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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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南風起床的意外發現季逸居然沒有去療養院。

    她從臥室出來,就看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幾上放著打包回來的豆花,還在熱氣騰騰的向外冒著香味。

    季逸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的,是今天新一刊的雜誌,她走過去,看到封麵上的自己,在暗夜妖嬈的燈光下,和阿司深情擁吻。

    直到她站在他麵前,季逸才從雜誌封麵上抬起頭來,目色陰鷙的看著她。

    她與他對視,豆花嫋嫋的熱氣飄蕩在他們之間,像一片白色的雪霧。

    許久,季逸說:“我以為,昨天直播時那個小插曲,就是你的上限了。”

    南風抿了抿唇,說:“當初看上他這個人,請他來做模特,可他說什麽都不肯,沒辦法,我隻好問他,要錢還是要人。”

    季逸的眼底驟然掀起滔天風暴。

    南風裝作沒看到,笑了下,說:“他說,要人。”

    季逸手中死死攥著那本雜誌,下顎線條繃得筆直,但南風依然看得出,他還在隱忍。

    所以,她繼續說:“是不是和當初我找你時的情形有點像?可他比你靈活變通多了,我......”

    “秦南風。”季逸截斷她後邊的話,用平靜到有些絕望的語氣問她:“在你心裏,我的意義,和他一樣?”

    南風搖搖頭,鎮定道:“不是意義,是價值。”

    這兩個字,無疑是往季逸心上捅了兩把刀,一瞬間,他就聽見自己的心四分五裂的聲音。

    “價值?”季逸忍痛冷笑,說出來的話繼而殘忍無情:“這樣算起來,你豈不是賠的大了些?”

    他的計算方法,她心知肚明。

    南風說:“是嗎?但是和你糾纏的這段時間,我意外的洗白了之前混論不堪的背景和過往,尤其是療養院召開記者會的那次,你當眾說,我是你的誰,反而讓我落得了一個和你風雨共濟患難不離的好名聲,算起來,我一點都不賠。況且——”

    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季逸一番,笑得曖昧:“第一次就碰到了你這麽一個技術身材都一流的高手,我覺得,倒是十分劃得來。”

    季逸死寂的目光一動不動的盯著她,額角的青筋微微暴起,南風笑了下,又說:“可是現在,我不需要這些了,而且,季逸,他床上的功夫,不、比、你、差。”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久到南風臉上的笑容已經僵硬,再有一秒,恐怕就要垮掉的時候,季逸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全身緊繃的力量像在瞬間被抽離,他說:“這是你的心裏話?”

    “我有什麽必要騙你?”

    “沒有任何苦衷和難言之隱,這是你長久以來的真實想法?”

    南風說:“季逸,你腦洞開得太大了。”

    季逸站起身來,將那本皺卷的雜誌輕輕放在茶幾上,旁邊,就是他帶回來的豆花。

    季逸說:“秦南風,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這些話,我聽到了,也記住了,不管你和這個人之間是什麽關係,我到底也曾對著整個S市宣告過,你是我的人,但現在你們就這樣赫然被登載封麵上,傳遍了S市的大街小巷,之於我而言,這一巴掌,打的的確的過重了。”

    南風說不出話來,她知道,他可以忍受自己作妖,但是,作為一個男人,絕不能忍受自己親口承認過的女人當所有人的麵,給自己扣一頂閃閃發綠的帽子。

    就像他說的,這打臉的一巴掌,是個男人,都會暴跳發狂。

    可季逸沒有發狂,此時,卻更加冷靜淡漠。

    他甚至沒有再跟她說些別的話,隻是靜靜的看了她幾秒鍾,然後轉身離開。

    不同於之前的任何一次爭吵或是冷戰,這一次,他們沒有再說一句狠話,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告別。

    但是南風清楚,他們再也不會見麵了。

    南風在茶幾前站了一會,然後去廚房找了碗筷過來,將豆花隔著塑料袋放進碗裏,坐在地板上,慢慢的,沉默的,吃了整整一大碗。

    齒間留香,胃裏也是暖暖的舒適,這樣一來,她心裏好像也沒有那麽冷了。

    吃完了豆花,她將碗筷洗好,又去浴室簡單洗漱,出來後裹了一件長絨浴袍,走到露台上。

    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白茫茫的大霧之中,從高處平視,隻能看到遠處高層建築的一個邊角。

    南風在霧氣中站了一會,點一支煙,然後拿出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對方顯然不知道來電人是誰,禮貌客氣的問候:“您好?”

    南風說:“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方怡足足愣了有半分鍾沒有出聲,最後輕笑一聲,說:“好。”

    南風直徑掛了電話。

    至此,一切塵埃落定。

    有人說,習慣其實是一種生活模式,如果生活中突然多了誰或是少了誰,習慣被改變或是打破,原本固化安逸的生活也會隨之掀起波瀾,會讓人手足無措。

    但是南風沒有。

    她照常的畫畫,照常的吃藥,照常去畫室開例會,照常去徐軒那裏做檢查。

    新係列《忘念》一經推展,便又掀起了一陣大熱狂潮,收藏者們對每一幅畫都趨之如騖,甚至有圈內轉業人士評價道:“沒想到,秦南風畫抽象居然比人體還要技高一籌。”

    的確,《忘念》係列的那些畫稿裏,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影。

    沒有阿司,更不會有他。

    生活風平浪靜,而那個人,就像是從不曾出現過一樣。

    她沒有人們常說的那種‘我完全不敢想象沒有你的日子我是怎麽過來的’那種感覺,生命中沒有了誰,她都還是一個人,過得也很好。

    她甚至照常去療養院看望舒嘉,舒嘉的情況也再慢慢好轉,她知道,就算沒有任何囑托,作為醫生的本職和天性,他也會將舒嘉作為一個普通的患者,盡責對待。

    這就夠了。

    隻是,去了療養院那麽多次,南風一次都沒有再遇見過他。

    那時候她才感知,世界那麽小,注定了會相遇的人,哪怕渡過千山萬水,也會走到彼此眼前;但是世界也那麽大,動了念不要再見麵的兩個人,哪怕就在同一屋簷下,也不會再有交集和重逢。

    冬去,春來,轉眼間,又是一年。

    農曆春節的時候,她將舒嘉從療養院接回家,她們兩個人一起過年。

    大街小巷張燈結彩,整個城市都浸潤在濃濃的喜氣氛圍中。

    南風將餃子煮熟出鍋後,接到了齊然的電話,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煙花爆竹聲,齊然在電話裏興高采烈的喊著拜年:“親愛的,新年快樂!”

    南風說:“新年快樂。”

    她將手機放到舒嘉耳邊,不知道齊然在電話說了句什麽,她隻見舒嘉微微彎了一下嘴角。

    電視機裏正播放著《一年又一年》,南風和舒嘉兩個人圍在茶幾旁,安靜的吃著水餃。

    吃完餃子,春節聯歡晚會便拉開了帷幕。

    電視機按了靜音,南風扶著舒嘉到臥室,安頓她躺好後,輕聲對她說:“舒美人,新年快樂啊。”

    舒嘉眨了眨漆黑的大眼睛,亦輕聲道:“新年快樂。”

    一直到舒嘉睡著,她才起身出了臥室。

    南風回到客廳,一個人看著電視機裏無聲的畫麵,一直到淩晨時分。

    窗外的鞭炮聲再次響起,秦曉的電話恰好趕在十二點的鍾聲敲完時打了過來。

    秦曉隔著浩渺遙遠的大西洋,對她說:“姐,新年快樂!”

    南風還是說:“你也是,新年快樂。”

    姐妹兩個人細聲交談了幾句,最後的時候,南風說:“把電話給她吧,我想和她說兩句話。”

    景曉嫻的聲音有一絲顫抖,好半天,才說:“小風,新年好。”

    南風笑了一聲,輕聲道:“新年好。”

    新年的喜慶氛圍要一直延續到正月,年初七的時候,南風送舒嘉回療養院。

    她和護士一起送她到病房,簡單交代了幾句後,又去住院部繳了下個階段的治療費用。

    從住院部出來,走過長廊拐角處有腳步聲漸進,還夾雜著低聲的交談。

    南風心裏微微晃了一下。

    她站在拐角處的陰影裏,沒有再挪開步子。

    醫生們大多是剛剛休完年假,回療養院上班,新年初見,還是免不了喜喜洋洋的相互拜年問候。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季院長,新年快樂!”

    而季逸的聲音依舊磁性低沉,帶了一丁點喜悅的時候,尤為悅耳:“嗯,新年快樂,又是一年新開始,大家辛苦了。”

    周圍有人連聲應和:“不辛苦,比起您過年都沒有休息一天來,我們這都不算什麽!”

    季逸隻是說:“應該的。”

    南風微微低垂了眼簾,望著自己的腳尖,聽腳步聲漸漸遠去。

    五步之遙,這是她離他最近的一段距離。

    人走遠了,南風慢慢從拐角處走出來,陽光從走廊盡頭透過高大的天窗直射進來,灑了一地明亮跳動的金色光點。

    太陽照在臉上,暖烘烘的,她微微眯起眼睛,在心底輕聲說——

    “季逸,新年快樂啊。”

    春末時節,萬物複蘇,花紅柳綠草青青,天地間一片勃勃生機。

    南風在這個春天快要離開的時候接到了徐軒的電話,徐軒在電話裏告訴她:“上一次檢查的結果出來了,南風,我建議你正式入院,接受係統性治療。”

    南風將畫筆放下,點上一支煙,走到露台邊的沙發上坐下,回想了一下銀行賬戶上的那七位數字,說:“可以。”

    又思忖了一下,她補充道:“再給我兩天時間,我去個地方,回來後,我直接到醫院。”

    徐軒歎息,說:“那我等你。”

    掛了電話,她回到臥室換衣服。

    天氣已經回暖,S市的春末溫度已經有些偏高,冬季時厚重的衣物已經被收進了衣櫥底層,她原來最愛的那些長襯衫也早已被整齊的掛在了最外麵的衣架上。

    南風摘了一件素白的長襯衫換上,關上衣櫥的門,出發了。

    她先到療養院了,一路上,她都在想,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去看望舒嘉了。

    舒嘉依舊是老樣子,安靜的像是一泓湖水,波瀾不顯。

    南風拉著她的手,坐在病床邊,說:“親愛的,我要去醫院了。”

    舒嘉握著的她手明顯緊了一下。

    南風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心,我盡力。”

    舒嘉眉頭深鎖,緩慢的點了一下頭。

    南風說:“我不在,齊然也會將你照顧的很好,不用擔憂。”

    許久,舒嘉輕聲開口,問她:“那麽,誰來照顧你?”

    南風回答的輕快:“我自己就可以。”

    舒嘉問:“他呢?”

    南風揚眉,不甚在意:“他啊,太忙了,不過沒關係,跑不了的。”

    舒嘉這才輕緩的呼出一口氣來。

    離開的時候,南風輕輕抱了抱她,說:“舒嘉,我會回來的,你也會好起來,到時候,你帶我去東北啊。”

    胸前的衣襟被滾燙的淚水浸透,舒嘉聲音哽咽,隻說:“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出了療養院的大門,南風站在門口的樹蔭下,回頭望了一眼。

    季逸辦公室的玻璃窗很明亮,玻璃上折射著暖陽,她看不到裏麵的情形。

    就一眼,她平靜的轉身,然後向濃蔭交錯處走去。

    南風打車來到畫室,沒有上樓,而是直接來到停車場。

    舒嘉的車一直停在那裏。

    她將車罩揭下來,放進後備箱,然後拉開駕駛位的車門,上了車。

    油箱還是滿的,她將車子啟動,直接開出了停車場。

    無證駕駛的感覺並沒有多刺激,讓她隱約興奮而期待的,是最終的目的地。

    一路南行,車子出了城區。

    故地重遊,舊念縈繞。

    若是此去無回,那這最後一個心願,說什麽都要完成。

    她不想再留遺憾。

    車子進了山,路途崎嶇不平,從沒開車走過山路的她,駕車行進得有些吃力。

    但是心裏還有最後一個信念一直在支撐著,所以她咬牙,緊緊平衡著方向盤,再艱難也挺著。

    等到了山腳下時,她已經大汗淋漓。

    停了車,她望著眼前蜿蜒而上的那段石階山路,眼中溢出別樣的光彩。

    一步一步,一節一節,山路邊上野花吐豔,她腳下的步子沉緩而堅定。

    走了三分之一的時候,心跳開始不受控製。

    她停下來,休息了片刻,卻沒有再抽一根煙。

    十分鍾之後,繼續向上前行。

    她此時就像一個朝聖的信徒,謙卑而順服,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信仰的驅使。

    走到一半,再停下。

    心跳已經混亂,她靠在一塊山石上,大口的呼吸著。

    腦子已經開始暈眩,她死死攥著拳頭,仰頭,抬腳,向上。

    沒有別的想法與目的,她隻求再看一眼。

    哪怕是最後一眼。

    等到她晃著漂浮的步履走到山頂時,意識已經開始飄忽不定。

    她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氣聲,每一下,都竭盡全力,每一下,都充斥著渴望。

    這個時節廟裏有些多前來供奉香火的人,南風跌跌撞撞的闖進寺裏,朝著大雄寶殿一步步走去。

    四周燃著虛緲嫋然的佛香,眼前的佛像金身出現了虛幻的重影,這一次,她雙膝跪在軟墊之上,以額觸地,虔誠卑微的俯下了身子。

    雙手撐在身體兩側,靜靜跪拜了三秒,虛弱的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已經無法發出聲音,隻能在心底說:“謝謝。”

    謝謝肯給予我那段時光,謝謝曾賜予我這段相逢。

    謝謝在這淒迷陰暗的世界中,讓我見到過最純粹幹淨的眼眸。

    她雙手撐地,用盡了全身力氣一點一點的站起來,眼前的景象已經重疊紛亂,她隻能憑借記憶,慢慢向外挪著步子。

    有來上香的信徒看見她慘白的臉和虛晃的腳步,關心的上前詢問,她已經聽不清對方的聲音,卻執意撥開了好心人的雙手,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來,隻是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

    她隻想最後再看一眼。

    哪怕會死在那裏,就一眼,也無憾。

    她扶著斑駁的畫壁,一路亦步亦趨,踟躕前行,等到她看到後院那扇紅色的木門時,幾乎是撲了上去。

    門被她用身子撞開,她一下子跌進院裏。

    眼前就是那片盛世美景,她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朝那片蓮池走過去。

    春風拂暖,朵朵白蓮如雪盛放,微風攜著清香而至,遍地的落地生根花在風中輕擺搖曳。

    遠山如黛,翠竹泣墨,天地間宛如咫尺畫堂。

    走兩步,她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重重摔在蓮池旁的落地生根花叢裏。

    她能聽見風從耳畔委婉流過,帶著她緩慢而壓抑的呼吸聲。

    呼,呼,呼......

    她倒下的位置,便是當初他回眸一笑時,所站的那個地方。

    她想起當時他在發鬢旁為她帶上的那朵花,不知不覺中,一隻手稍稍抬起,輕撫了一下耳邊的那縷長發。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碧空,身旁是姹紫嫣紅的如畫美眷,她輕輕閉上眼睛,感知著周身的知覺正在慢慢流逝,然後心滿意足的彎了彎唇角。

    呼,呼,呼......

    在這世間最為清淨無塵的梵境聖地,她終於又見到了心底那幅最為沉湎的,風花雪月。

    雖然已沒有他,但她終是來了。

    這樣的完滿,也無悔了。

    她像是睡著了,意識已經發散飄忽,恍惚中,她似乎又聽到了前不久聽過的一首歌,歌聲清婉,思緒悠揚。

    這年代季節快許多花兒開

    風徘徊雲發呆美景關在大門外

    等誰摘 不自在慢慢才明白

    花已開 沒人來其實根本不奇怪

    ............

    呼,呼,呼......

    夜裏我就隨著風雨搖搖擺

    見到日頭 我就會哭出眼淚來

    ............

    呼,呼,呼......

    不枉春天來一回

    綻放到天黑惹得路人醉

    平淡看待自己枯萎

    地是床天是被流星是眼淚

    有時醒有時醉大雁飛一個來回

    又是喜又是悲 春光不明媚

    不後悔不拖累美夢凋零似流水

    ............

    “勞駕,點個火。”

    “......不客氣。”

    “介紹一下,我是個畫畫的。”

    “你畫什麽的?”

    “人體。”

    “不好意思,我沒興趣。”

    ............

    “我不跟女人打實戰。”

    “實戰對手也分男女?能不能有點專業精神?”

    “......好。”

    “喂,什麽感覺?”

    ............

    “其實,你隻是不想我走,對吧?”

    “從那個方向吹來的,就是南風。”

    “和我走,我們一起回去。”

    “她是我女人。”

    ............

    他叫季逸,季節的季,飄逸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