清了人影的模樣。那是一個和徐一航差不多年紀的青年,雜亂無章的胡子和長發遮蔽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讓他看起來仿佛深山老林裏的野人。破舊的襯衫和長褲套在他的身上,雙腳因為光腳站立而變得青灰,一股巨大的酒味從他的身上散發,混合著陣陣的酸臭氣。

    “你還要在這躲到什麽時候?和我走吧。”

    徐一航收起手槍,拽住了單良的胳膊。

    “滾。”

    單良甩手掙脫了徐一航走入門內,從襯衫的前襟拿出了一瓶白酒,仰起頭灌了幾口,隨後反手關上了木門。

    徐一航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先走上前查看了茉莉的情況。見她沒什麽問題,他又回到門口,歎息一聲。

    “我找到韓雨潤了。”

    木門被一把拉開,單良走上前拽住徐一航的領子。

    “他在哪?”

    “你幫我一個忙,事成之後,我帶你去見他。”

    聽著徐一航的話,單良眼中又一次閃過凶光,可這次他沒有動手,隻是搖搖晃晃的回過身朝裏屋走去。

    “看來有戲。”徐一航長歎一聲,露出笑容轉頭看向茉莉。“你在外邊等我一會兒,我去找他談一談。”

    茉莉點點頭,看著徐一航走入屋內,反手關上了木門。她的雙腿忽然有些脫力,跌坐在了地上。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太快了,以至於恐懼和無力現在才從大腦的一片空白中顯現。茉莉坐在地上長長的呼氣,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周圍重新恢複了寧靜,一串細微的吱吱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轉過頭,看到隔壁貼著紫色對聯的木門前放著一個白色瓷碗。瓷碗中盛放著滿滿的大米,在大米的正中央插著一根供香,已燒去了大半。幾隻肮髒的黑老鼠正趴在碗邊,混著香灰吃著碗中的米飯,燃燒的香灰落下,燙在老鼠的背上,讓他們發出陣陣慘叫,可在扭動幾下後便又衝回碗邊繼續擁擠著搶奪起碗中的食糧。

    眼前的一幕令茉莉感到有些不適,她扶著欄杆站起身,把目光轉向了一邊。

    畸形的人形站在天井對麵,血紅的雙眼盯著站起身的茉莉。

    連續的刺激讓茉莉的神經幾近崩潰,她尖叫一聲,掙紮著再次抬起了手槍。可當她眯著眼瞄準時,卻發現對麵的筒子樓邊空無一物,隻有幾床舊的發黃的被單搭在欄杆上。

    茉莉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可周身刺骨的寒冷已經令她有些無法承受,她舉著槍退向門邊,抬手想要敲響身後的木門。

    “小慧?是小慧回來了嗎?”

    隔壁的木門被拉開,一個年邁的女聲在門內響起。門前的老鼠打翻了麵前的瓷碗四散逃開,一個老太太扶著拐杖蹣跚地走了出來。

    “小慧,是你嗎?”

    茉莉看到慢慢走來的老太太,趕忙將手中的手槍收起。老太太手中的拐杖忽然落地,發出一聲脆響,她激動地跑向茉莉,腳下一個踉蹌就向前摔去。

    茉莉趕忙俯下身扶住老太太,可還沒等她關心老太太的情況,便被緊緊的抱在了懷中。

    “小慧,我的小慧,你終於回來了!”

    老太太的淚水奪眶而出,帶著哭腔拍打著茉莉的後背。茉莉被突如其來的狀況搞得有些發懵,隻能任由老太太抱著自己嚎啕大哭。

    “我和你爺爺對不起你啊小慧,我們對不起你啊!”

    “奶奶……地上涼,您先站起來吧。”

    “好好,小慧心疼奶奶,我們站著說。”

    茉莉攙扶著老太太艱難的站起了身,老太太的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胳膊,說什麽也不肯放開。

    “小慧,奶奶眼神不好,你離近點,讓奶奶好好看看你。”

    茉莉攙扶著老人,聽她的話慢慢湊近。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那雙擠壓在重疊皺紋中的眼睛。兩個棕黑色的細圈在外圍包裹,內裏則是布滿了裂紋與絮絲的白色圓球,如同布滿晶發的白水晶,共同構成了老人的瞳孔。

    老太太的雙眼已經完全失明了。

    這時,在老太太的房間內忽然傳出了一陣老人急促的喘息聲,那喘息如同催動殘破的風箱一般短促激烈,夾雜著漏風和**之聲。含糊不清的喘息很快變為了劇烈的咳嗽,以及斷斷續續的大叫。

    “知道!知道!我在呢!我在呢!”老太太不耐煩的回頭招呼兩聲,回身握住茉莉的右手輕輕撫摸著。“你看看,你爺爺也知道你回來了,在屋裏著急呢!咱們回家,咱們回家小慧!”

    茉莉被老太太拉起,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就當她要被拉著走向隔壁時,一個男聲在她的身邊響起。

    “小慧不會回來了,你忘了嗎?”

    木門不知何時已被打開,單良從門內走了出來。他拉住老太太,從地上撿起拐杖遞到了她的手中。

    “阿良!你胡說什麽呢!小慧不是在這兒呢!我們家小慧回來了!”

    老太太生氣的對著單良大罵到,隨後拉起茉莉的手輕輕捏了捏,仿佛在確認著她的存在。

    “對吧?”

    茉莉麵對看向她的單良和老太太,手足無措到了極點。她求助似的望向一旁的徐一航,隻見他沉思良久,最終歎了一口氣,輕輕的搖了搖頭。

    “對不起,奶奶……我不是小慧……對不起……”

    茉莉閉上眼,隻覺得這句話抽空了她全身所有的力量。老太太的雙手僵在了空中,許久之後緩緩鬆開了茉莉。

    “……對啊,我怎麽忘了,你不是小慧……小慧不會再回來了……”

    老太太緩緩的底下頭,瘦弱的身軀佝僂著輕輕顫抖。

    “……我的小慧已經死了啊……”

    老太太轉過身,蹣跚的拄著拐杖向隔壁走去。單良走上前,攙扶著老太太慢慢前行著,可她沒有任何反應,如同一具丟失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茉莉看著那個慢慢遠去的瘦小背影,如同做錯事的孩子一般低著頭站在原地。徐一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無聲的站在了她的身邊。

    單良攙扶著老太太回屋,幫助屋內老人的咳嗽聲逐漸平息。隨後轉身走入自己的房間,提著一大袋食物和一桶飲用水再次來到隔壁,低聲安頓幾句,但並未得到任何的回應。

    單良走出隔壁,將房門輕輕關上。他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扣翻的瓷碗,將碗裏的東西倒掉,拽著自己襯衫的下擺仔細擦拭,隨後拿回自己的屋內又添滿一碗米飯,放到了老太太門前。

    他點燃一根供香,彎腰拜了拜,隨後插入了碗中。做完這些,他經過徐一航和茉莉,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走吧。”

    看著他的樣子,徐一航對著茉莉無奈的聳聳肩,轉身握著那扇殘破的木門關上。而在他關門的前一刻,茉莉看到屋內的窗簾已經拉開,灰暗掉漆的牆麵上布滿了用指甲劃出的刻痕。

    “阿良!”

    隔壁的門被拉開,老太太拄著拐杖緩慢的經過徐一航和茉莉,走到了單良麵前。她從懷裏掏出一個係著紅繩的木製慈母像,套在了單良的脖子上。

    “路上小心。”

    ……

    刀刃貼著單良的下巴劃過,將最後一片胡須剃下。理發師拿來熱氣騰騰的毛巾敷在單良的臉上,但被他一把扯下,隨意擦洗幾下後扔到了一邊。

    單良從躺椅上利落的站起,有些不適應的摸了摸自己的短發。徐一航望著剃掉長發與胡須後露出的熟悉麵龐,不由得吹了個口哨。

    “對嘛,這才有點年輕人的樣子。”

    “說吧,要我做什麽。”

    “現在還不是談正事的時候。”徐一航撇了眼單良裸露在外的青黑色皮膚,給理發師付賬後拿起一旁椅子上那身全新的巴別塔製式工裝。“得先帶你去洗個澡。”

    但當他走到小店的門口時,回頭卻發現單良站在原地,眯起眼盯著他。

    “你是在考驗我對你的耐心。”

    “沒那個意思,隻是覺得再見到你不容易,想給你接風洗塵。”徐一航笑了笑,推門走出小店。“而且你是了解我的,太過急躁的話,你從我這兒什麽也得不到。”

    “快走吧,茉莉估計快要洗完了,讓女士等太長時間可不合適。”

    單良看著那個背影目光微動,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

    茉莉坐在浴室門前的板凳上,雙手托腮,出神地望著街道上的夜景。

    第一次來到大眾浴室的她對於和一群人赤身**的共同洗浴感到十分不適,於是紅著臉草草衝洗後就飛也似的逃出了女浴室。此時的她已經換上了徐一航送來的巴別塔製服,一頭長發在身後散開,發絲間帶著陣陣潮氣。

    清涼的夜風吹拂在她的身上,帶起泥土濕潤的氣息。白天積累的疲憊被浴室的蒸汽和輕柔的晚風勾起,讓她的意識在昏沉中沉浸。下城街道五光十色的夜晚在她的眼中倒映,讓她在迷蒙中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浴室門前巷口的板凳上,幾個男人錘著大腿在噴灑硬幣的老虎機前狂笑,猙獰的笑容在機器旋轉的紅光中若隱若現;巷外的大道上,兩個醉酒的男人在打架,周圍稀稀拉拉的叫好聲中一個小偷趁亂撿走了地上的錢包;大道口的肉鋪中,男孩啃著熱氣騰騰的豬棒骨,身邊的母親用兩把剁肉刀將一塊後腿肉細細剁成肉餡,藍紫色的吊燈下擺放著紅白混雜的肉堆;隔壁診所昏暗的白熾燈光忽明忽暗,一動不動的老人躺在滿是破洞的沙發上打著點滴,幾個兒女在老人的身邊吵得不可開交;樓上的歌廳喧鬧的傳出含糊不清的歌聲,一個男人靠在窗邊抽煙,看著妓女們把一個沒錢的嫖客從窗口扔了下去;旁邊的樓梯口前,兩個男人抬起一口棺材,一位母親抱著遺像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洗浴後氤氳的溫暖逐漸退卻,那陣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始終跟在她的身後。茉莉閉上眼,這幾日經曆的種種在眼前暫留的混雜光斑中重現:深藍碎片中的鯨歌,古樹下哭泣的背影,白牆上布滿的刻跡,老人佝僂身影的顫抖……徐一航低沉的聲音在這一切之後浮現。

    “回去吧,這裏不適合你。”

    “看到了這些,讓我怎麽能就這樣回去啊……”

    茉莉緊了緊身上的風衣,自言自語地抬起頭。漆黑的夜空依舊,漫天星辰散發著清冷的光。

    ……

    發黃的瓷磚上滋生著墨綠的苔蘚,濃重的水汽升騰在狹小的浴室中。排風扇轉動的轟鳴夾雜著踩下淋浴出水踏板的啪嗒聲在浴室中回響,徐一航靠坐在藍白色格子瓷磚鋪出的浴池邊,饒有興趣地看向浴室的一角。

    一個男人正在給他的孩子搓背,那個男孩身形瘦小,雙手撐在牆壁上,背後甚至能看得到脊骨的形狀,像一隻還在發育期的小猴。他的父親把搓澡巾套在右手上,用另一隻手鉗住男孩的肩膀用力的搓洗著。男孩白淨的後背很快被搓的通紅,身體無意識的躲避著父親的雙手,但他仍然咬牙堅持著,似乎無論如何不想喊疼。

    “我最厭惡的就是你的這幅笑容。”

    單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徐一航轉過身,悠閑地躺回浴池中。

    “是嗎?我還挺喜歡這樣,看起來比較有親和力。”

    單良將手中那瓶所剩不多的白酒一飲而盡,將空瓶放到浴池邊沿的台子上。隨後從浴筐裏掏出另一瓶白酒,擰開了酒瓶的蓋子。

    徐一航看了看眼神有些迷離的單良,把頭懶散地靠在浴池邊。

    “泡澡喝酒容易上頭,我可不想帶著個醉鬼在城裏轉悠。”

    單良對他說的話並沒有任何回應,抬起酒瓶仰頭灌了一口,隨後慢慢擰好酒瓶放到了一邊。

    徐一航聳聳肩,回過頭再次看向那個像小猴一樣的男孩。他的身上和頭上都被男人擦滿了清潔泡沫,低著頭踩在淋浴的出水踏板上用雙手擦洗著。生鏽的蓮蓬頭中衝淋出的溫水忽然變燙,男孩趕忙躲向一邊,撞到了他父親的身上。頭上的清潔泡沫流到了他的眼中,讓他用一隻胳膊使勁蹭著刺痛的雙眼,而他的父親則蹲下身,把男孩的胳膊撥開,挑選了毛巾比較幹淨的一角給男孩擦著臉。隨後踩著踏板試了試水溫,拉著男孩走到淋浴下幫他清洗著。

    看著男人用手蓄住蓮蓬頭噴灑出的不多的溫水,隨後抬手潑在男孩的身上。徐一航輕輕的歎了口氣,嘴角的笑容變得悠長。

    “總覺得有些……懷念。”

    男浴室的小門外忽然傳出一陣騷動,幾個魁梧的身影從門簾後勾肩搭背的擠入了浴室之中。他們裸露的身體表麵遍布著誇張的外骨骼和義體改造,甚至占比超過了原本的**。為首的一人有著兩條碳黑色的誇張金屬手臂,臉部完全被揭去,鑲嵌著一副銀白色的猩猩麵具。身邊那人則是駝著背,金屬製的長鼻子高高揚起,被口中獠牙撐開的嘴角流出汩汩口水,正在大聲的對著身後幾人侃侃而談。

    “……老大當著那老東西的麵把他的兩個小崽子活活打死,那老東西跪地上嚇得都尿出來啦!哈哈哈哈!什麽狗屁紅幫藍幫的,一幫老不死的,都得給我們原始崇拜讓道!”

    浴室另一側的男人神情因為恐懼而變得扭曲,慌張的拽起他的孩子跑到角落,俯下身抱緊他,用**的後背擋在男孩的麵前。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從男人的肩膀旁探出頭,困惑的看著走進浴室的幾人。

    “終於遇上了……”

    徐一航甩甩頭發上的水珠,從浴框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反手握住走出了浴池。

    “喂!小子!你他媽的要幹什麽?”

    駝背的男人破口大罵,外翻的獠牙間噴出口水。為首的男人抬起了自己的雙臂,碳纖維外殼的肌肉線條在電流聲中瞬間膨脹,雙臂前撐狠狠的砸在浴室的地上。

    “這些事,我不會幫忙。”

    單良抄起了一旁的酒瓶,用浴池的水沾濕毛巾捂在口鼻上,翻過邊沿走進了一邊的桑拿房。

    “有沒有人說過你喝醉了會變得話多?”徐一航笑著撇撇嘴,走向浴室門口的幾人。

    “放心吧,這點小事我來就好。”

    ……

    茉莉打開了手環上的全息顯示,翻看著母親發給自己的一條條簡訊。正當她要編輯回信時,浴室門忽然被撞開,一個赤身**滿身是血的男人大叫著衝了出來,懷裏抱著一個蜷縮的男孩。

    茉莉驚疑的看著他衝出了巷口,忽然想起還在浴室中的兩人,抓住風衣內手槍的握柄趕忙跑進了浴室。

    剛進浴室,她便看到單良向著門口走來,用一根棉簽清理著耳朵。但還沒等她開口詢問,便看到了男浴門口濺滿血液的門簾。

    “隊長!”

    “我沒事。”徐一航用毛巾包著左臂,頂開門簾走了出來。“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麽久,剛洗幹淨一不小心又弄髒了,結果隻能再洗一次。”

    “發生了什麽事?”茉莉長舒一口氣,忽然看到徐一航左臂上的毛巾滲出了鮮血。“你受傷了!”

    “沒事,一點兒小傷,回去處理就好。”徐一航用外套遮住自己的左臂,對著茉莉笑了笑。

    茉莉看著他無所謂的笑容,忽然胸口有些發悶,下意識移開了視線。

    “對了。”徐一航從口袋中拿出錢包,數出一摞紙鈔放到浴室的吧台上,敲了敲桌麵。“不好意思弄髒了浴室,清潔和維修的費用我放在這裏,給您添麻煩了。”

    這時,他看到了吧台桌上的綠色汽水瓶,饒有興趣的拿了起來。

    “看看這是什麽?”徐一航向著單良揮了揮手中的瓶子。“國鋼汽水,就是咱們原來喝的那種。好家夥,我一直以為這東西停產了,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有。”

    徐一航放下瓶子,在浴室中四處看看,最後在浴室門前堆積的塑料筐中找到了幾瓶還未開封汽水。他往浴室的吧台上又放了幾個硬幣,拿著起子走到了兩人身邊。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茉莉看著徐一航,忍不住問到。

    “沒什麽,洗澡的時候和幾個混混起了點衝突,已經解決了。”徐一航起開一瓶汽水的鐵蓋遞給了茉莉,隨後把另一瓶遞給了單良。“我聯係了公司的治安部門,機動警隊已經在路上了。再稍等一會兒,請你們吃宵夜。”

    徐一航最後起開自己的那瓶,拿起汽水灌了一口,暢快的呼出一口氣。“呼……就是這個味道。不過這玩意還是冰的更過癮,常溫的氣泡不是太足。”

    茉莉回頭看看男浴門前噴濺而出的血跡,知道事情並沒有徐一航說的這麽簡單。可她不願多問,隻是輕輕搖頭,拿起手中的瓶子。

    清甜的汽水湧入口中,綿密的氣泡泛起一絲清涼。茉莉小口喝著,安靜的吹著晚風,那份清涼逐漸驅散著白天積累的疲憊。

    夜逐漸深了,喧鬧的人們不知在何時已經散去,店家們也拉下厚重的卷閘將外界隔絕,下城的街道回歸了夜色的昏暗與寂靜。三人就這樣站在浴室門前,在夜晚的微風中一言不發的喝著汽水。浴室中透出的昏黃燈光在地麵上勾勒出三個模糊的虛影,手中的汽水瓶透過光線映出跳動的一抹青綠。

    茉莉感受著自己的心中萌生出一種寧靜之感,多年之後,每當回想起三人的初識,這份帶著青綠的寧靜都會在她的腦海內浮現。

    警笛聲逐漸清晰,遠處的夜空中一艘小型飛行器閃著警燈向幾人飛來。

    “稍等一下,我去說明情況。”

    徐一航喝光瓶中最後一口汽水,放下手中的玻璃瓶,茉莉看著他的身影走出巷口。

    “謝謝。”

    茉莉忽然聽到身後單良的聲音響起,她回過頭,表情一時有些困惑。

    “不好意思,我有點不太明白……”

    “白天的那件事,謝謝你能那麽做。”

    茉莉看著他,忽然想起隔壁老太太佝僂的身影,神色變得有些黯然。

    “別這麽說,我其實沒能幫上什麽忙,對不起……”

    “不。”單良低沉的聲音將茉莉的話打斷,“你那樣做,對曾姨來說就是一種慰藉。”

    “所以,給你一個忠告,離徐一航這個人遠一點。”

    茉莉抬起頭,驚疑的看向單良。

    “他就像一個漩渦,隻會把身邊的一切拖進深淵。”單良把汽水瓶扔到一邊,擰開酒瓶喝了一口。

    “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考慮。”

    茉莉站在昏黃的燈光中,轉頭望向巷口的徐一航。在他身後的大道上,一隻猴子的屍體從店鋪的頂棚邊緣落下,無聲地砸在地麵上。它向後扭曲的頭顱變得幹癟,身上還穿著一件破舊的小唐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