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壩下遊大約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座監理站。這座監理站規模很小，就像一個巴掌那麽大，而且還是用鐵皮搭建而成的。每當有風吹過，房簷就會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在低聲哭泣。那扇紅色油漆已經斑駁脫落的門，上麵掛著的門牌上，“新壩監理部”這五個字也被雨水衝刷得失去了原本的顏色，變得有些發白，而且邊角還卷曲翹起，就像是被翻舊的書頁一樣。
    當林江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一股熱氣夾雜著濃鬱的泡麵調料味猛地撲麵而來，同時還伴隨著工地特有的柴油氣息。走進屋裏，他看到三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年輕人正圍在一個掉漆的電熱爐前，蹲成一圈。他們麵前的泡麵桶裏，升騰起的白霧讓他們的臉都變得模糊不清。
    其中一個梳著馬尾的姑娘，名叫小周。當她看到林江時，手中的筷子突然“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上，泡麵湯也濺到了她那雙軍綠色的膠鞋上，暈染出了深色的印記。“林……林工？”她顯得有些驚慌失措，匆忙站起身來，結果膝蓋不小心撞到了電熱爐，使得電熱爐也跟著搖晃了一下。“您怎麽來了？早上群裏不是說您要去機關交接工作嗎……”“交接完了。”林江放下肩頭的帆布包，金屬拉鏈撞在缺角的桌角，發出清脆的“當”聲，“王工調去上遊電站，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監理。”他目光掃過牆角的鐵皮櫃，櫃子門沒關嚴，塞滿了牛皮紙袋，標簽上的字跡被潮氣浸得潦草模糊。
    林江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不滿，他緩緩抽出那卷最厚的檔案，仿佛那是一件珍貴的寶物。當他小心翼翼地展開檔案時，紙張發出“簌簌”的聲音，仿佛在訴說著它所承載的重要信息。
    新壩的結構圖在日光燈下緩緩展開，那是一幅巨大而複雜的圖紙，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鋼筋標注，猶如蛛網般交織在一起。林江的目光落在那些用藍色鉛筆勾勒的修改痕跡上，他能清晰地看到筆尖劃過紙麵的力度，這些都是他三個月前在機關熬夜修改的成果。
    “小吳，這是上次壩體澆築時發現的蜂窩麻麵位置。”林江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他指著剖麵圖上標高 325 米處的紅圈，指尖穩穩地按在紙麵上，“當時我明確要求返工三次，直到混凝土密實度達標為止，為什麽監理日誌裏沒有記錄？”
    小吳聽到林江的質問，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手忙腳亂地撲到文件堆裏翻找起來。隨著他的動作，文件夾“嘩啦”一聲散落一地，紙張像雪花一樣飄落在泡麵桶旁，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前……前監理說，那幾處麻麵麵積小，不影響整體結構安全，所以就沒記……”小吳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微不可聞，他的頭也埋得越來越低，似乎不敢麵對林江的目光。
    “結構安全可不是靠嘴皮子說說就能行的！”林江麵色凝重地說道，他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地從身旁的帆布包裏掏出了一台回彈儀。這台儀器的顯示屏還亮著，上麵顯示的數據正是昨晚他去壩體抽樣檢測時得到的結果——最低值竟然比設計標準低了整整 3 兆帕！
    林江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從下周開始，我們要對壩體強度進行每周三次的檢測，每次都要在迎水麵和背水麵各選取六個檢測點。而且，所有的原始數據都必須在當天進行存檔，電子版和紙質版都不能少，我第二天會親自檢查。”
    他的話音剛落，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卡車鳴笛聲。林江轉頭看去，隻見三輛滿載著鋼筋的掛車正沿著碎石路緩緩駛向料場。車輪滾滾，揚起的塵土如同一股黃色的旋風，直撲向鐵皮房的窗戶。
    林江見狀，連忙抓起掛在門後的安全帽，往頭上一扣。他把帽簷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他眼底的那股銳利光芒。然後，他快步走出房間，朝著料場走去。
    剛走到料場附近，林江就聽到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老張正怒氣衝衝地揪著一個穿著西裝的胖子。隻見老張滿臉怒容，嘴裏不停地吼著什麽，而那個胖子則一臉驚恐，試圖掙脫老張的束縛。
    在他們腳下，水泥地上散落著幾根鏽跡斑斑的螺紋鋼，有的地方還生出了黃黑色的鏽瘤，看上去十分刺眼。
    “這批鋼筋直徑差了03毫米！”老張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手裏的卡尺“咯吱”卡著鋼筋，讀數表上的數字明晃晃地刺眼，“林工早就跟你們說過，壩體主筋必須用hrb400e級螺紋鋼，這可是抗震的關鍵部位啊！”林江一臉嚴肅地說道，他的聲音在工地上回蕩著，讓所有人都能聽到。
    就在這時，胖子瞥見林江朝這邊走來，他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副油滑的笑容，肚子也不自覺地往前挺了挺，然後伸出手，想要去拍林江的肩膀。
    “林工啊，您來得正好！您看，就差這麽一丁點兒，應該不礙事的吧。”胖子諂媚地說道，“供貨商那邊在路上出了點意外，這批貨先頂上，下次肯定給您送合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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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林江根本沒有理會胖子的話，他直接側身躲開了胖子的手，然後一把扯過一根鋼筋。這根鋼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麵布滿了鏽蝕的鐵屑，林江的白襯衫也因此沾上了褐色的印記。
    林江舉起這根鋼筋，對著太陽，仔細觀察著。陽光透過鏽跡的縫隙，照在鋼筋的表麵，原本應該光滑的紋路此刻卻顯得坑窪不平。
    “新壩設計可是要抗7級地震的，你這批鋼筋的抗拉強度比標準差了整整101novel.com兆帕！”林江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憤怒，“真到地震的時候，這個部位就會像豆腐渣一樣，一碰就碎，到時候不知道要砸死多少人！”
    胖子的笑容僵在臉上，掏煙盒的手停在半空，煙盒裏的香煙露著頭，卻沒人敢遞。“林工，您這是不給麵子啊？王監理在的時候，這種情況”
    “我可不是王監理！”林江突然大聲說道，同時手一鬆，那根沉重的鋼筋便“咚”的一聲砸在了水泥地上，發出清脆而響亮的撞擊聲。這突如其來的巨響，不僅把料場角落裏的麻雀嚇得驚飛起來，還讓它們撲棱著翅膀，像離弦的箭一樣，迅速鑽進了遠處的楊樹林裏。
    “你看看這鋼筋，明顯不符合標準！”林江指著地上的鋼筋，語氣嚴肅地對老張說，“要麽你現在就聯係合規的廠家，讓合格的鋼筋在下午五點前送到現場來，要麽我現在就給質檢站打電話，讓他們來取樣檢測。”
    此時正值正午時分，太陽高懸在天空中，宛如一個巨大的火球，無情地炙烤著大地。柏油路麵被曬得發軟，仿佛隨時都會融化一般，空氣中彌漫著瀝青融化後散發出來的刺鼻氣味。
    林江蹲在料場角落的樹蔭下，正準備享用他的盒飯。然而，當他打開飯盒時，卻發現裏麵的青菜已經發黃，米飯也早已涼透了。盡管如此，他還是默默地吃了起來，畢竟這是他忙碌一上午後的唯一一頓飯。
    就在這時，老張端著自己的飯盒走了過來，他看到林江的盒飯狀況，不禁皺了皺眉。老張順手遞給林江一瓶冰紅茶，瓶身上凝結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然而，當他把瓶子放在林江麵前時，不小心讓瓶身的水珠滴在了攤開的監理日誌上。
    那一小滴水珠仿佛具有魔力一般，迅速在紙張上暈開，形成了一小片墨跡。更糟糕的是，這片墨跡恰好覆蓋在了“鋼筋進場檢驗”這幾個字上，使得它們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甚至有些發皺。
    “這幫孫子，以為您調去機關，就沒人敢較真了。”老張往嘴裏扒拉著米飯，米粒粘在花白的胡子上，他卻顧不上擦，“前陣子趁您去開會，偷偷換了批水泥，送貨單上寫的是po425級，我那天無意間看了眼檢測報告，實際標號連po325都不到。”
    林江心煩意亂地猛灌了一口冰紅茶，希望這冰涼的液體能夠順著喉嚨滑落，平息他心中那股翻湧的火氣。他緊緊握著筆，在日誌上用力地圈出了“水泥進場”那一頁，仿佛要將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在這一頁紙上。
    “把近三個月的水泥合格證、送貨單都找出來，和實驗室的檢測報告逐批核對，下午三點前給我，一個批次都不能漏！”林江的聲音低沉而嚴肅，透露出他對這件事情的重視和不滿。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下午兩點，林江決定親自去實驗室核查一下情況。他推開實驗室的門，一股異樣的感覺撲麵而來——屋裏的溫度明顯不對勁。
    標準養護室應該是暖融融的，讓人感到舒適和放鬆，但這裏卻透著一股陰涼，讓人不禁打了個寒顫。林江皺起眉頭，快步走到養護箱前，伸手摸了摸溫度表。
    當他的手指觸碰到溫度表時，他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指針赫然停在 101novel.comc，而標準養護需要的是 101novel.com±2c的恒溫水域。這意味著養護箱裏的溫度已經偏離了標準，可能會對實驗結果產生影響。
    林江的目光順著溫度表向下移動，落在了箱裏的水上。隻見那水渾濁發綠，水麵上還漂浮著一層薄薄的浮沫，看起來十分惡心。
    指尖觸到冰涼的液體時，林江忽然想起上個月智慧防汛係統被黑客攻破那天，服務器機房的空調壞了，也是這樣刺骨的寒意，鍵盤上的字都仿佛結了冰。“這養護箱的水，多久沒換了？”他聲音發沉，踢了踢養護箱的塑料底座，殼子發出空洞的“咚咚”聲。
    負責養護的小夥子小李搓著手，眼神躲閃“前前段時間忙著準備中期驗收，沒人顧得上”
    “忙著造假吧。”林江打斷他，拉開旁邊的樣品櫃。櫃子裏的二十組混凝土試塊擺得整整齊齊，可標簽上的日期全是手寫塗改的，有的地方用塗改液蓋了一層，還能看出底下模糊的數字。“試塊的抗壓強度檢測報告呢？拿給我看。”
    小李的臉瞬間白了，磨蹭了半天，從辦公桌下的廢紙簍裏翻出一疊撕碎的紙片。夕陽正透過實驗室的窗戶斜射進來，金色的光線落在滿地碎紙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林江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片，指腹被紙張邊緣割出細小的血珠，混著墨漬粘在“不合格”三個字上，紅得刺眼。
    夜幕降臨時，監理站的燈亮到很晚。林江把重新取樣的混凝土試塊編號排列在桌上，從1到24，像擺開一副多米諾骨牌。月光從鐵皮房的縫隙鑽進來，在桌麵上灑下細碎的銀輝，照亮他眼下的青黑——明天要去核查壩體鋼筋的焊接質量，每個焊點都要查抗拉強度；後天得抽檢模板的安裝精度，誤差不能超過3毫米；大後天還要去核對砂石料的級配，防止含泥量超標
    手機在桌麵輕輕震動，是女兒發來的語音。“爸爸，你什麽時候回家呀？”奶聲奶氣的聲音裏帶著點委屈，接著是不成調的兒歌，“門前大橋下，遊過一群鴨”林江笑著按了重播，指尖在試塊上輕輕敲擊，跟著節奏打出簡單的節拍。
    窗外傳來新壩排水孔泄水的聲音，嘩啦啦的水流聲混著夜風，飄進鐵皮房。林江抬頭望向窗外，遠處的新壩像一條黑色的巨龍，橫臥在河道上。他仿佛聽見鋼筋在生長，混凝土在凝固，無數個關於“安全”的明天，正隨著水流聲，在夜色裏悄悄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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