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河西(6)懸泉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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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幕之中,洪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漫天黃沙的盡頭,隻留下一片死寂的蒼茫。
    畫麵並未停滯,而是緩緩拉遠,重新聚焦在了那座孤零零的懸泉驛上。
    吳函站在驛站門口,凝望著洪鈺離去的方向,風沙吹拂著他鬢角的發絲,眼中是揮之不去的憂慮,他知道此去長安,路途艱險,九死一生,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可他同樣相信洪鈺,他一定會拚盡所有,完成他的使命。
    自那日起,吳函便日複一日地坐在懸泉驛旁,坐在那個他曾無數次與洪鈺一同傾聽流水聲的地方,等待著故人歸來。
    風沙吹白了他的鬢角,歲月在他臉上刻下更深的溝壑,可他等待的姿勢,從未變過。
    一年,沒有等到。
    五年,依舊沒有。
    時光流逝,懸泉驛的將士們一天一天的老去,還等著洪鈺消息的將士們也越來越少,可唯有吳函依舊日複一日的等待,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從未更改。
    直到,陷落的那一日,轟然到來。
    【多年後,懸泉驛。】
    “殺——!”
    黑壓壓的吐蕃兵馬如潮水般湧來,將小小的驛站圍得水泄不通。數十名身著殘破唐甲的將士,與前來馳援的安西二十三鎮的將士們背靠著背,用血肉之軀築起一道搖搖欲墜的防線。他們的刀已經卷了刃,身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傷口,可沒有一人後退半步。
    然而,敵人實在太多了,如蝗蟲,如潮水,殺之不盡。
    驛站內,一名身披重甲的鎮將帶著十幾名親兵快步衝了進來,他盔甲上滿是血汙,聲音嘶啞而急切“吳驛長!吐蕃人太多了!我們快頂不住了!你快收拾好文書,帶著這些百姓從後門撤,我們給你殺出一條血路!”
    吳函聽著鎮將的話,下唇幾乎被咬出血來,心中悲痛如絞。他的一生都駐守在此地,身為懸泉驛的驛長,他又如何能拋下同袍,獨自離去?
    他“鏘”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刀鋒在火光下閃著寒芒,聲音平靜得可怕“我身為懸泉驛的驛長,我不能走。”
    “吳驛長!”鎮將急得雙眼通紅。
    吳函卻不再看他,轉頭對一名正在拚死護著文書的中年驛卒喝道“張正!速速帶著文書與百姓撤離!這是命令!”
    張正剛要開口,驛站外突然傳來密集的破空之聲。“咻咻咻——”如飛蝗般的火箭射入驛站,頃刻間,幹燥的木梁便吞吐出熊熊火舌。
    與此同時,驛站後方也傳來了陣陣急促的馬蹄與吐蕃人的呼喝。
    而這時,一名渾身是血的唐兵慌忙的衝了進來“將軍!吳驛長!戎人的援軍……又來了!我們……被徹底包圍了!”
    吳函和鎮將的心,徹底沉入了穀底。他們知道,此刻再想突圍,已是癡人說夢。
    兩人愧疚地看向那數十名被他們護在身後的百姓,可那些本該驚慌失措的百姓們,眼中卻沒有半分恐懼。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他環顧四周的鄉親,聲音雖老邁,卻字字鏗鏘“鄉親們!戎人犯我大唐,毀我邊關,殺我子民!如今,我們已無路可退!我等身為大唐子民,豈能引頸受戮,任人宰割!”
    “鄉親們!拿起你們的刀劍,與將士們一同殺賊!我等唐人,死也要死在殺賊的路上,絕無束手就擒之輩!”
    “殺賊!”老者用盡全身力氣,振臂高呼。
    “殺賊!!”
    “殺賊!!!”
    老者的呼喊,瞬間點燃了所有人胸中的血性。那數十名百姓,無論老幼,紛紛拿起了手邊一切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眼中迸發出的是視死如歸的光芒。
    吳函與鎮將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滔天的戰意。
    “好!”鎮將大吼一聲,抹去臉上的血水,“今日,便讓這些吐蕃雜碎看看,我大唐沒有孬種!”
    “殺——!”
    吳函與鎮將率領著這數十名大唐百姓,毅然衝出了燃燒的驛站,匯入了前方血戰的同袍之中。軍民一心,刀鋒所向,竟一時逼退了吐蕃人的攻勢。
    可這份勇悍,終究難敵懸殊的數量。
    吳函看著身邊的百姓、身邊的將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而他手中的刀也越來越沉,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最後,就連視線也開始模糊。
    彌留之際,吳函隻覺得,四周的喊殺聲、慘叫聲、兵刃碰撞聲,都仿佛潮水般退去。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寧靜的夜晚,耳邊隻剩下懸泉驛旁那熟悉的流水聲。
    “吳函,你說……長安是什麽樣子的?”
    他回頭看去,隻見洪鈺正一臉向往地望著東方,他還是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青年。
    吳函的臉上,露出了和當年一樣的,溫和的笑意。他張了張嘴,似乎又想重複那段說了無數遍的話。
    “長安啊……長安遍地都是流淌的河水……”
    然而,眼前的幻象如煙霧般消散,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他幹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了此生最後,也是最輕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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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鈺……抱歉……”
    “我們……等不到援軍了……”
    “……等不到你了……”
    這些年來,無數人質疑過,說洪鈺或許早就死在了路上,或許被吐蕃人抓了,又或許……他真的回到了長安,隻是忘了懸泉驛。
    可吳函從未懷疑過。
    他信洪鈺,隻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記得自己的使命,一定會帶著大唐的援軍回來。
    所以他一直在等。
    隻是,他如今再也等不下去了。
    懸泉驛,也等不起了。
    “洪鈺……他那麽重感情的一個人……若是回來後…發現懸泉驛不在了……該有多傷心啊。”
    隨即,烈焰吞沒了整座驛站,將所有的忠骨與不屈都化作焦土。這一日,懸泉驛中之人,連同前來馳援的安西安西二十三鎮士兵們,以及那數十名不願受辱的百姓,盡數覆滅於這片黃沙之中。
    畫麵一轉,來到了另一片無垠的沙海。
    洪鈺艱難地跋涉著,沙海無涯,舉目望去皆是翻滾的沙浪。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遠。胯下的良馬早已在數日前便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悲鳴著倒在了這片滾燙的沙礫上。
    而他自己,也因連日的缺水與勞累染上了重病。劇烈的咳嗽讓他佝僂下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就連懷中那份比性命還重要的輿圖都幾乎拿不穩。
    可當他抬起頭,看到地平線盡頭那隱約可見的綠色時,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還是迸發出了難以抑製的狂喜。
    他就快到了!就快回到大唐了。
    欣喜讓他幾近麻木的雙腿重新灌滿了力量,他踉蹌著,發顫著,朝著那片希望的綠色奔去。
    然而,造化弄人。
    就在他即將踏出這片絕地之時,數騎快馬從沙丘後呼嘯而出,一隊巡弋的吐蕃騎兵發現了他。
    洪鈺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他最終還是功虧一簣,陷於戎人之手。
    為求一命,也為了心中那份尚未完成的執念,他被迫身貌皆改,身披戎衣,腰係毛帶,不著漢裳,不敢言唐。
    假扮戎人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滿了苦澀與煎熬。
    每當夜深人靜,那記憶中懸泉驛旁的潺潺流水聲,總會清晰地在耳邊響起。讓他想起吳函溫和的笑臉,想起那些同袍們臨行前的囑托。
    對大唐的思念,與同袍們的情誼,成了支撐他在這異鄉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有大唐,他便有家。有家,他便有了歸處,便不是一個無根飄零之人。
    想到此處,洪鈺發了狠,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臂,在劇痛中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不忘大唐,不忘同袍。
    那時,吐蕃人對漢人的戒備極深,洪鈺不能,也不敢表露分毫。
    於是,每當思鄉之情難以抑製,他便隻能借與妻書的名義,將滿腔的思念與悲苦訴諸於筆。
    就這樣,他從大曆年間,一直寫到了四十年後的貞元,他的青絲也熬成了白發。
    直到四十餘年後的某個夜晚,洪鈺在夢中,在半夢半醒之間,仿佛聽到了擂鼓之聲。
    那鼓聲從遙遠的東方傳來,穿過茫茫沙海,一聲聲,一陣陣,清晰地敲擊在他的心上,仿佛是在為他指引著歸家的路。
    洪鈺沉寂了四十餘年的心,在這一刻,重新劇烈地跳動起來。
    四十餘載的隱忍與等待,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他再也等不了了,歸鄉的念頭一旦生根,便如瘋長的野草,再也無法遏製。
    終於,他找到了出逃的法子,盡管路途艱險,可隻要小心一些,哪怕慢一點自己也一定能走回大唐。
    於是他晝伏夜行,藏青塚寒草,曆黃河薄冰。
    此刻他早已年過半百,身體也已經重病不堪,可當他每每即將倒下,幾乎要支撐不下去之時,懷中那份吳函親手交給他的輿圖,便會為他注入新的力量,告訴他,還不能倒下,還有人在等著你。
    所以,你要回去。
    你答應過吳函,答應過懸泉驛所有的同袍。
    要把消息帶回去。
    帶回大唐去。
    正這個念頭,支撐著他早已衰朽的身體,一步一步,朝著東方,朝著大唐的方向挪去。
    終於,在又一個黎明,當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對照著手中那破舊的輿圖從沙暴中走出,來到荒原之上時,他的身體頓時忍不住的開始顫抖。
    因為,他看到了,他終於看到了。
    遠處,一座雄偉的關城,靜靜地矗立在地平線上。而關城之上,一麵大唐的旗幟,正在風中獵獵作響。
    那一瞬間,洪鈺的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渾濁的老眼中,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他到了。
    他真的到了。
    他顫抖著伸出手,仿佛想要觸摸那遠方的城樓。
    他回來了。
    他終於,回到了大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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