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鳳血鎮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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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淳二年五月,長安城的槐花落了滿地。大明宮麟德殿的銅爐裏焚著龍腦香,武則天捏著奏報的指尖泛著青白,案頭燭火將她眼角的細紋照得格外清晰。殿外突然傳來甲胄相撞聲,李昭的身影如一道黑影閃入殿中,單膝跪地時,肩甲上的血珠濺在金磚上,洇開暗紅的花。
    “陛下,羽林軍統領已被叛軍策反。”他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冷硬,“武三思的人馬已過了丹鳳門。”
    武則天將奏報緩緩卷成軸,指腹摩挲著竹簡邊緣的刻紋——那是她親手寫下的“貞觀遺風”四字。殿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梆子聲裏混著隱約的金鐵交鳴。她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感業寺,也是這樣暮春的夜,她隔著窗紙聽著長安城裏的更聲,掌心攥著先帝賜的金釵,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傳我的口諭,”她的聲音平穩如深潭,“命左威衛大將軍王孝傑率神策軍封鎖玄武門禁軍大營,著鴻臚寺卿持節去安撫西市胡商——若讓市井先亂了,這仗便輸了三分。”
    李昭抬頭時,正對上她眼底的寒星。這位十四歲入宮的才人,六十歲登基的女帝,此刻卸去了朝服,隻著一件月白寢衣,腕間卻還戴著那串從不離身的佛珠——那是高宗皇帝臨終前塞在她掌心的。佛珠顆顆沁著體溫,像極了他咽氣時落在她手背上的淚。
    “還有這個。”武則天從案頭暗格裏取出一卷黃綾,“去太液池西岸的望海樓,交給一個穿青衫的盲眼琴師。他若問起,便說‘鳳凰棲梧,不棲荊棘’。”
    李昭接過黃綾時,觸到她指尖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筆批奏的痕跡。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吐蕃來犯,陛下也是這樣握著他的手,將虎符按在他掌心,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昭兒,這是朕最後一支禁軍。”那時她的眼尾已有了細密的紋路,卻比任何時候都亮,像淬了火的鋼。
    丹鳳門外的喊殺聲更近了。武三思騎在黑馬上,手中的橫刀還滴著血。他望著大明宮闕上“日月當空”的匾額,忽然想起姑母登基那夜,他跪在台階下看她頭戴十二旒冕旒,袞服上的金鳳在火光中振翅欲飛。那時他以為攀附上了最粗的大腿,卻忘了大腿也會折斷。
    “王爺,含元殿守備空虛!”副將的叫聲打斷他的思緒。武三思抬手抹去臉上的血汙,目光落在前方宮門處——那扇鎏金銅門竟緩緩打開了,露出階上負手而立的身影。
    武則天穿著素白常服,未戴鳳冠,隻將頭發鬆鬆挽起,插著一支.sipe的玉簪。她腳下是九級丹陛,每一級都刻著騰龍紋,此刻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像極了龍的利齒。武三思的馬忽然前蹄人立,嘶鳴聲中,他看見姑母袖中垂下的明黃絲帶,正是當年高宗皇帝親賜的“貞符”。
    “三思,你可知你母親臨終前說了什麽?”武則天的聲音飄過來,像一片浸了冰水的錦緞,“她抓著我的手,指甲摳進我腕骨,說‘阿照,是三郎……三郎給我湯裏放了藥’。”
    人群中響起低低的驚呼聲。武三思感到後頸發麻,想起母親咽氣那日,他親自端著參湯喂她,看她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那時他以為她要托孤,卻聽見她喉嚨裏咯咯響著,擠出半句含混的“毒……”
    “榮國夫人薨逝時,太醫院說她是心悸而亡。”武則天緩步走下台階,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口,“可你不知道,她房裏那盆夜合花,是我親手所贈。此花遇毒則枯,你給她下的烏頭毒,讓那花整整焦了半邊葉子。”
    有人倒吸冷氣。武三思的手緊緊攥住韁繩,指節泛青。他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在揚州老家,父親武元爽醉酒後掐著他的脖子罵“孽種”,是他將父親推下井時,井邊的夜合花也開得正好,花瓣落在水麵,像極了父親浮起的白眼。
    “還有你父親。”武則天停在第三步台階上,“他流放振州前,曾托人給我帶話,說你夜夜在他飯菜裏摻巴豆粉。我當時隻當是兄弟鬩牆,直到去年你讓人往王皇後的忌日供品裏摻砒霜——昭兒,把證物呈上來。”
    李昭越眾而出,手中托著漆盤,盤中碼放著七八個細頸瓷瓶,瓶身上朱砂寫著“烏頭”“巴豆”“砒霜”等字樣。當他揭開最底層的黃綾時,武三思渾身血液都凝固了——那是母親的鎏金護甲,甲縫裏還沾著暗紅粉末,正是他當年買通丫鬟下在參湯裏的毒藥。
    “你以為毀了藥房記錄,燒了丫鬟的屋子,就能滅口?”武則天的聲音突然拔高,驚起簷下群鴿,“你母親臨終前,把護甲攥在手裏,連指甲都劈了——她到死都想告訴你,虎毒不食子!”
    最後一個字像驚雷滾過人群。武三思的黑馬忽然揚蹄嘶鳴,前蹄差點踹到旁邊的親兵。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破布:“姑母,你不過是想保住皇位……你篡奪李唐江山,才是真正的弑親!”
    武則天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刺骨的冷。她抬手解開衣領,露出頸間一道三寸長的疤痕——那是十四歲時為救太宗皇帝,被獅子驄踢的。“我十四歲進宮當才人,二十六歲去感業寺吃齋,三十一歲抱著長子李弘站在昭儀殿裏,聽王皇後的爪牙在宮外喊我‘妖女’。”她一步步走下台階,每一步都讓地麵微微震顫,“我殺過王皇後,殺過蕭淑妃,也殺過自己的女兒——可我從沒殺過哪個李唐子孫的頭,從沒讓吐蕃人騎到長安城下!你呢?你弑父殺母,私通突厥,現在帶著亂兵逼宮,竟還好意思提‘李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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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像一塊巨石壓下來。不知誰的兵器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武三思看見姑母眼中的光,那是他小時候在並州老家見過的,冬日裏汾河結冰,陽光照在冰麵上,冷得能把人凍碎。他忽然想逃,卻見李昭已握著長劍攔在身前,劍尖上的血珠正一滴一滴落在青磚縫裏。
    “動手吧。”武則天輕聲說,不是對他,而是對李昭。
    長劍出鞘的聲音像冰裂。武三思本能地舉刀格擋,卻見李昭的劍勢忽然變了,不是直刺,而是斜削——削斷他束發的金冠。烏發散落的瞬間,他看見李昭眼中的厭惡,像看一隻爬在禦膳上的蟑螂。
    “你以為我真的要殺你?”武則天從袖中取出一卷聖旨,“天後有旨,武三思弑親叛上,著即削去宗籍,押入掖庭獄——昭兒,你親自送他去。”
    人群中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陛下聖明”。武三思忽然覺得渾身脫力,刀“當啷”落地。他看著姑母轉身走向宮殿,素白的衣擺掃過丹陛上的槐花,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府裏,她抱著他坐在秋千上,教他念“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那時她的頭發還很黑,身上有杏仁香。
    李昭的劍鞘重重磕在他後頸時,他聽見姑母在台階上頓住腳步,輕聲說:“去把榮國夫人的墓遷進武氏祖墳吧。還有……元爽的骸骨,也找回來。”
    暮春的風卷著落花掠過宮牆。武則天站在含元殿門檻前,望著漫天飛絮,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槐花瓣。花瓣上有個極小的蟲洞,像極了當年在感業寺,她隔著窗紙看見的月亮。李昭跟在身後,聽見她輕聲說:“昭兒,明日讓尚衣局給你做件新鎧甲——你這件,血漬滲進甲片縫裏了。”
    他低頭看著胸前暗紅的血跡,忽然想起剛才動手時,武三思眼中閃過的那一絲錯愕。也許直到最後,那家夥都不明白,為什麽姑母寧願用三年時間收集證據,也不願直接斬了他。就像他永遠不會知道,陛下深夜在禦書房批改奏折時,總會在案頭擺上一盤蜜漬櫻桃——那是武三思小時候最愛吃的。
    宮漏滴答,夜更深了。武則天坐在龍椅上,展開案頭的《臣軌》,朱筆圈住“夫君者,民眾父母也”一句,墨跡在羊皮紙上洇開小團陰影。李昭侍立一旁,看見她鬢角新添的白發在燭火下微微發亮,忽然想起民間流傳的那句童謠:“鳳凰不落無寶之地,天子寧負不義之人。”
    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武則天合上書卷,指尖輕輕撫過案頭的青銅鳳鳥擺件。那是她登基那日,太平公主送的賀禮。鳳鳥的尾羽上刻著一行小字:“願母皇如鳳,雖曆百劫,終得涅盤。”
    她忽然輕笑一聲,轉頭對李昭說:“去把太液池的夜合花搬來,朕今夜要批完隴右道的軍報。對了……再讓人煮碗杏仁酪,加三倍蜜糖。”
    李昭退下時,看見月光正爬上殿外的龍紋石柱。那些曆經風雨的浮雕上,龍與鳳依然纏繞盤旋,如同這大唐的江山,任誰也拆不散,打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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