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是這個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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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學童完成開蒙,正式學習四書五經,接觸到的第一句經義,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它是一個士子的夢想發端,它是一個士子的學術兆始,它是一個士子的處世格言,它是一個士子的終極追求!
    明明德:人生降世,本通天理,受濁氣蒙蔽,由此渾渾噩噩。應當革除汙濁,重新領悟天地至理。
    親民:孔穎達認為是新民,是革除汙濁的手段,也是領悟天理的過程。韓愈認為是親民,講的是仁愛治國平天下。但是,他們兩個都認為,必須將“明明德”推廣到萬民。
    止於至善:使得自身、萬民、萬事、萬物,都趨於理所當然的完美狀態。
    李佑害怕普通士子聽不懂,當即解釋所言之意:
    “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是人人皆可成堯舜的道理。孟子如此追求,孔穎達如此追求,韓昌黎如此追求。”
    “若人格生來不平等,如何能人人成聖?若是人人都能成聖,又哪來的人格不平等?”
    “《大學》講明明德,講親民,便含有人格生而平等之意。止於至善,則不但追求生而平等,更是追求人人平等、人人成聖!”
    “隻有確立此理,人格生而平等,才能明明德,才能親民,才能止於至善,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番話,是在儒學的根基處,紮下一顆非常顯眼的釘子。
    柳玭、張守義等人,早就聽明白李佑的意思。此時詳細解釋,一些普通士子也聽懂了,被這些話說得熱血沸騰。
    格位之論,人人平等,可融入大學之道,也是對大學之道的補充和完善。同時,李佑也是在喊口號,讓大家別猶豫了,快快行動起來,將平等思想傳諸於世,踐行大學之道、踐行聖人之道!
    開宗立派?
    他當然還不夠資格。
    他隻是提出了一個新思路,還得許多人一起來完善理論。
    李佑搭建框架,眾人補充血肉,無數聖賢言論可往裏麵扔。許多充滿矛盾的儒家經義,也可借助“格位之論”而圓暢起來。
    思想風暴,已經襲來。
    仿佛一道閃電劃過,柳玭突然閉上雙眼,渾身都在輕微顫抖著——他猛地想到了別處。
    他從少年時代,就在研究韓愈的《原道》,一直明其理而不得其法,甚至韓愈自己都找不到解決方法。
    可李佑的“格位之論”,卻為“撥本塞源”韓愈《原道》中主張的儒學複興核心)的關鍵內容,提供了具有理論支撐的解決方案!
    隻能說,誤打誤撞。李佑沒有讀過《原道》,因為穎上蘇氏專習儒學,韓愈的著作收藏得不多,孔穎達的注疏倒是收藏有全套。柳玭思緒萬千,又是激動,又是恐懼。
    “撥本塞源”的關鍵問題,可以用“格位之論”來解決,但必須把“人格平等”推廣到全天下。
    柳玭知道這有多難,儒學講究知行合一。他現在“知”了,卻難以去“行”,整個人痛苦糾結的同時,又不由生出以身殉道的衝動。
    當柳玭重新睜開眼睛,辯論會已經吵成了菜市場。
    支持者和反對者,互相之間吵起來,李佑反而被晾在辯場中心。
    “咳咳!”柳玭作為辯會總裁,大聲喊道:“肅靜,肅靜!”
    毫無效果,吵鬧依舊。蘇元祿隻能遊走全場,以山長的身份,強行嗬斥令其安靜。
    等沒人再說話了,柳玭終於開口:“辯義不是罵街,莫要失了體統。誰還有疑問,一個一個慢慢來。”
    柳玭剛剛說完,全場又開始爭吵。
    “我來說,我認同格位之論。隻要吾守正持義,隻要吾勤修德行,雖不可比肩聖人,卻也是天下一等一之尊貴人也!”
    “胡言,尊就是尊,卑就是卑。哪能此尊而彼卑,哪能此卑而彼尊?若人人都做此想,必定綱常混亂,此亂世之妖言也!”
    “格不配位,禽獸高居廟堂,宵小殘害地方,這才是亂世之由。當以人格得其位,此聖人‘用賢’之理。”
    “你說自己人格尊貴,你就真的尊貴嗎?怕不都是些偽君子!”“混賬,安敢橫加詆毀於我!”
    “……”
    這次吵得更凶,甚至開始人身攻擊。若不加以阻止,恐怕會升級為物理攻擊。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蘇元祿又去滿場安撫,“諸君,若欲發言,請先舉手。”
    刷刷刷,手舉起一大堆。
    蘇元祿從老師開始點名:“陳先生,你先講。”
    陳立德根本坐不住,直接走入場中,質問李佑:“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哪來的平等。你在攪亂綱常!”
    李佑微笑道:“綱,繩也,法也,製也。無非指人位,這與人格有關嗎?這妨礙人格平等嗎?”
    陳立德終於忍不住了:“若君上無德,難道臣子還能造反不成?”
    李佑收起笑容,表情嚴肅,拱手向北:“若君上無德,臣子更當勤修德行,輔佐君上賢明仁愛,此正是‘致君堯舜上’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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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立德對此無法反駁,頓時急得額頭冒汗,捶胸頓足道:“孔穎達言,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婦有倡隨之理。既然夫倡婦隨,便是男尊女卑、夫尊妻卑。丈夫即便無德,婦人也隻能跟隨!”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另一個老師大喊:“老匹夫,你真真該死,竟敢曲解孔穎達之言!”
    陳立德回嗆道:“此便孔穎達本意,我又哪裏曲解了?”
    等大家鬧得差不多了,等蘇元祿壓下辯場噪音,李佑才微笑道:“陳先生,這句話不是孔穎達說的,是孔穎達在書中收納的漢儒之言。”
    漢儒說的?陳立德有些尷尬,他以為是孔穎達說的。不過輸人不輸陣,再次嘴硬道:“既然孔穎達收納漢儒之言,便是孔穎達讚同此理!”
    李佑哈哈大笑:“陳先生,在下才疏學淺,不懂太多儒家經義。可要說到孔穎達,那還是有些研究的。清風書院的藏書樓,有孔穎達的所有注疏,包括他與弟子的問答記錄。這三年來,在下可是把孔穎達的注疏都讀完了。請問陳先生,孔穎達的著作,你又讀了多少?”
    陳立德頓感不妙,關於孔穎達的文章,他隻認真讀過《五經正義》,因為那是科舉考試內容。當然,陳立德比普通士子更強,他還粗略讀過《禮記正義》。至於孔穎達的其他注疏,閑得蛋疼才會跑去讀。
    “莫要扯那許多,孔穎達收納漢儒之言,讚成夫倡婦隨之論,”陳立德冷笑道,“你說男女平等,你說夫妻平等,便是忤逆了孔穎達和漢儒!”
    李佑搖頭道:“孔穎達收納的漢儒之言可多了,還包括那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也是漢儒說的?陳立德心中暗道僥幸,他還以為是孔穎達說的呢,剛才差點就一起吼出來了。
    李佑環顧場上眾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句話害了多少女子?若是孔穎達泉下有知,怕要痛罵徒子徒孫,一個個都是數典忘祖之輩!”“難道守節還有錯?”陳立德頓時興奮起來,認為自己抓住了李佑的話柄。
    李佑從懷裏掏出幾張紙,都是他摘抄的孔穎達注疏,專門為今天的辯論做準備。
    翻開孔穎達注疏,李佑開始給孔穎達正名:“孔穎達在《禮記正義》當中,記錄了漢代經師讓甥女改嫁兩次的故事。孔穎達的弟子不解,為何漢儒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漢代經師卻讓甥女兩次失節改嫁。陳先生,你知道孔穎達怎麽回答嗎?”
    陳立德已經快瘋了,仿佛被顛覆三觀。說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漢儒,其師居然自己違背,而且還違背了兩次!
    李佑繼續說:“孔穎達回答,大綱恁地,但人亦有所不能盡者!”
    孔穎達的意思很明顯,守節是儒家綱常,固然應該遵守。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做到,不能把對聖人的要求強加於凡人之身。
    陳立德立即抓住其中關鍵:“人亦不能盡者,是因為禮樂崩壞,凡人不能遵守綱常,孔穎達對此痛心疾首!”
    “真是這樣嗎?”李佑低頭查找孔穎達注疏,說道:“那再來看孔穎達說的其他話。孔穎達有言:禮之大體,固重於食色矣,然其間事之大小緩急不同,則亦或有反輕於食色者,惟理明義精者,為能權之而不失耳。”
    孔穎達說:禮法固然重要,但世間之事,有輕重緩急之分。隻有真正明白經義道理的人,才能權衡其中利弊得失。)
    李佑繼續說:“這句話,可能還模棱兩可。咱們再看下一句:蓋經者隻是存得個大法,正當的道理而已。蓋精微曲折處,固非經之所能盡也……權者即是經之要妙處也。”
    孔穎達說:儒家經義,隻提供綱領性精神,隻提供正當的道理。細微之處,難以言盡。審時度勢,應對變化,不生搬硬套經義,要靈活運用經義,才是真正掌握了經義的精髓。)
    陳立德還不肯認輸:“此段話,乃孔穎達辯經,非孔穎達讚同寡婦改嫁。”
    “好,那就說更直接的,”李佑繼續講述孔穎達注疏,“陳師中之妹不願改嫁,孔穎達這樣勸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自世俗觀之,誠為迂闊!”
    轟動!全場轟動!無數師生都驚得站起來,他們寒窗苦讀,以孔穎達注疏為尊。從來就不知道,孔穎達竟然勸寡婦改嫁,竟然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迂腐之言。
    原來,你是這樣的孔穎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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