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另一個自己

字數:6894   加入書籤

A+A-


    機場。
    身量高挑的女人裹著駝色長風衣在接電話。
    “櫻姐,咱們就算是拿了他們數據造假的證據,也架不住他們自己臨時修改啊,這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呢。”電話那邊的男聲有些焦灼。
    女人笑了笑:“放心,他們改不了。”
    “啊?”男人有些詫異,他知道謝櫻厲害,卻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
    “我故意跟他在機場吵架,發瘋,砸了他的電腦,眾所周知我是個情緒不穩定的潑婦嘛。”
    謝櫻壓低的聲音裏有抑製不住的笑意
    “老東西是謹慎的人,涉及的資料都是自己帶著,一般不會留給手下人,我看他沒了電腦,拿什麽去改。”
    “還能這樣?”對方震驚於謝櫻的行為,但想來是她,也挺合理,“隻是萬一他們有備份,提前修改好送過去怎麽辦?”
    謝櫻早有準備:“這東西無法上網,隻能用硬盤人工送達,他們實驗室的車牌號是京a,要是看見出了研究所,就直接撞上去,追尾後拉著他們去修車。”
    “再說了,他未必知道咱們掌握相關證據。”
    她平日裏都是一副肚子裏裝不住二兩香油的形象,圈子裏粗魯沒腦子的代名詞,是以這次才能輕易拿到證據。    機場大廳開始播報起飛航班,謝櫻匆匆掛了電話去排隊。
    連續好幾天交流研討,倒時差,來往應酬,還要抽空找證據,再加上長途飛行,她實在是透支的厲害,靠著舷窗沉沉睡去,卻好似經曆了一輩子。
    ……
    嘉禾十五年,穀雨。
    細如牛毛的春雨使孫府籠在薄薄一層水霧中,北地的院落就有了幾分江南模樣,潮濕溫潤的氣候總是會觸動心神,讓人無端生出幾分愁緒。
    也實在是下的忒多了,多少綿綿思緒也是給人平添煩擾。
    病榻上的女人消瘦的厲害,兩頰顴骨高高凸起,凹陷的眼窩顯得眼睛格外的大,但又不似二八少女那般水靈,隻有幹涸與疲憊,仿佛深淵一般。
    “小嵐,給我水。”女人微微張口,嘴唇由於焦渴而發白,聲帶摩擦使得聲音格外沙啞,枕邊放著小孩子的衣物早已被淚水打濕。
    本該守在榻邊的小嵐不見人影。
    去外頭請夫君過來,也得走一盞茶的功夫,許是她實在受不住,跑去找人了。
    謝櫻在心裏默默替丫鬟辯白。
    京城居大不易,這樣大的院子,方得是鍾鳴鼎食之家才有。
    但孫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隻有孫家老爺孫成一人在讀書,三十多歲還隻是個舉人,能置下這樣一份家業,全賴他娶了謝侍郎家的大姑娘謝櫻。
    謝家大姑娘,由於生母早逝,生性怯懦,貌若淡鹽,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在婚姻一事上叫人愁白了頭發。
    好在生母出身英國公府,留下的嫁妝頗豐,以後的生計不成問題,謝老爺愁的狠了,一拍腦門,讓十六歲的謝櫻嫁了繼母娘家侄子。
    既要過日子,那就得做長久打算,為讓孫成安心讀書,謝櫻拿了嫁妝置辦宅子,田地,背靠著英國公府和謝家做起綢緞生意,才有了今日光景。
    隻是夫君著實不爭氣,屢次名落孫山,遂開始著手打理庶務,雖不是烈火烹油的光景,但較之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謝櫻強撐著抿了口水,望著外頭無邊際的細雨,歎了口氣。
    自打去歲冬月裏小產,就漸漸添了下紅之症。
    接連兩次的失子之痛,她總是毫無征兆的掉眼淚,胸口的鈍疼讓她本能的想縮成一團,恍惚間還能聽見女兒叫她“娘親”。
    人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謝櫻不願麵對這一切,自幼沁入骨髓的怯懦肆意瘋長,讓她隻想躲在這一方庭院。
    無邊無際的雨幕被撕破,身著桃紅單衣的婦人帶著仆婦走進來。
    “我來給夫人送藥。”婦人言笑晏晏,生過孩子的她更加風情萬種,好似飽滿的荔枝,襯的幹癟的謝櫻黯淡無光。
    “多謝你了,”謝櫻拿過藥碗,味蕾被藥汁浸泡這許久,早已嚐不出苦味,幹脆一飲而盡。
    看著麵前的婦人,自卑感籠上謝櫻心頭,細究下來,她比應姨娘還小兩歲,一個活色生香,另一個卻形容槁木。
    眼看著她喝光了藥,應姨娘才不緊不慢的說道:“夫人,我聽外頭人說,英國公府涉嫌謀逆,如今被陛下下令滿門抄斬呢。”
    謝櫻拍案而起:“你說什麽。”
    又氣又急的情緒反倒給謝櫻許多力氣,不似之前那般體虛,但也感覺氣血上湧,竟然嘔出一口血來,伴隨而來的是腹中穿腸劇痛。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給我下毒?”謝櫻怒目圓睜。
    本朝法紀嚴明,打死丫鬟都要被律法審判,縱使內宅裏有千萬般陰私,給主母下毒也是駭人聽聞。
    見她喝了藥,應娘的神態也不似從前那般恭順,薄薄的麵皮繃在骨頭上,由於主人的表情誇張而顯得有些扭曲。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應娘語氣裏有掩飾不住的得意:“夫人還是省些力氣罷,省的黃泉路上受罪。”
    “對了,”應娘繼續開口,“告發英國公府謀逆的,正是謝老爺。”
    謝櫻百思不得其解,謝遠竟如此大膽,絲毫不怕牽連到自身。
    見她嚴重的疑惑,應娘的嘴角咧的更大,今日倒是輪到她施舍這位夫人一二了。
    “夫人的腦子還是一如既往的笨啊,忘了你母親早就撒手人寰,而這碗藥也是兩位老爺默許。”
    謝櫻喃喃,被謝遠的無恥震驚。
    母親早死,她對母親的長相沒有絲毫印象,可是母女二人竟然是殊途同歸。
    母親高門女下嫁寒門探花郎,拉著父兄為丈夫鋪路,卻英年早逝,一屍兩命,連帶著整個娘家湮滅。
    而她因才貌不顯,拿嫁妝養一大家子,被榨幹價值後淪為棄子。
    旁人還要可惜她的丈夫,怎麽娶了這樣木訥的女人。
    她們母女,當真都是男人最好的墊腳石!
    應娘隻是覺得自己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對了,這碗藥可是梁國公世子夫人親手配的,你也真是夠賤的,保不住自己的親事就來搶別人的男人。”
    “我什麽時候搶你的男人了?明明是孫成上門誣陷我!”
    她母親當年與梁國公夫人是閨中密友,一早就定下和梁玨的親事,少女懷春的謝櫻偷偷瞧過自己的未婚夫,梁玨彼時也是她的春閨夢裏人。
    隻是梁玨看不上自卑怯懦的自己,喜歡上活色生香的謝枝。
    再加孫成一番操作,父親立刻就定下了自己和他的婚事,梁國公那邊由謝枝替嫁。
    謝櫻忽然有一種抑製不住的笑意在胸腔彌漫,仰天長笑。
    隨著她的笑,血不斷從眼角、嘴角向外湧,活像是地獄爬出來的厲鬼。
    眾人麵麵相覷。
    怎麽不可笑呢?她和母親二人的一生都像個笑話,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事已至此,我還有一事問你。”她盯著應娘。
    “我肚子裏的孩子是怎麽沒的?”起先她一直以為是自己不當心導致的滑胎,如今看來是早有預謀。
    “夫人大可寬心,這孩子就算保住,也留不了多久,何況這一去也能跟麗姐兒作伴不是?”應娘下巴微揚,笑的春風滿麵。
    隻要謝櫻一死,府裏的位子,還有那些金銀財寶都是她的,怎能不叫人春風滿麵?
    “你們當真是蛇鼠一窩的賤人!”
    謝櫻腹中絞痛,身體已經從椅子上滑下,七竅不斷有血往外流,聽到這話還是艱難的爬起來,想去扇應娘的耳光。
    麗姐兒是她第一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差點血崩,謝櫻抱著小小的女兒,第一次覺得這世間有人與她血脈相連。
    長到三歲卻溺斃在了荷花池,等謝櫻發現時早已沒了生息,女兒乖乖待在自己懷裏,好似活著一般,她想用身體捂熱女兒,卻隔著薄薄的衣料,感受女兒的身體從富有彈性到完全僵硬。
    她隻恨不得捅自己兩刀,問自己為何不時時刻刻跟在女兒身邊,現在才發現竟是自己這位好姐妹,好姨娘的手筆!
    應娘平日和順柔婉,溫溫柔柔的陪在謝櫻身邊,讓從小自卑的她以為有了密友,便格外珍惜。
    女兒夭折後,又是應娘侍奉左右,她以為二人的關係不似尋常人家的妻妾,如今看來都是鏡花水月。
    應娘挑挑眉:“這正妻的位子原本就是我的,你不過是依仗權勢奪了而已,成哥和我青梅竹馬,要不是因為你,我何至於做姨娘?你才是那個真正的賤人!”
    謝櫻嘔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來。
    從前那些舍不得夫君另宿他處,又見不得好友不得寵愛的糾結,簡直像戲台子上的醜角。
    她在夫君和好友之間,愁腸百轉不得安寧,而他們二人恩愛甜蜜的罵著自己這個插足之人。
    她好恨,好恨呐。
    “你們這對狗男女,要不是我的錢財,你們怕是不知在何處討飯!”
    五髒六腑好似被人活生生捏碎一般,謝櫻眼前已是一陣陣黑雲,縱使是泥人,也受不了這般折辱,謝櫻掙紮起身,想掐死麵前人。
    應娘好似被她戳到痛處,居高臨下的踩住她支撐身子的手。
    十指連心,此刻說不出是手更疼還是髒腑更疼。
    “順便告訴你,你和你娘一樣蠢,一樣賤,要不是托生到好人家,還不知道要淪落到哪個窯子裏!”
    母親,母親也是……
    謝櫻被踩在地上,從胸腔爆發出一陣悲嚎,夾雜著大口的鮮血和肉塊兒從嘴裏湧出,好似母獸的哀嚎,又好似野鬼的哭泣……
    ……
    謝櫻拚命掙紮,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卻隻是在喉嚨間發出細細的尖叫。
    原來隻是在做夢,她擦擦脖子上的汗珠,五髒六腑的疼痛和胸腔的鬱悶又好像真實存在,讓她不由自主的回憶,回想。
    那就是自己上輩子嗎?謝櫻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有些動搖。
    既然是自己上輩子,為什麽她隻知道那一點點信息?
    還是說,那隻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的自己?
    又或者是自己人格分裂?
    種種猜想,讓謝櫻心亂如麻,又生理性的想哭,為什麽而哭呢?
    痛感是真實存在的,恨意也是真實存在的,就好像萬千宇宙間分裂的遊魂歸位一樣,謝櫻快速又真切的體驗了另一個人生的最後一刻。
    她本身脾氣就差,如今更是煩躁的厲害。
    該下飛機了吧?
    看了眼手表,謝櫻原以為自己睡了大半天,結果卻隻有二十分鍾,這十六個小時的直飛要怎麽熬過去?
    來不及細想,頭猛的磕到前麵椅背,疼的她眼冒金星。
    乘務人員出聲安慰:“各位乘客,我們的飛機遇到強烈氣流,暫停客艙服務,請大家係好安全帶……”
    機身劇烈抖動、顛簸,隨著重力極速下降,失重感引起一陣陣尖叫,立馬有人喊道:“這不是普通的極端天氣!”
    頭頂上方的氧氣麵罩“嘩啦”散落下來,謝櫻抓住麵罩,失重感讓她恐懼又想吐,嘈雜伴隨著恐懼的機艙內,她聽見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
    喜歡女帝謝櫻傳請大家收藏:()女帝謝櫻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