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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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廳組織的聯合研究小組在水利局會議室紮了三天營。長條會議桌被拓片、古籍複印件堆得滿滿當當,邊緣還散落著半截鉛筆和揉成團的演算紙,李教授從省博帶來的線裝本《淮水考》,書脊處的縫線已磨得發毛,每頁紙的邊角都被反複翻閱得卷起毛邊,指尖劃過的地方還留著淡淡的鉛筆批注。
“正德十二年那次決堤,《淮安府誌》裏寫得清清楚楚——‘堤潰三十丈,溺死者數千,屍漂淮河三月不絕’。”曆史學者王老師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鏡,指尖在泛黃脆薄的書頁上輕輕點著,生怕稍一用力就戳破這幾百年的紙頁,“更要命的是事後追責,河工供詞裏說,當時修堤用的糯米灰漿裏摻了近三成沙土,本該夯築五尺厚的堤身,實際厚度還不到設計的一半,下雨時水泡著,不塌才怪。”
水利專家周工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搪瓷杯裏的茶水濺出幾滴,他麵前攤著現代堤壩的彩色剖麵圖,紅筆在“防滲牆厚度不足”“反濾層砂石級配不符”等標注旁畫滿密密麻麻的感歎號:“這不就是現在說的偷工減料嗎?換湯不換藥!你們看,明代靠糯米灰漿防滲,現在用土工膜和混凝土,原理其實相通,都是為了擋住滲水。可隻要中間哪個環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會重蹈五百年前的覆轍。”林江接話時,指尖還停留在新壩的檢測報告上。報告裏“水泥抗壓強度28.5pa”的數值像根細刺,紮得他眼睛發疼——按照設計標準,這個數值至少要達到35pa,差的這6.5pa,就是懸在下遊百姓頭頂的隱患。
討論正激烈時,會議室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三個穿深灰色西裝的人快步闖進來。為首的是開發區管委會的張主任,油亮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裏緊緊捏著黑色公文包,指節都泛了白,臉上堆著刻意的笑:“各位專家辛苦了,市裏在隔壁酒店備了工作餐,都是本地特色,先去填填肚子再研究?”
李教授的目光沒離開拓片,隻是頭也不抬地擺擺手:“不用麻煩了,我們正研究到關鍵處,斷堤的成因剛有眉目。”
張主任臉上的笑瞬間僵住,嘴角的弧度還沒收回,眼神卻沉了下來:“其實吧,這石碑的事,是不是可以先壓一壓?開發區最近正在跟南方的製造業企業談招商引資,這麽大的項目,要是傳出去‘堤壩有問題’,怕影響企業的投資信心……”
“影響?”周工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身後的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麵前的圖紙差點被帶翻,他指著窗外不遠處正在施工的新壩方向,聲音陡然拔高,“等真出了決堤事故,下遊十幾個村莊被淹,那才叫影響!到時候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場麵瞬間僵住,張主任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捏著公文包的手越攥越緊。林江趁機將手機悄悄揣進褲兜,屏幕亮著的瞬間,按下了錄音鍵——他想起上次處理的鋼筋案,也是這樣打著“關心發展”旗號的幹預,差點讓不合格鋼筋的檢測報告被銷毀,若不是當時留了後手,後果不堪設想。
會後,研究小組當即決定兵分三路,加快搜集證據的進度。李教授帶著兩名曆史係學生紮進了市檔案館,在布滿灰塵的庫房裏翻找民國時期的治水檔案。檔案櫃高達三米,他們踩著梯子一本本抽出來核對,終於在一堆標著“民國二十三年”的牛皮紙檔案袋裏,找到了兩任水利局局長的貪腐案卷。泛黃的供詞紙上,毛筆字雖已暈染,卻仍能看清“以糠秕充砂石,以劣土代三合土”的字眼,案卷末尾附著槍決令,紅色的印章在紙頁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周工則帶著三名工程師鑽進了水利局的舊倉庫。倉庫在辦公樓後院,常年鎖著,推開鐵門時,一股混合著黴味和鐵鏽味的氣息撲麵而來。他們在積灰的鐵櫃裏翻找,終於在最底層的櫃子裏找到了五十年代的工程日誌。藍色封皮的日誌本已經褪色,紙頁脆得像枯葉,老技術員用鉛筆寫的字跡卻力透紙背,不僅詳細記錄著“三合土配比:石灰三、砂四、土三”,旁邊還畫著簡易的夯機草圖,甚至標注了“每日夯築不超過兩尺,需隔日灑水養護”的施工要求。
林江的目的地是市水利設計院。老院長今年已經七十九歲,聽說他來查治淮工程的曆史資料,顫巍巍地從抽屜裏拿出鑰匙,打開辦公室角落的保險櫃。保險櫃裏鋪著紅色絨布,一套1958年的治淮工程圖整齊地疊在上麵,圖紙邊緣因為常年翻閱,已經卷成了波浪形,邊角處還貼著透明膠帶。“你看這壩體結構,”老院長用放大鏡指著手繪的剖麵圖,聲音帶著一絲驕傲,“當時沒電腦,計算全靠算盤,畫圖紙靠三角板和圓規,每一個數據都要算三遍,每一筆都不敢錯,生怕出一點紕漏。”
最驚人的發現來自省圖書館的善本庫。年輕研究員小張在整理明代《河防一覽》的孤本時,手指突然觸到書頁間夾著的硬物——竟是一本巴掌大的麻紙賬冊。賬冊的紙頁已經泛黃發脆,上麵用小楷工整地記著料石、糯米、石灰的采購明細,每一筆支出都標著數量、單價和經手人,末尾還按著鮮紅的手印。“你看這裏,”小張指著其中一頁,聲音都有些發顫,“除了采購記錄,還有驗收台賬,居然要河防司、工部、地方府衙三個部門的人簽字蓋章,少一個章都不能入庫。”
研究進行到第七天,意外突然發生——李教授在檔案館核對資料時,突然暈倒在地。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是過度勞累引發的腦供血不足,需要住院觀察。躺在病床上的李教授,手還緊緊攥著一張石碑拓片,看到前來探望的林江,他掙紮著想坐起來,輸液管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小林,你發現沒有?這幾天查的資料裏,曆代治水失敗,根源都不是技術問題,從來都不是。”輸液管裏的藥液滴答作響,落在搪瓷托盤上,像是在為這句沉重的結論敲著標點。
壞消息很快就走漏了。不知是誰把研究小組查舊案的消息傳了出去,網上突然冒出一批“考古隊造謠惑眾”的帖子。林江刷到這些時,正在實驗室給新壩的水泥試塊做抗壓試驗。手機屏幕上,模糊的石碑照片旁,滿是“封建迷信幹擾現代工程”“為了經費故意製造恐慌”的字眼。機器運轉的嗡鳴聲裏,他仿佛聽見五百年前築堤時的夯土聲、號子聲,與現在工地的振搗棒聲重疊在一起,在耳邊嗡嗡作響。
這天傍晚,周工突然打來電話,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小林,你快來實驗室!我們對石碑殘片做了成分分析,有重大發現!”
林江趕到實驗室時,檢測報告已經打印出來,攤在實驗台上。周工指著數據圖表上的曲線,手指都在發抖:“你看,碑體的粘合材料裏摻了糯米灰漿,比例和《天工開物》裏記載的明代官方標準完全一致。最關鍵的是這個——”他指向圖表上一個明顯的峰值,“我們在碑體的縫隙裏發現了微量的石膏成分,這是當時用來檢測灰漿強度的材料!”
林江的呼吸猛地頓了頓。他瞬間想起查過的資料:明代沒有混凝土強度檢測儀,工匠們就把石膏塊埋進灰漿裏,待灰漿凝固後取出石膏,通過觀察石膏的溶解程度來判斷灰漿的凝固效果,這和現代用試塊檢測水泥強度的原理,竟有著驚人的相似。
“他們什麽都懂,”周工苦笑一聲,指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遠處的新壩工地還亮著燈,“古人的經驗、嚴謹的標準、嚴格的驗收,這些都不是秘密。隻是總有人覺得,自己能比前人聰明,能鑽製度的空子,能把安全當兒戲。”
當晚,聯合研究小組召開新聞發布會,發布了初步研究成果。電視新聞裏,李教授坐著輪椅,在石碑旁接受采訪,背景是現代化的水利樞紐,鏡頭先是掃過石碑上那些模糊的古老刻痕,又緩緩切到現在的堤壩全景。林江坐在辦公室裏看著畫麵,突然想起老院長說的那句話:“治水從來不是和水鬥,是和人心鬥,和僥幸心理鬥,和貪念鬥。”
他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的夜雨正劈裏啪啦地敲打著玻璃,遠處的防汛指揮中心燈火通明,那一盞盞亮著的燈,像一座浮在黑暗裏的燈塔,在雨幕中格外醒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