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幻境:洪武八年,五女投井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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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逃回趙氏那間破敗的土屋,背抵著薄薄的木門,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在發軟,方才井邊的驚魂一幕,簡直是抽幹了她們最後一絲力氣。
然而,接下來的數日,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那些族人竟像是無事發生過,每日依舊會有人將那碗所謂的“貞節糧”放在門口,然後悄然離去,不發一言。
可偏偏是這種暴風雨前的死寂,比任何威脅都更讓人心悸。五名女子不敢分離,日夜都擠在趙氏的屋裏,靠著相互的體溫汲取著微不足道的慰藉。
又捱過了數日,屋內的餘糧早已耗盡,她們餓得連動彈的力氣都所剩無幾。
這日午後,房門突然被“轟”地一聲巨力踹開!
為首那人,正是族長的心腹。
他掃了一眼屋內幾乎癱倒在地的五人,臉上掛著一抹獰笑“族長回來了。他說,是時候‘歲察其德’了。”
周氏氣若遊絲,眼中卻燃著不屈的火光,她撐著牆壁,顫聲質問“我等……我等不是早已驗過貞潔了嗎?!”
那心腹發出一聲嗤笑,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族長懷疑爾等私德有虧,還需再驗。此乃洪武六年兵部補充條例,是朝廷的規定!怎麽?爾等對朝廷的律法有意見?”
僅僅一句話,便將幾人所有退路堵死。
眾人心中一片冰涼,她們徹底明白了,宗族就是要用朝廷的規定,將她們往死路上逼,還要在死前,將她們的尊嚴碾碎成泥。
不等她們再言語,那夥族人便如狼似虎的撲上來,將她們半拖半拽地押向祠堂。
祠堂內,陰氣森森。
族長錢大鈞高坐堂上,身旁是族老與裏長,三人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早已沆瀣一氣。
五人被推搡到堂中,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今日,怕是難逃一死了。
查驗開始。
可無論族老如何吹毛求疵,都未能在她們身上找出任何所謂的“不貞”痕跡。
錢大鈞冷眼旁觀,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弧度。
查不出來?難道還造不出來嗎?
於是,當族老命令她們解開衣領,檢查鎖骨處是否有“痕跡”時,錢大鈞當即發難,指著錢氏厲聲喝道“錢氏!你頸側那塊印記是怎麽回事!莫不是在外與野漢苟合留下的掐痕?!”
錢氏聞言,如遭雷擊,悲憤欲絕的辯駁“這是我娘胎裏帶出來的胎記!族長!你如何能這般憑空汙人清白!”
然而,當一群人鐵了心要玷汙你時,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胎記?我瞧著就是掐痕!”
“沒錯!定是與人私通,被那野漢掐的!”
族內眾人異口同聲,言之鑿鑿,仿佛親眼所見。錢氏百口莫辯,一口氣血湧上喉頭,險些昏死過去。
可錢大鈞此刻已不願讓她們死得這般輕易。他今日就是要讓全族人都看看,尤其是讓那些未來可能成為寡婦的女人看看,忤逆他的下場。
“來人!”他厲喝一聲,“拿瓦片來!”
族人立刻取來屋瓦,當場砸碎,將鋒利的碎片鋪在地上。錢氏被兩個壯漢死死按住,壓在了那片碎瓦之上!
“啊——!”
血肉被割裂的劇痛讓錢氏發出淒厲的慘叫。
然而,錢大鈞猶不解恨,目光掃向另外四人,聲音冰冷“她們五人日夜廝混,錢氏如此,想必你們也好不到哪裏去!連坐!”
隨即,五名早已餓得脫力的女子,被強行戴上了三十斤重的木枷,枷上用墨汁寫著一個鬥大的“淫”字。
她們被鎖在村口那口古井的井台邊,曝曬三日。
……
臘月初八,清晨。
天寒地凍,鉛灰色的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
錢大鈞以“祭井神”為名,命人將五女從井台邊拖起。她們被迫換上白麻“壽衣”,枯槁的發間被插上翠綠的柏枝,象征著貞節長青。
一根粗糙的麻繩,將五人纖瘦的右手腕串聯在一處,錢大鈞將其美其名曰“同心赴義”。
她們知道,這便是最後了。
井口前,錢大鈞逼迫她們麵向深井三叩首,並高聲誦讀《女誡》末章。
可此刻,五名女子隻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裏沒有恐懼,隻剩下焚盡一切的恨意。她們一言不發,用沉默做著最決絕的反抗。
錢大鈞被她們的眼神刺得怒火中燒,正欲發作,那一直沉默的周氏卻率先開口了,她的聲音沙啞,卻字字泣血
“錢大鈞,你今日如此逼死我等,我等若真能化為厲鬼,定要夜夜入你夢中,索你狗命!”
李氏跟著淒厲地哭喊“我等詛咒你錢氏一族!生生世世,男盜女娼,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名孫氏則將怨毒的目光投向了天空,仿佛能穿透雲層,看到那至高無上的皇權“我等還要咒那洪武皇帝!咒他朱姓皇脈斷絕,子孫皆遭暴死!咒他死後被萬民唾罵,遺臭萬年!”
隨即,錢氏恨恨的說道“還咒他來世轉為貧婦,受盡他親手製定的酷刑折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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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聲聲,怨氣衝天。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趙氏’,身體猛的一顫,嘴巴不受控製地張開,說出了一段不屬於她的、卻發自靈魂深處的話語
“今日爾等如此對我!但我等堅信!千百年後!後人會為我等洗刷汙名!而爾等!錢家!你錢大鈞!還有他朱元璋!定會被後人所唾!”
話音落下,‘趙氏’看向身旁被麻繩串聯的姐妹們。四雙絕望的眼眸,此刻竟都流露出一絲解脫。她們朝著‘趙氏’,緩緩點了點頭。
下一刻,‘趙氏’決然轉身,縱身躍入了那口幽深的古井!
麻繩瞬間繃緊,巨大的拖拽力將另外四名女子也一並帶入了井中,冰冷的井水吞噬了她們最後的聲息。
井水的寒意刺骨,瞬間刺激了‘趙氏’的靈魂。
‘她’的意識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朱元璋的靈魂緩緩從趙氏的身體中剝離,他看到自己的身體與另外四名女子一同緩緩沉向井底,她們那悲憤、痛苦、不甘的眼神,如烙印般刻在他的靈魂之上。
一股寒意,從他靈魂的最深處升起。
玉娘、王大丫、貞兒、陳月、周氏、趙氏……一幕幕慘絕人寰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湧入他的腦海。憤怒、屈辱、痛苦、仇恨……萬千情緒在他靈魂中瘋狂發酵、衝撞。
他的靈魂緩緩升空,他看到井邊,那被他詛咒的錢大鈞在短暫的驚愕過後,迅速恢複了鎮定,指揮著族人偽造現場。
他看著族人在井沿刻下“五烈歸貞”四個大字。
他看著五人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後,那根串聯著她們的麻繩被小心翼翼地剪斷,隻保留了手腕上的部分,作為“殉節串聯”的鐵證。
他看著錢大鈞與裏長周茂狼狽為奸,當天便寫好了那份“五烈女殉夫”的呈文,恬不知恥地層層上報。
然後,他看到了。
他親眼看到了那份熟悉的奏折,被太監呈送到了自己的禦案前。
他看到那個端坐龍椅的自己,看到奏折後龍顏大悅,提起了朱筆,在奏折上重重批下那一行他此生都無法忘卻的字
“五婦同沉,可見我大明風化大行!著即立坊,免該族丁役十五年,以為天下式!”
“不——!不準批!!!”
朱元璋的靈魂在半空中發出無聲的咆哮,瘋狂地衝向那個過去的自己,卻隻能徒勞地穿身而過。
“不準——!!!”
他清晰地記得,就是這份奏折,就是他親手批下的嘉獎!他親自下旨建了“五烈女牌坊”,還親筆題詞“冰霜同節”!
“不……不是這樣的!朕沒有想害死她們!!!”
朱元璋的靈魂在劇痛中顫抖。趙氏投井前那滔天的怨氣,那句“朱元璋!定會被後人所唾!”,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耳邊反複回響。
這不是他的本意!絕不是!
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在他的嘉獎頒下後,錢氏一族靠著五條人命換來的“榮耀”,逍遙快活。全縣減免的賦稅,族長獨吞半數。五女名下的十二畝授田盡歸族產。軍戶屯改名“五烈裏”,又獲朝廷額外的賑濟糧。
他嘉獎的,是一個食人血肉、利欲熏心的惡魔家族!
而這,僅僅是開始。
【洪武九年·江西】
他看到,在“五烈女”案後,僅僅第二年,光江西一地,便新增三十二起“殉井案”,最小的受害者年僅十五歲。
【洪武十年·浙江·福建】
他看到,寡婦們被逼得“聯名投江”,全年申報的烈女,多達一千二百零三人!地方官與宗族勾結,形成了一條逼死寡婦、申報烈女、免稅分贓的共同體。
兩年!僅僅兩年!就有近兩千名女子,因他的一道政令而死!
而這,還不是全部!
他體內的怨氣與痛苦,隨著一樁樁血案的浮現,呈幾何倍數地增長。
【洪武十五年·浙江紹興府】
新婚三日的孫氏,因丈夫暴斃,被宗族直接綁入祠堂的巨大蒸籠之中。籠外貼著“貞烈流芳”的紅紙,下麵用小火慢蒸兩個時辰,美其名曰“淨身歸天”。事後,縣令親題“香魂閣”匾額。而這宗族,十年內,逼死寡婦九人,換來七座牌坊。
…………
【洪武二十四年·福建漳州】
寡婦李氏,在丈夫死後,竟被宗族活生生釘入亡夫的棺材,合棺活埋!那淒厲的哀嚎,在地下持續了三晝夜方才斷絕。而申報的文書上卻寫著“李氏自願同穴而葬,臨終猶誦《女誡》。”那座合葬墳,竟成了遠近聞名的“貞潔聖地”,香火錢年入百兩!
一樁樁,一件件,看得天幕下所有時空的人遍體生寒,怒不可遏。
而此刻,朱元璋的腦海中每多出一件慘案,那些女子死前的痛苦、怨念、絕望,便會完整地在他靈魂中複現一次。
他的靈魂仿佛被置於萬千刀俎之上,被反複淩遲。
“夠了——!夠了——!”
幻境之中,朱元璋的靈魂再也承受不住,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朕……啊——!朕會改!朕立刻就改律法——!真的夠了——!”
他蜷縮著,痛苦的嘶吼著,精神已然逼近崩潰的邊緣,若不是小玄貓維持著,此刻的朱元璋早已經被逼瘋。
而就在這時,小玄貓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邊響起。
“不,朱元璋,還不夠。”
“還有兩件事,你沒有體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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