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汛指揮中心的表彰大會餘溫尚未完全消散，禮堂裏殘留的掌聲仿佛還在空氣中回蕩。林江辦公桌上，那本燙金的“一等功”榮譽證書邊角還帶著新鮮的油墨香，封麵浮雕的國徽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就在這時，一份牛皮紙信封悄然出現在桌角，右上角鮮紅的“密件”印章像一團火焰，灼燒著他的視線。
    他指尖捏著信封邊緣輕輕拆開，簌簌掉落的金粉沾在指腹，細滑的觸感像極了此刻紛亂的心緒——有意外，有忐忑，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茫然。
    “小林啊，這可是實打實的破格提拔。”省水利廳張廳長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嚴，卻又藏著幾分刻意放緩的溫和，“從技術骨幹直接提任省廳副處長，整個水利係統近十年都沒出過這樣的先例。”
    林江握著手機走到窗邊，目光越過樓下的綠化帶，落在防汛指揮中心那棟藍色玻璃幕牆上。陽光被玻璃切割成碎片，折射出刺眼的光斑，晃得他恍惚想起三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服務器因高負荷運轉散發出的焦糊味彌漫在機房，年輕技術員小張發現黑客攻擊漏洞時驚得變調的呼聲，還有方玉明隔著加密線路，一字一句傳來的防禦算法代碼。那些浸透汗水與緊張的記憶，像刻在骨頭上的印記，比任何燙金證書和官銜都更讓他覺得踏實。
    “領導，您知道我不是圖這些。”他低頭摩挲著榮譽證書上“一等功”三個凸起的金字，指腹能清晰摸到雕刻的紋路，“智慧防汛係統剛穩定運行沒多久，還有三個鄉鎮的預警終端沒調試完，新壩的蓄水驗收更是連一半都沒完成”
    “這些組織上都考慮過了。”張廳長輕輕打斷他，語氣裏的威嚴淡了些，多了幾分循循善誘，“正因為你能啃別人啃不動的硬骨頭，能在關鍵時刻扛事，才要把你放到更關鍵的位置。下周一體檢，周三直接去人事處報道，你手頭的工作會有人無縫接手。”
    電話掛斷的忙音還在耳邊響著，走廊裏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皮鞋敲擊地麵的聲響。林江心頭一緊，慌忙將牛皮紙信封塞進辦公桌最深處的抽屜，金屬鎖扣“哢嗒”一聲碰撞的脆響，竟驚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剛推開門，就見方玉明斜倚在門框上，手裏把玩著一個掉漆的搪瓷缸，缸身“水利先鋒”四個藍色大字已經斑駁，露出底下的白瓷。他眼底的淤青還沒完全褪去，那是上次林江被秦宏偉的人困在工地倉庫時，方玉明翻牆救人時被鋼筋擦傷留下的痕跡。
    “聽說要高升了？林副處長？”方玉明挑了挑眉，語氣裏帶著點調侃，卻又藏著幾分認真，“這可得好好恭喜啊。”
    “別拿我取笑了。”林江扯了扯領口的領帶，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將心裏的糾結全盤托出，“你覺得我該去嗎？”
    搪瓷缸在方玉明掌心飛快轉動，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忽然停下手，指尖扣著缸沿輕輕敲擊桌麵“還記得去年水庫潰壩那天嗎？你抱著全站儀紮進洪水裏測數據，浪頭差點把你卷走，是老周他們拽著你的安全繩才把人拉上來。”
    怎麽會不記得。林江眼前瞬間浮現出那天的畫麵——渾濁的洪水裹著泥沙和樹枝拍在臉上，嗆得人喘不過氣，全站儀的液晶屏在浪濤中忽明忽暗，他死死抱著三腳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後來他才知道，正是那些冒著生命危險測得的壩體位移數據，成為紀檢部門扳倒秦宏偉團夥的關鍵證據之一。
    “坐在省廳的辦公室裏，看不見壩體上細微的裂縫，聞不到水庫裏水草的腥氣，更摸不到混凝土凝結時的溫度。”方玉明將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褐色的茶漬在桌麵暈開一小片痕跡，“你是塊治水利的料，不是混官場的料。”
    夜幕降臨時，林江獨自登上了新建成的防洪壩。月光灑在灰色的混凝土壩體上，泛著冷硬而厚重的光澤。他伸手觸摸壩麵那些細密的紋路，指尖能隱約感受到水泥凝固時殘留的溫度，那是無數個日夜澆築的心血。壩底傳來汩汩的水聲，順著排水孔緩緩流淌，像是大地的脈搏在沉穩跳動。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是妻子發來的視頻請求。屏幕亮起，女兒舉著一張畫得歪歪扭扭的畫湊到鏡頭前，紙上用蠟筆畫了一座高高的大壩，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爸爸修的”。“爸爸，大壩會不會被水衝垮呀？”女兒奶聲奶氣地問。林江笑著搖頭，眼眶卻悄悄熱了起來——他想讓這座壩像磐石般矗立在這裏，讓所有像女兒一樣的孩子，都能在安全的堤壩後麵安穩長大。
    次日清晨，當人事處的電話再次響起時，林江正蹲在新壩底部檢查伸縮縫。潮濕的水汽順著褲腳往上鑽，讓他的膝蓋隱隱作痛，但指尖觸碰到橡膠止水帶的觸感卻無比真切。
    “領導，我想好了。”他望著壩體深處幽暗的排水孔，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不去省廳了，申請調去基層監理站，負責新壩的後期維護和監測。”
    電話那頭沉默了良久，傳來一聲帶著無奈的長歎“你這性子真是跟你父親當年一模一樣”
    “水利人就該守著水，守著壩。”林江輕輕掛斷電話，轉身就看見施工隊的老張扛著回彈儀走來，安全帽下的臉紅撲撲的，額頭上還掛著汗珠。
    “林工，今天測混凝土強度啊？”老張咧開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語氣裏滿是慶幸，“您是不知道，昨晚那幫年輕技術員還在說，要是您真去省裏了，這壩體質量往後得打八折，現在可好了！”
    林江接過老張遞來的回彈儀，按下開關時儀器發出輕微的嗡鳴。當儀器觸頭穩穩抵住壩體的瞬間，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躺在病床上說的話——“修壩和做人一樣，得把根紮在土裏，紮在老百姓需要的地方，才能站得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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