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政府介入
字數:3191 加入書籤
淮河流域的暑氣像一張浸了熱水的密不透風的網,從清晨到深夜把整個流域罩得嚴嚴實實,柏油路被曬得泛出油光,連蟬鳴都透著股有氣無力的焦灼。而比這天氣更讓人窒息的,是民間對治水碑的議論聲浪——茶館裏說書先生拍著醒木,把“官倉碩鼠食堤基”七個字嚼得字正腔圓,唾沫星子隨著抑揚頓挫的聲調濺在桌案上,桌前聽客攥著拳頭罵出聲,茶杯在激動的敲擊下震得嗡嗡響;短視頻平台上,年輕人用特效把碑文刻進虛擬堤壩,洪水衝垮“豆腐渣”牆體的畫麵搭配“古人誠不欺我”的配文,轉評量一夜破萬,評論區裏滿是“查!必須徹查”的呼聲;連菜市場討價還價的大媽,稱完土豆都能指著超市電視裏的水利新聞念叨兩句“可別再出豆腐渣工程了,真發水了咱老百姓往哪躲”。
這股輿論洪流終於漫過了政府部門的門檻。市長辦公室的電話從清晨響到深夜,接線員的記錄紙換了一遝又一遝,筆尖在紙上飛速滑動,從“請求徹查碑文預言背後隱情”到“舉報某水利局科長收禮放行不合格材料”,再到“希望公開近十年水利工程驗收報告”,訴求五花八門卻都指向同一核心——民眾要一個透明的調查,要一個能讓人夜裏睡安穩覺的答案。
周五下午的常務會議上,空調冷氣開到最大,卻壓不住會議室裏的凝重。市長把那份被翻得起了毛邊、邊角卷成波浪的《關於明代治水碑社會影響的緊急報告》重重拍在桌上,玻璃杯裏的茶水震出圈圈漣漪,濺在報告封麵的“緊急”二字上。“都看看!”他指節叩著桌麵,聲音裏帶著壓抑不住的急切,“老百姓不是在追古董、湊熱鬧,是在追安全感!是在怕十年前城西潰堤的事再發生!”
半小時後,“淮河流域水利工程專項調查組”的牌子掛在了水利局三樓會議室的門上,紅底白字的牌子在日光燈下格外醒目。組長是剛從省紀委調來的趙立東,四十多歲,臉上沒什麽表情,左手腕上的舊手表走得精準,據說當年在掃黑案裏追著嫌疑人跑了三個省,硬是在山區蹲守半個月把人抓了;副組長是水利廳的老專家周明遠,頭發白了大半,梳得一絲不苟,手裏總攥著本翻爛的《水力學》,書頁間夾滿了泛黃的筆記紙,退休前參與過三個大型水利工程的建設;成員裏還有省博物館的曆史係教授、市紀委的監察骨幹,甚至特意抽了兩位剛考上公務員的法學碩士——用趙立東的話說,“要讓年輕人看看,咱政府查起自己人來,比誰都較真,不搞半點虛的”。
調查組的第一個動作,是把那塊明代治水碑從考古隊潮濕的倉庫請到了市博物館的恒溫展廳。石碑被裹在防震棉裏,由四個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抬著,碑身上的青苔已經清理幹淨,卻還留著歲月磨出的斑駁痕跡。趙立東帶著周明遠圍著石碑轉了三圈,老專家蹲下身,從隨身包裏掏出放大鏡,幾乎把臉貼在碑麵上,對著“食堤基”三個字看了足足十分鍾,突然抬頭,眼裏閃著光:“這鑿痕深淺不一,起筆時還穩,越往後越重,像是刻碑人刻到動情處,越刻越激動,把氣都灌進鑿子裏了......”
“先不管他激不激動,”趙立東掏出筆記本,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第一步,驗年代。得先確認這碑不是哪個好事者埋的假貨,不然咱們後麵的工作全是白費。”
省裏派來的文物鑒定專家帶著碳十四檢測儀趕到時,展廳外已經圍了不少記者,相機鏡頭對著緊閉的玻璃門,快門聲此起彼伏。閃光燈在石碑上炸開,晃得人睜不開眼,趙立東上前一步擋在設備前,聲音洪亮地吼了句“查完結果自然會對外通報,現在請大家保持距離,別影響檢測”,才聯合保安把人群攔在了警戒線外。三天後,鑒定結果正式出爐:石碑確為明代中期遺物,碑身石料取自淮河沿岸的青石,刻字手法與當時淮河流域官府文書的字體風格完全一致,排除偽造可能。
與此同時,周明遠帶著兩個年輕調查員紮進了水利局的檔案室。堆積如山的工程檔案從地麵堆到天花板,落滿了灰塵,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塵埃。老專家戴著口罩,蹲在檔案堆裏翻找,手指拂過泛黃的紙張,時不時停下來在筆記本上記錄。翻到第三天,他終於發現了個奇怪的規律——近五年凡是出過小問題的堤壩,從城東涵洞到城北水庫,它們的竣工驗收報告上,“混凝土強度檢測”一欄的簽名筆跡,看著總有些微妙的相似,連起筆的弧度都幾乎一樣。“把這幾份報告對應的檢測人員找來,”周明遠摘下口罩,推了推老花鏡,眼神嚴肅,“就說我請教技術問題,想跟他們聊聊當年的檢測細節。”
另一邊,年輕的調查員小林正對著電腦屏幕揉眼睛,眼眶熬得發紅。他負責梳理近三年的水利工程招標記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企業名單和投標金額看得人頭暈。鼠標劃過“昌盛建設有限公司”四個字時,小林突然停住了手——這家公司近三年連續中標了三個縣區的堤壩加固項目,更奇怪的是,他調出這三次的投標文件對比,發現裏麵的技術參數幾乎一模一樣,連“混凝土標號c30”寫成“c3o”的錯別字都沒改。
“趙組,”小林拿著打印出來的文件快步跑到趙立東辦公室,把紙遞過去,手指著“昌盛建設”的投標價,“您看這投標價,比同期市場價低了近三成,正常施工根本覆蓋不了成本,他們怎麽賺錢?這裏麵肯定有問題!”
趙立東指尖敲著文件上的“昌盛建設”,眉頭越皺越緊,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抽屜裏翻出另一份材料——正是周明遠標注的“存在質量疑點”的工程清單,其中城東堤壩和李家莊灌溉渠兩個項目,承建方赫然就是這家公司。
傍晚的碰頭會上,各組的匯報內容匯總到一起,漸漸織成一張越來越清晰的網:明代碑文的真實性得到權威確認,且碑文記載的“碩鼠食堤”事件,與地方誌裏記錄的明代兩次堤壩潰決事件高度吻合;現代水利工程中,以“昌盛建設”為代表的多家施工企業存在投標文件雷同、報價異常偏低、竣工驗收報告可疑等問題;更有人通過匿名郵件舉報,稱某水利局副局長的兒子,半年前剛入職“昌盛建設”,就直接擔任了項目經理。
“有意思,”趙立東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火星濺起又迅速熄滅,“古人刻碑警示,盼著後人別重蹈覆轍,結果今人還在犯同樣的錯。明天開始,不查文件了,實地查工程,一棟一棟看,一處一處測,把問題揪出來。”
他們不知道的是,調查組的一舉一動,正通過各種隱蔽渠道傳到不同人的耳朵裏。某高檔酒店的包間裏,開發商王總聽完手下的匯報,猛地摔了酒杯,紅酒灑在潔白的桌布上,像一團刺目的血:“趙立東?就是那個油鹽不進的硬茬?他怎麽會來牽頭查這個事?”某水利局的辦公室裏,有人鎖上門,把一疊文件塞進碎紙機,機器運轉的聲音裏,還夾雜著手指緊張的顫抖;而遠在省城的某個茶館包間,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對著電話冷笑,手指輕輕敲著桌麵:“讓他們查,查到最後也是一團霧水,咱們埋的線,沒那麽好挖。”
夜色漸深,城市的燈光透過窗戶照進調查組的辦公室,桌上的台燈還亮著。周明遠坐在電腦前,對著屏幕裏的碑文拓片出神,突然指著“碩鼠”二字,轉頭對旁邊整理資料的小林說:“你看這兩個字的筆畫,橫畫粗,豎畫歪,多像在畫一個個肥頭大耳的影子,老祖宗這是把心裏的氣,全刻進石頭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