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餘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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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風卷著野果的甜香掠過鼻尖。
    林秋的指尖還停留在冷軒的臉頰上,觸感溫熱,帶著真實的肌理紋路。他猛地縮回手,掌心空蕩蕩的,像剛鬆開了什麽滾燙的東西。
    “醒了多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像被山澗水凍過。
    冷軒嚼著野果,果汁順著下巴往下淌,滴在鎖骨處,洇出小小的濕痕。他沒立刻回答,隻是抬眼,睫毛上沾著的陽光碎成金粉,落進瞳孔裏,晃得林秋心口發緊。
    “比你早一刻。”少年的指尖擦過他的手腕,銀痕突然發燙,像有細小的電流順著血管爬,“聽見你磨牙了,跟小時候搶野果時一樣。”
    林秋的喉間發緊。
    記憶裏確實有這麽回事。溪水邊的青石上,他攥著最後一顆紅果不肯鬆手,夜裏就被師父敲著腦袋說磨牙像小狼崽。那時隻當是尋常的孩童爭執,此刻想來,那野果的形狀,竟與銀鈴上的螺旋紋有幾分相似。
    “這不是夢。”他低頭,咬了口冷軒遞來的野果,酸甜的汁液濺在舌尖,帶著真實的刺痛感。
    “嗯。”冷軒的視線落在遠處密密林,那裏的霧氣正在翻湧,像被什麽東西攪動的粥,“但也不是結束。”
    銀鈴在林秋掌心輕輕震動。
    內壁的字跡突然變得清晰,兩個糾纏的名字旁,又多了行極細的刻痕,像某種計數的符號。他指尖拂過,刻痕裏滲出透明的液珠,落在草葉上,瞬間長成小小的藤蔓,藤上的花苞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露出裏麵細碎的銀色鈴鐺。
    “這是……”
    “新生的印記。”冷軒打斷他,指尖按住其中一朵花苞,花苞立刻合攏,變成枚指甲蓋大的銀鈴,“每一次輪回重啟,它都會記下。”
    林秋的呼吸沉下去。他數了數藤蔓上的花苞,不多不少,正好七朵。第七朵的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紅,像沾了未幹的血。
    “七次?”
    冷軒沒點頭,也沒搖頭。他抓起那枚指甲蓋大的銀鈴,塞進林秋手裏。兩指相觸的瞬間,林秋突然看見無數個碎片畫麵:
    ——火海裏的祠堂,黑袍人抱著兩個繈褓衝出來,衣角燃著火星;
    ——冰洞裏的石床,紅裙女人用銀簪劃破掌心,血珠滴在兩個孩童的額頭上;
    ——青銅門前,兩個身影相擁著墜入黑暗,銀鈴碎成七片,散落在哀牢山的不同角落。
    畫麵消失時,指尖的銀鈴已經變得滾燙。
    林秋猛地甩手,銀鈴卻像長在了皮膚上,順著掌心的紋路往裏鑽,留下個螺旋狀的淺疤,與手腕上的銀痕遙遙呼應。
    “它在認主。”冷軒的聲音帶著異樣的沙啞,他的掌心也浮現出同樣的疤,隻是顏色更深,像嵌在肉裏的墨,“或者說,在確認容器。”
    “容器”兩個字讓林秋脊背發涼。他想起紅裙女人最後說的話,關於骨血融合成為新的魔神容器。可現在的感覺分明不是吞噬,是某種共生,像兩棵纏繞的樹,根係在地下彼此滋養,卻又保持著各自的枝幹。
    “那霧氣不對勁。”冷軒突然起身,指尖指向密林邊緣。
    原本稀薄的霧正在變黑,像被墨染過的棉絮,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逼近。霧裏傳來細碎的響動,不是風聲,是鱗片摩擦草木的沙沙聲,與紅裙女人裙角的動靜一模一樣,卻又帶著某種……稚嫩感。
    林秋抓起冷軒的手往後退。銀痕在接觸到黑霧的瞬間亮起銀光,像道無形的屏障,將黑霧擋在三尺之外。黑霧裏傳來委屈的嗚咽,像被拋棄的幼犬。
    “是那些嬰兒。”林秋的聲音發顫,“被紅裙女人……不,被魔神意識控製的那些。”
    冷軒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看見黑霧裏浮出無數雙眼睛,都是孩童的模樣,瞳孔裏卻沒有神采,隻有純粹的黑色,像被挖去了瞳仁的娃娃。最前麵的那雙眼睛底下,有顆小小的月牙痣,與他記憶裏某個畫麵重合。
    “是祠堂裏的。”他低聲說,“我們在水鏡裏見過,被鎖鏈拴著的那個。”
    林秋猛地想起。那個總在哭的嬰兒,脖頸處的月牙痣會隨著哭聲變紅,鎖鏈上的符咒就是靠那哭聲維持效力。那時隻當是魔神的造物,此刻才看清,那孩子的眉眼,竟與他小時候有七分相似。
    黑霧突然散開條縫隙。
    個小小的身影從霧裏跌出來,穿著洗得發白的黑衣,手腕上拴著半截生鏽的鐵鏈,鏈環上還掛著片銀青色的玉佩碎片。他抬起頭,臉上沾著泥汙,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藏著溪水的光。
    “冷……”小孩的聲音發顫,伸出凍得通紅的手,“哥哥,給我顆野果。”
    林秋的心髒像被什麽攥住了。這張臉,分明就是小時候的冷軒。隻是比記憶裏更瘦小,手腕上的鎖鏈勒出深深的血痕,血痕裏正滲出黑色的霧氣。
    “不能碰。”冷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是幻境。”
    小孩的臉突然扭曲。原本清亮的眼睛瞬間布滿血絲,嘴角裂到耳根,露出兩排尖牙,鐵鏈上的玉佩碎片發出刺耳的尖嘯,與紅裙女人帶來的鈴鐺聲如出一轍。
    “為什麽不給我?”他的聲音變成了無數孩童的合唱,“我們明明是一樣的……”
    黑霧趁機湧上前,銀光屏障劇烈晃動,像要碎裂的玻璃。林秋看見小孩身後的黑霧裏,浮現出更多的身影,都是不同年紀的他和冷軒,有的舉著劍,有的攥著鈴鐺,眼神裏都帶著同一種渴望——渴望將眼前的人撕碎,吞噬。
    “他們在嫉妒。”冷軒的聲音很冷,指尖的銀痕亮得更甚,“嫉妒我們打破了吞噬的循環。”
    林秋突然想起銀鈴內壁的刻痕。七道印記,意味著七次輪回裏,他們都沒能逃脫互相殘殺的命運。那些破碎的銀鈴,那些染血的鎖鏈,都是前六次失敗的證明。
    “第七次……”他的指尖發顫,“是最後一次?”
    冷軒的睫毛顫了顫。他沒回答,隻是突然拽著林秋往密林裏跑。身後的尖嘯越來越近,鐵鏈拖地的聲響像追命的鼓點,黑霧翻湧著漫過剛才的草地,藤蔓上的花苞紛紛凋零,隻剩下那朵帶血的第七朵,在黑霧裏發出幽幽的紅光。
    密林裏的光線突然變暗。
    參天古木的枝葉交錯成密不透風的網,將陽光切割成碎片。腳下的落葉很厚,踩上去悄無聲息,隻有銀鈴在掌心的震動越來越急,像在預警。
    “這邊。”冷軒突然轉向左側的岔路,那裏的樹幹上有個新鮮的刻痕,是螺旋狀的,與銀鈴紋路一致。
    林秋跟著他拐進去,指尖的銀痕突然刺痛。他低頭,看見銀痕正在變紅,順著血管往心髒爬,所過之處,皮膚下傳來熟悉的癢意,像有鱗片要破體而出。
    “它在指引方向。”冷軒的聲音帶著喘息,他的銀痕也在變紅,隻是顏色更深,像燒紅的鐵絲,“跟著它走,能找到封印的薄弱點。”
    “薄弱點?”林秋的腳步頓了頓,“不是說已經加固了嗎?”
    “紅裙女人說了謊。”冷軒的指尖劃過棵古樹的樹皮,樹皮立刻裂開道縫,裏麵滲出黑色的汁液,“她融合的隻是魔神的部分意識,真正的本體還在更深的地方,像埋在土裏的種子,等著我們的骨血當養料。”
    樹縫裏的黑汁突然沸騰起來,化作條小蛇,猛地撲向林秋的臉。冷軒眼疾手快,抓住蛇頭狠狠一捏,黑蛇發出淒厲的尖叫,化作灘墨汁,在地上匯成個扭曲的符號,與青銅門上的符咒恰好相反。
    “這是……解印的咒。”林秋的瞳孔收縮,“誰刻的?”
    “我們自己。”冷軒的聲音很輕,“每一次輪回失敗,臨死前的怨念都會化成這種符號,積累到一定程度,就能徹底衝開封印。”
    他抬腳踩碎地上的符號,黑墨濺起,落在樹葉上,樹葉瞬間枯萎,變成灰黑色。林秋注意到,那些枯萎的樹葉飄落的方向,都指向密林深處的某個點,像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
    “走。”他拽緊冷軒的手,掌心的汗混在一起,帶著銀鈴的滾燙,“去看看。”
    越往深處走,霧氣越濃。
    但這次的霧是白色的,帶著草木腐爛的腥氣。銀鈴的震動越來越頻繁,林秋甚至能聽見鈴身裏傳來細碎的對話聲,像很多人在同時低語。他仔細分辨,竟聽出了師父的聲音,紅裙女人的聲音,甚至還有自己和冷軒的,在討論著什麽,語氣激烈,像在爭執。
    “他們在爭論要不要徹底毀掉鑰匙。”冷軒的聲音穿透低語,清晰地傳到林秋耳裏,“前六次輪回裏,總有一個人想毀掉銀鈴,另一個想完成封印。”
    林秋的喉間發緊。他突然聽懂了爭執的內容——是他在喊“不能毀”,冷軒在吼“留著就是禍害”;下一秒又換成冷軒在哀求“再信我一次”,他在冷笑“你體內的魔神騙得了誰”。
    “都是假的。”他用力搖頭,想甩開那些聲音,“是怨念製造的幻象。”
    “不全是。”冷軒停下腳步,前方的霧氣裏出現個模糊的輪廓,像座廢棄的祭壇,“至少有一半,是我們真實說過的話。”
    祭壇是用黑色的石頭砌成的,上麵刻滿了螺旋紋,紋路裏嵌著無數細小的銀鈴碎片,風吹過時,發出細碎的哀鳴。祭壇中央有個凹槽,形狀剛好能放下他們手裏的銀鈴,凹槽邊緣的石縫裏,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凝固的血。
    “這是……”
    “曆代守護者的埋骨地。”冷軒的指尖撫過凹槽,暗紅色的液體突然冒泡,浮出顆完整的牙齒,牙齒上刻著個“秋”字,“他們死後,骨血會被祭壇吸收,成為怨念的養料。”
    林秋的胃裏一陣翻湧。他看見凹槽裏還有更多的骨頭碎片,有的刻著“冷”,有的刻著“秋”,有的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隻能辨認出螺旋狀的尾勾。
    “紅裙女人就是在這裏……”
    “喚醒部分魔神意識的。”冷軒打斷他,撿起那顆刻著“秋”字的牙齒,牙齒立刻在他掌心融化,變成滴黑血,“她用我們祖先的骨血當祭品,打開了條縫隙。”
    黑血滴落在祭壇上,發出滋啦的響聲。整個祭壇突然震動起來,石縫裏的銀鈴碎片同時亮起紅光,將周圍的霧氣染成詭異的粉色。林秋看見霧氣裏浮現出無數張臉,都是曆代的“林秋”和“冷軒”,他們的表情痛苦而扭曲,正伸出手,像是要從霧氣裏爬出來。
    “他們想讓我們留下來。”林秋的聲音發顫,他感覺有冰冷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腳踝,低頭一看,竟是隻從地裏伸出的手,手腕上戴著半截銀鈴,“像他們一樣,永遠困在這裏。”
    冷軒突然將掌心的銀鈴按進凹槽。
    完整的銀鈴與凹槽契合的瞬間,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紅光瞬間被銀光壓下,霧氣裏的臉發出淒厲的尖叫,紛紛消散。抓住林秋腳踝的手也化作飛灰,隻留下枚生鏽的銀鈴碎片,落在草葉上。
    “暫時鎮住了。”冷軒的額角滲出冷汗,臉色蒼白得像紙,“但撐不了多久。”
    林秋注意到,他心口的位置有黑霧在湧動,像要衝破皮膚的束縛。銀痕的紅色已經蔓延到鎖骨,與脖頸處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像條即將勒緊的紅繩。
    “你體內的……”
    “在躁動。”冷軒的聲音帶著自嘲,“祭壇的怨念刺激了它,它想出來。”
    他突然抓住林秋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黑霧接觸到林秋掌心的銀痕,立刻發出滋滋的響聲,像被燙到的蛇般縮了回去。林秋的指尖傳來熟悉的灼燒感,卻奇異地帶著種安撫的力量,讓少年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
    “你的血……”冷軒的睫毛顫了顫,“能壓製它。”
    林秋的喉間發緊。他確實感覺到了,骨血裏有種強烈的衝動,想順著指尖湧進冷軒體內,像河流匯入大海。這種衝動不同於之前的吞噬或保護,更像是……回歸。
    “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他低聲說,想起銀鈴上糾纏的名字,“雙生鈴,從來就沒真正分開過。”
    祭壇突然發出刺耳的裂響。
    黑色的石頭開始剝落,露出底下銀白色的岩層,岩層上刻著的不是螺旋紋,是無數個重複的符號——是“林”和“冷”兩個字,以某種規律排列著,像首沒有盡頭的詩。
    “這是……族譜?”林秋的呼吸一滯,他認出最上麵的兩個名字,與千年前壁畫上的兄弟同名。
    “是血脈的軌跡。”冷軒的指尖劃過最下麵的空白處,那裏正緩緩浮現出兩個新的名字,墨跡未幹,“我們的名字,會刻在這裏,成為下一輪回的起點。”
    林秋突然想起紅裙女人消失前的背影。她抱著嬰兒走向密林深處時,裙角掃過的地方,也留下了同樣的銀白色岩層,隻是當時被霧氣擋著,沒看清上麵的刻痕。
    “她早就知道了。”他的聲音發澀,“知道我們會來這裏,知道血脈的軌跡無法更改。”
    銀鈴在凹槽裏劇烈震動。
    完整的鈴身突然裂開道縫,縫裏滲出金色的液珠,落在銀白色的岩層上,液珠流過的地方,刻痕開始發光,像被點燃的燈。林秋看見那些發光的刻痕正在移動,最終組成個巨大的螺旋,螺旋的中心,是片從未見過的星空圖案。
    “這是……哀牢山的心髒。”冷軒的聲音發顫,“所有的封印,所有的輪回,都從這裏開始。”
    星空圖案突然旋轉起來。
    林秋感覺腳下的地麵在變軟,像踩進了棉花堆。祭壇正在下沉,銀白色的岩層層層剝落,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黑暗裏傳來熟悉的鈴鐺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帶著某種召喚的意味。
    “抓緊我。”冷軒的手突然變得冰涼,他的瞳孔裏,星空圖案正在倒影,“一旦掉下去,就會徹底成為怨念的一部分。”
    林秋用力回握。指尖的銀痕同時亮起,兩道銀光在空中交匯,形成個巨大的銀色鈴鐺,將兩人護在中間。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耳邊的風聲裏混著無數的嘶吼和哀求,有紅裙女人的,有黑袍人的,還有無數個“他們”的,像在爭奪著什麽。
    “看到了嗎?”冷軒的聲音在風中飄得很遠,“那些不是怨念,是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林秋睜大眼睛。
    黑暗裏的光點突然炸開,變成無數個畫麵:紅裙女人對著兩個搖籃流淚,銀簪在腕間劃出淺痕;黑袍人跪在星空下,將半截鈴鐺埋進土裏,上麵刻著兩個模糊的名字;溪水邊的青石上,兩個孩童交換野果時,手腕上的銀痕同時發燙……
    “是遺憾。”林秋的眼眶發燙,“他們都在遺憾,沒能打破輪回。”
    銀色鈴鐺突然停了下來。
    他們懸停在片巨大的空洞裏。空洞的四壁鑲滿了鏡子,每個鏡子裏都映著不同的場景:有的是他們在山澗邊笑,有的是他們在祭壇上爭執,有的是他們在青銅門前相擁……最中間的那麵鏡子最大,裏麵映著的,是片從未見過的山穀,穀裏開滿了銀色的鈴蘭花,紅裙女人和黑袍人正坐在花田裏,逗著懷裏的兩個嬰兒,嬰兒的手腕上,戴著完整的銀鈴。
    “那是……沒有魔神的世界?”林秋的聲音發顫。
    冷軒沒有回答。他的視線落在鏡子角落裏,那裏站著個模糊的黑袍人,眼角的疤在鏡中泛著紅光,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手裏攥著半截鈴鐺,鈴鐺上的名字被血糊住,看不清字跡。
    “他也在這裏。”冷軒的指尖突然收緊,“師父也在這裏。”
    黑袍人似乎察覺到他們的目光,緩緩抬起頭。鏡中的疤突然裂開,滲出黑色的血,血珠滴在地上,化作無數條小蛇,順著鏡子的邊緣爬,所過之處,鏡麵開始碎裂,裏麵的溫馨畫麵變成熊熊烈火。
    “不好!”林秋的心髒驟停,“他想毀掉所有的可能!”
    銀色鈴鐺的光芒開始變暗。黑袍人手裏的半截鈴鐺發出刺耳的尖嘯,與紅裙女人帶來的那種如出一轍,隻是這次,帶著更強烈的毀滅氣息。四壁的鏡子紛紛碎裂,碎片裏的畫麵開始扭曲,所有的笑臉都變成了哭臉,所有的擁抱都變成了廝殺。
    “他不是師父。”冷軒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瞳孔裏的星空圖案劇烈旋轉,“是魔神的本體,藏在師父的骨血裏,一直沒被淨化。”
    鏡中的黑袍人突然笑了。
    笑聲穿透鈴鐺的屏障,震得林秋耳膜發疼。他看見黑袍人的臉開始剝落,露出底下完全漆黑的皮膚,眼角的疤變成了條蠕動的小蛇,正往鏡子外麵鑽。
    “千年前的錯誤,怎麽可能輕易糾正?”黑袍人的聲音像無數把刀子在刮擦,“雙生本就是錯誤,守護與魔神,從來就該互相吞噬!”
    銀色鈴鐺突然出現裂痕。
    林秋感覺掌心的銀鈴在發燙,內壁的名字正在被黑色的霧氣侵蝕,“秋”字的最後一筆已經模糊,像要被徹底抹去。他低頭,看見自己的銀痕正在變黑,皮膚下的鱗片已經頂破了表層,露出細密的黑色紋路。
    “它在侵蝕我們的骨血。”他的聲音帶著鱗片摩擦般的沙啞,“快撐不住了。”
    冷軒突然抬手,按住他的後頸。
    冰涼的指尖貼著皮膚,所過之處,黑色的紋路紛紛褪去,露出底下的銀痕。林秋看見少年的瞳孔裏,星空圖案正在崩塌,化作無數顆流星,墜入眼底的黑暗,燃起小小的火光。
    “還記得千年前的壁畫嗎?”冷軒的聲音很輕,帶著某種決絕,“哥哥刺穿弟弟的心髒,不是吞噬,是獻祭。”
    林秋的瞳孔驟縮。
    他猛地想起壁畫上的細節:哥哥的劍上刻著守護的符號,弟弟的胸口嵌著魔神的印記,兩人的血在劍上匯成螺旋時,弟弟的嘴角是笑著的。
    “你想……”
    “不是你想的那樣。”冷軒打斷他,指尖劃過他的肋骨,那裏的螺旋紋正在發光,“這次換我來。”
    銀鈴的裂痕突然擴大。
    黑袍人已經從鏡子裏鑽了出來,手裏的半截鈴鐺變成了把黑色的劍,劍身上的符咒正在發光,與青銅門上的解印咒一模一樣。他一步步走近,黑袍下的皮膚滲出黑色的霧氣,所過之處,銀色的鈴鐺屏障滋滋作響,像被腐蝕的金屬。
    “沒時間了。”冷軒突然抓住林秋的手,按在自己的肋骨上,那裏的皮膚已經透明,能看見骨頭表麵正在變黑的螺旋紋,“用你的血,淨化它。”
    “不行!”林秋猛地抽手,指尖的銀痕燙得驚人,“會徹底消失的!”
    “隻是換種方式存在。”冷軒的嘴角突然揚起淺淺的笑,像溪水邊那次,“就像銀鈴碎了,碎片還在;名字刻了,痕跡還在。”
    黑袍人的劍已經刺到眼前。
    黑色的劍尖穿透銀色屏障的瞬間,冷軒突然俯身,吻住了林秋的唇。
    不是輕柔的觸碰,帶著血腥和銀鈴的滾燙,像兩團火焰在交融。林秋感覺自己的血順著舌尖湧入對方體內,與那股黑色的霧氣激烈碰撞,發出滋滋的響聲。他看見冷軒的瞳孔裏,黑色正在退去,星空圖案重新亮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璀璨。
    “記住這個味道。”冷軒的聲音混著血沫,“下次輪回,憑著這個找我。”
    銀鈴徹底碎裂。
    無數碎片在空中炸開,化作漫天的銀色光點,每個光點裏都映著不同的畫麵:溪水邊的野果,祠堂裏的牌位,冰洞裏的石床,青銅門前的擁抱……光點組成道巨大的銀色屏障,將黑袍人擋在外麵,黑袍人的劍刺在屏障上,發出刺耳的裂帛聲,卻再也進不來半步。
    林秋的意識開始模糊。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與冷軒的身影漸漸重合,兩人的骨血在銀色光點裏匯成螺旋狀的河流,順著那些碎裂的鏡片流淌,將所有破碎的畫麵重新粘合。最後映入眼簾的,是黑袍人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以及他眼角那道正在流血的疤——那道疤的形狀,竟與銀鈴上的螺旋紋一模一樣。
    “原來……你才是鑰匙。”林秋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黑袍人的瞳孔驟縮。
    銀色屏障突然收緊,將他死死困住。林秋看見黑袍人的身體正在融化,化作無數條黑色的小蛇,被銀色的光點一一吞噬。最後消失的,是那道疤,它在被吞噬前,突然化作枚完整的銀鈴,鈴身刻著的名字,是千年前那對兄弟的,早已模糊不清。
    黑暗徹底籠罩下來。
    林秋感覺自己在上升,像被什麽東西托著。耳邊的鈴鐺聲越來越遠,最後隻剩下片溫暖的寂靜,像回到了娘的懷抱。他想睜開眼,卻發現眼皮重得像粘住了,隻能隱約感覺到,有隻手一直在牽著他,指尖的溫度,熟悉得讓人心安。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了野果落地的聲音。
    很輕,帶著草木的清香。他猛地睜開眼,刺眼的陽光讓他眯了眯眼,鼻尖縈繞著熟悉的甜香,身下是柔軟的草地,手裏攥著的東西,溫熱得像有心跳。
    他轉頭,看見冷軒躺在身邊,睡得正沉,嘴角沾著點紅,像剛吃過野果。
    遠處傳來溪水潺潺的聲響,混著清脆的鈴音。
    林秋低頭,看見自己的手腕上,銀痕正在發光,掌心躺著枚完整的銀鈴,內壁刻著兩個糾纏的名字,字跡新鮮,像剛刻上去的。
    他輕輕碰了碰冷軒的臉頰。
    少年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瞳孔裏映著他的身影,幹淨得像山澗的水。
    “醒了?”冷軒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指尖擦過他的嘴角,“又流口水了,跟小時候一樣。”
    林秋的喉間發緊。他想說什麽,卻發現舌尖泛著淡淡的血腥味,與剛才那個吻的味道一模一樣。
    遠處的林間突然傳來鈴鐺聲。
    不是詭異的響動,是清越的山風拂過銅鈴的聲音。林秋抬頭,看見個穿著黑袍的身影在密林邊緣一閃而過,眼角的疤在陽光下泛著紅,手裏攥著的東西,反射出銀青色的光。
    銀鈴在掌心輕輕震動。
    林秋低頭,看見鈴身內壁的刻痕又多了一道。這次的刻痕旁,多了個小小的月牙印記,像誰的指甲不小心劃到的。
    他和冷軒對視一眼,同時看見對方瞳孔裏,映出自己手腕上正在發光的銀痕,以及遠處密林深處,那片正在翻湧的、銀白色的霧氣。
    風吹過,帶來更多的鈴音。
    這次,林秋聽出鈴音裏藏著的,除了娘的調子,還有個極輕的低語,像冷軒的聲音,又像他自己的: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