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村中民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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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泥管滾到路邊,砸出個坑,車燈掃過,那坑像張歪嘴。丁義珍盯著它,手指無意識地掐進窗框邊緣的鐵皮裏,留下一道淺痕。
    皮卡開遠了,工地的燈還亮著,一盞晃,一盞不晃。他沒動,直到手機在兜裏震了一下,是小趙發來的消息:“丁縣長,明天路線按您說的,步行進村,不帶車。”
    他回了個“好”,把手機翻過來扣在窗台上。
    天剛亮,丁義珍就出了門。小趙在縣委大院門口等他,穿著舊運動鞋,手裏拎著個帆布包,沒穿製服。
    兩人沿著土路往柳樹溝走,誰也沒說話。晨風帶著露水味,吹得路邊的塑料袋一鼓一鼓。
    進村口時,小賣部門口圍了幾個人。一台老式收音機擱在木箱上,正播省台早間新聞。
    幾個村民蹲著,一邊聽一邊嗑瓜子。有個穿藍布衫的老頭說:“丁副縣長他爸是世界首富,修條路算啥?捐個零頭都夠了。”
    旁邊一個中年婦女接口:“那他咋不捐?非得逼我們掏錢?五保戶王老栓捐了兩百,他孫子還在喝糊糊呢。”
    “聽說丁縣長要退錢?”另一個男人壓低聲音,“我表哥在縣財政局做飯,說丁縣長跟李縣長拍桌子了。”
    “退?退個屁!”藍布衫老頭冷笑,“官兒說話,風刮走一半。他要真退,我當場磕三個響頭。”
    丁義珍站在五米外,沒往前湊。小趙想走過去,他輕輕拽了下對方袖子。
    兩人退到路邊一棵歪脖子樹後,他掏出小本子,記下藍布衫老頭的樣貌特征:左耳缺了一小塊,拄拐杖,拐杖頭包著膠皮。
    小趙低聲問:“要不要問問?”
    丁義珍搖頭:“聽就行。話從嘴裏出來,早就變了味。我們現在問,他們更不敢說真話。”
    走到村中間,老柳樹下已經聚了七八個人。樹皮被蹭掉一塊,像是車撞的。幾個人圍著樹根蹲著,手裏捏著煙,煙灰快燒到手指也不彈。
    一個穿灰夾克的中年男人正說話:“我聽說,不捐的,低保複查過不去。李家窪那邊,老李頭沒捐,補助卡到現在沒發。”
    “咱們聯名上訪吧。”一個女人說,“一人寫一行,不露名。”
    “上訪?去哪?市裏?省裏?”有人冷笑,“你有路費?人家接待不接待你?”
    “丁副縣長不是說了要退錢嗎?”另一個人提了一句。
    “他能做主?”灰夾克男人搖頭,“李縣長一句話,他再硬也得彎腰。人家是正的,他是副的。”
    丁義珍慢慢走過去。人群看見他,聲音戛然而止。抽煙的把煙掐了,蹲著的慢慢站起來,有人轉身就走,腳步比平時快兩分。
    他沒說話,走到樹根旁,蹲下,從兜裏掏出一個紙包。紙已經發黃,邊角磨毛了。他輕輕打開,裏麵是幾片曬幹的紅薯皮,脆的,像枯葉。
    他把紙包攤開,放在樹根凹進去的地方,說:“我帶著呢。前天孩子掉的那塊,我收著了。”
    沒人接話。
    他沒起身,就坐在泥地上,膝蓋頂著胸口,手搭在膝蓋上。風吹過來,紙包的一角掀了掀,一片紅薯皮被卷起來,飄進樹洞。
    小趙站在他身後,不敢動。
    過了大概十分鍾,一個老太太從旁邊小屋出來,看見樹根下的紙包,愣了一下,彎腰撿起來,看了看,又放回去,轉身走了。
    丁義珍這才站起來,拍了拍褲子。
    中午,他和小趙在村口小賣部買了兩個饅頭,就著白開水吃了。
    店主是個胖女人,見他倆穿著普通,也沒多問。結賬時,丁義珍多給了五毛錢,說:“收音機換個新電池吧,老是滋啦滋啦的,聽得費勁。”
    女人一愣,接過錢,點點頭。
    下午,他們繼續走村串戶。沒進村委會,也沒找村幹部。走到北頭一戶人家,門口晾著幾件補丁衣服。
    一個中年男人在院子裏修拖拉機,見他們來,抬頭看了一眼,繼續幹活。
    丁義珍站門口問:“叔,最近村裏修路,你們捐了多少?”
    男人手上的扳手頓了一下:“兩百。”
    “自願的?”
    “上麵說自願。”男人抬頭,眼神不躲,“可村會計念名單那天,沒捐的,名字念得特別慢,像念罪狀。”
    “你捐了,心裏樂意?”
    男人咧嘴一笑:“樂意?我兒子上個月查出腎病,兩百塊是半個月藥錢。可我不捐,村裏人怎麽看我?政府怎麽看我?”
    丁義珍沒再問,點頭走了。
    小趙在後麵小聲說:“這都成心照不宣的規矩了。”
    丁義珍嗯了一聲:“比明著攤派還狠。明著來,還能罵一句;這種,連罵都找不到人。”
    傍晚回縣城的路上,小趙說:“丁縣長,明天要不要安排個座談會?把村民代表請來,當麵說清楚?”
    丁義珍搖頭:“現在開會,就是讓他們當著幹部的麵說假話。他們怕得罪人。”
    “那怎麽辦?”
    “等。”丁義珍看著窗外,“等他們覺得,說真話不會倒黴的時候,自然會說。”
    小趙不說話了。
    夜裏,丁義珍又回到工地。鐵皮屋的燈亮著,老張在裏頭整理報表。他沒進去,站在遠處看。
    新鋪的瀝青路麵黑亮,像塊大鐵板。那道接縫裂縫還在,昨天沒處理。
    他蹲下,手指摸了摸裂縫邊緣。瀝青已經冷了,硬邦邦的。他掏出隨身帶的小刀,輕輕刮了點碎屑下來,裝進火柴盒。
    轉身要走,看見那根滾落的水泥管還躺在坑邊,沒人挪。管口朝天,像口啞了的鍾。
    他走過去,試著抬了下。管子沉,一人抬不動。他沒叫人,就站在那兒,看著那坑。
    第二天一早,柳樹溝村口的小賣部,藍布衫老頭和幾個村民又聚在收音機旁。這次收音機沒開,幾個人低聲說話。
    “王老栓侄子昨兒進城了,帶了個錄音機。”
    “錄啥?”
    “錄村幹部開會的話。說是要上訪,還得有證據。”
    “丁副縣長要是真退錢,咱們是不是等等?”
    “等?李縣長啥態度你沒看見?丁副縣長一個人,扳得動嗎?”
    正說著,一輛摩托從村外駛來,停在小賣部門口。騎手戴頭盔,沒摘,從後座拿下個黑色布包,遞給藍布衫老頭。老頭接過,塞進自家門後。
    小趙在遠處看見了,回頭找丁義珍,人已經不在。
    丁義珍去了村北頭那戶修拖拉機的人家。門開著,院子裏沒人。他站在門口,看見牆角堆著幾袋水泥,袋子上印著“金峰建材”,生產日期是三個月前,可封口線是新的。
    他蹲下,摸了摸袋子,手上有白灰。
    站起身時,聽見屋裏有收音機聲,播的是天氣預報。聲音不大,但能聽清。
    他沒敲門,轉身走了。
    走到村口,看見老柳樹下又聚了人。這次人多了,十幾個。有人手裏拿著紙,像是名單。沒人說話,但氣氛變了,像鍋燒到冒煙前的那刻安靜。
    丁義珍走過去,站在樹影外。
    灰夾克男人抬頭看見他,沒說話,但沒走。
    丁義珍從兜裏掏出那個火柴盒,打開,倒出一點瀝青碎屑,放在樹根上,和昨天的紙包挨著。
    他說:“這路,接縫裂了,得返工。水泥管沒人管,得有人管。錢的事,也得管。”
    人群靜了幾秒。
    灰夾克男人忽然開口:“你一個人,管得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