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李清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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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之世,文人結社,多如繁星。
士子大多少時便入過多個文社,牛李黨爭之初亦起於文社清談。昔年提及汝陰的赤水六俊,鄉試歸鄉時遭流寇屠戮四人,他們便是結了赤水社。
報名加入大同社者,當場便有三十餘人。
李佑亦不挑揀,盡皆接納。
待多辦幾回社集,虛與委蛇者自會顯露,屆時再從餘眾裏遴選核心社員。
單憑一群秀才、童生舉事?
指望他們抵禦吐蕃、回鶻?突厥?
純屬虛妄。便是管仲鎮的鐵腳會,李佑亦願結交。
然此等勢力,皆不可倚為根本。
文會之力可借,行會之力可借,蘇氏之力可借。
但這些皆難成李佑的根基!
若無根基,便似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可乘勢而起,卻難經風雨。
“諸君!”
午膳畢,李佑長揖道:“結社諸事,改日再議,今蒙督學召見,須得前往聽訓。”
“速去,莫教督學久候。”諸生齊道。
柳玭居於客房,有一健仆開門引客。
李佑問道:“敢問督學可在?”
健仆還禮道:“督學已等候多時,公子請進。”
此刻柳玭坐於案前,桌上擺著筆墨紙硯。
一張草稿紙上寫著“複河湟”“華夷之辨”“科舉革新”“均田議”“漕運策”等關鍵詞。
顯然,此人正鑽研時務,且是極緊要的治國之策。
似有某處關竅未通,柳玭閉目沉思,連李佑進屋都未察覺。
李佑不便打擾,悄然落座,亦閉目養神。
良久,柳玭猛然睜眼,揮筆疾書,草稿紙上又添“募兵製”“市舶司”等十餘詞。
待他欲展紙作正式奏疏時,方見旁側坐著一人。柳玭擱筆笑道:“來了許久?”
李佑起身見禮:“晚生見過督學。”
柳玭此刻心下暢然,越看李佑越覺投緣,和聲說道:“坐下說話。”
李佑依言落座,問道:“不知督學召見,有何訓示?”
柳玭問道:“你小小年紀,便有此等宏論,皆是自己悟得?”
李佑答道:“學生十歲讀《禮記》時略有感悟,又花四年遍覽儒家典籍,才有這貽笑大方的格位之論。”
“十歲?”柳玭既驚且歎,“四年前,穎上的鄭知縣便該薦你參加神童試。”
唐代州縣長官可薦十歲左右神童,免縣試、府試,直接參與道試。主考官對神童多有照拂,降格錄取。
曾注《五經正義》的孔穎達,便是神童試出身,十二歲便中了鄉貢。
開元年間的李泌,七歲時便因賦棋詩得玄宗召見。
神童試雖難舞弊,但若中選必受全州矚目,若有差池,薦舉官員必遭詬病。
李佑惑然道:“晚生尚年少,督學為何如此急切?”
柳玭歎道:“你若想傳揚格位之論,至少得有秀才功名。縱想提攜你,也時日無多了——明年科試之後,我怕是要調任他處。”
唐代科舉,三年兩考。
明年僅考科試,不取秀才,專為鄉試遴選生員。
柳玭已在任數年,按例明年底便要遷轉,待李佑後年應試,河南提學早已換了他人。
李佑道:“晚生定當勤修學業,必中秀才方休。”
柳玭心中暗呼:我等不及了!
他欲借“格位之論”重釋曆代賢臣的“複河湟論”,重振經世之學的聲威。
然此事需李佑至少有秀才身份,童生之說難入士大夫法眼。
當然,柳玭亦可不顧穎上士議,將“格位之論”據為己有。
沉吟良久,他想出折中之法,問道:“你可願拜我為師?”
大佬主動收徒,童生哪有不拜之理!李佑起身一揖:“督學美意,晚生心領,隻是晚生已有師尊。”
拒了?
當麵回絕?
柳玭愕然,微慍一閃而過。他精研孔孟之道,瞬時壓下情緒,誘道:“不妨多拜一師,待我明年赴任,你可隨我曆練。”
那更不能拜師!
我是要舉事的人,豈能跟著你宦海浮沉?誤我大事!
李佑長揖到底,默不作聲。
“罷了,罷了,”柳玭長歎,忽而感慨,“能創格位之論者,果然非池中之物。你切記,莫走李翱的老路。”
李翱,字習之,唐代古文運動先驅,曾作《複性書》融合儒釋。
其說雖未離經叛道,卻因援佛入儒遭正統儒生非議,被指“混淆華夷”。
李翱晚年著《來南錄》,詳述赴廣東任所沿途見聞,被市井書肆改寫成《嶺南異聞》,添了許多“夜探鬼市”“與狐仙對飲”的荒誕情節。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寒門士子追捧其“複性”之說,可見時人對舊學桎梏的不滿。
李佑道:“晚生省得,謝督學教誨。”
柳玭又道:“李翱之說尚算溫和,其書尚能風行。你卻需當心——‘格位之論’是真能觸動世道根基!”
何意?
李翱的理論猶若在儒學大廈上開窗,而李佑的“格位之論”卻似要重繪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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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傳揚開來,儒門必起軒然大波!
有儒者會擊節叫好,引為同道;亦有儒者會痛斥異端,必欲除之而後快。
“晚生既敢言,便不懼人言。”李佑微笑,神色凜然。
柳玭亦笑,朗聲道:“格位論若傳入關中,不知要掀起多大波瀾。下一任河南提學,若是治學之人,或會助你,或會壓你。明白麽?”
“晚生明白。”李佑道。
柳玭道:“你既不肯拜師,我便贈你表字如何?佑,佑護也,不若字‘靖之’靖,安定、守護,取“護佑安寧”之意)。雖難保你終身,卻可保你在我任內無虞。”
長者賜字,不可推辭。李佑拱手謝道:“謝督學賜字。不過晚生已自取表字,日後行走江湖,或會改用。”
柳玭微惱,又生好奇,問道:“你自取何字?”
李佑答道:“清夷。”
“何字?”柳玭追問。
李佑道:“取《後漢書》‘欲以區區之身,清夷天下之濁’之清夷。”
柳玭先是一怔,繼而大笑:“哈哈哈哈,後生可畏!”
笑罷,他整衣正容,向李佑長揖:“你既有此大誌,且這般任重道遠,望能百折不撓。”
“雖九死其猶未悔。”李佑答道。
“清夷”二字,既清者滌蕩,夷者平治之意,亦有掃盡天下濁塵、為黔首辟路之願。
這“濁”,可指士族門閥之弊,亦可指藩鎮割據之禍,更可指天下萬民的困厄。
“李清夷,李清夷……”柳玭反複吟誦,揮手道,“去吧。”
“晚生告退。”李佑長揖而退。
見烽煙之近而憂黎庶。此字不惟自潔,更存澄清玉宇之誌
柳玭喃喃自語:“此子之誌,是儒學?是實學?亦或是……再造乾坤之學?”
晚唐學術思潮,主流是反思漢儒注疏、批判宋璟新政,力求回歸孔孟原典。主張儒學需通時務、利民生,此為“實學”。
雖各行其是,牛李黨人卻皆以“實學”為旗號。
然黨中人物繁雜:
有人摒棄舊注,直探孔孟本心;
有人修補舊學,認為張嘉貞、張說等前輩曲解了經典;
柳玭亦屬牛黨,正試圖以“格位之論”為刃,剖開被門閥扭曲的儒學,重立正學。
待李佑離去,柳玭援筆展紙,以格位之論為根基,欲作一篇震醒天下士子的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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