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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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山風卷著水汽撞在溶洞岩壁上,發出嗚咽似的響。
林深靠著濕漉漉的石壁,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岩縫裏的苔蘚。綠得發黑的苔蘚被捏碎時,有腥甜的氣味漫出來,像極了那天在祭壇底下聞到的血味。
“還在想?”
陳默的聲音從火堆那頭飄過來,帶著柴薪燃燒後的沙啞。他正用樹枝撥弄火堆,火星子劈啪往上跳,照亮他下頜緊繃的線條。
林深抬眼。
火光在陳默眼裏碎成點點金紅,像被揉亂的星子。她忽然想起三小時前,這個人撲過來按住她肩膀時,眼裏的紅血絲比火光更烈。
那時溶洞頂正往下掉碎石,活死人的嘶吼貼著耳際擦過。
“想不通。”林深收回目光,看向火堆旁那具被削斷脖頸的活死人軀體。灰敗的皮膚在火光下泛著蠟質光澤,指骨末端還殘留著抓撓岩壁的白痕,“它們為什麽突然撤退?”
陳默沒說話,把一根枯枝懟進火堆深處。
木頭爆裂的脆響裏,林深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忽然注意到陳默的右手——虎口處有道新的傷口,血痂已經發黑,是剛才劈砍活死人時被骨片劃傷的。
她伸手去夠背包。
指尖剛碰到帆布帶子,陳默的視線就掃了過來。
那目光很沉,像溶洞深處的潭水,帶著點說不清的滯澀。林深的手頓在半空,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哀牢山見麵時,這個人也是這樣看著她,眼神裏裹著警惕和探究,像在掂量一塊隨時會炸的炸藥。
“別動。”陳默開口時,火堆剛好暗下去,他的臉隱在陰影裏,隻剩輪廓分明,“還有更麻煩的事。”
林深順著他的視線轉頭。
溶洞深處的黑暗裏,不知何時滲出了粘稠的白霧。不是山間常見的那種淡霧,是像化不開的牛奶一樣的白,正一寸寸漫過地麵的碎石,朝著火堆這邊爬。
霧裏有東西在響。
很輕的、拖遝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穿著濕透的鞋子在泥裏走,鞋跟沾著的泥塊不斷往下掉。
陳默抓起身邊的砍刀,刀柄在掌心轉了半圈。
林深摸出腰間的匕首,指腹按在冰涼的刀刃上。她看見陳默的喉結動了動,目光死死盯著那片白霧,耳尖微微泛紅——那是他高度戒備時的樣子,她在之前的數次遭遇戰裏見過。
“是‘守山人’。”陳默的聲音壓得很低,氣音擦過喉嚨,“它們怕火,但這霧……”
白霧已經漫到離火堆三米遠的地方。被火光映照的邊緣,能看見霧裏浮動著灰黑色的影子,不止一個。
林深忽然想起老獵人說過的話:哀牢山的霧會吃人,尤其是帶著甜味的霧。
她吸了吸鼻子。
果然有甜腥味,像腐爛的野果混著鐵鏽,順著鼻腔往腦子裏鑽。指尖的刀刃似乎更涼了,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震得刀柄微微發麻。
“往後退。”陳默往她這邊挪了半步,肩膀幾乎要碰到她的胳膊。
林深照做,後背抵住岩壁的瞬間,聽見白霧裏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麽重物摔在地上,緊接著是骨頭摩擦的咯吱聲。
陳默的刀舉了起來。
火光在刀麵上晃了晃,映出他驟然收緊的瞳孔。林深順著那道目光看去——霧裏伸出了一隻手,指甲縫裏嵌著黑泥,手腕處的皮膚像泡發的紙一樣皺巴巴的,正一下下抓撓著地麵。
“不是普通的活死人。”林深的聲音有點發緊。
她看見那隻手的主人慢慢爬出來。是個穿著粗布褂子的老頭,看身形像是山民,但他的臉……五官像是被人用鈍器砸過,鼻梁塌成一團,眼睛的位置隻剩下兩個黑洞,正往外淌著渾濁的液體。
老頭爬得很慢,每動一下,關節就發出脫臼似的響聲。他的喉嚨裏嗬嗬作響,腦袋卻異常靈活地轉動著,像是在尋找什麽。
“它在聞氣味。”陳默突然說。
林深猛地屏住呼吸。她看見老頭的鼻子如果那團肉還能被稱為鼻子的話)劇烈地翕動著,黑洞洞的眼窩轉向了她的方向。
就在這時,陳默動了。
他像豹子一樣撲出去,砍刀帶著風聲劈向老頭的脖頸。但刀刃落下的瞬間,老頭突然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過身子,原本抓著地麵的手猛地抬起,指甲擦著陳默的胳膊劃過。
布料被撕開的聲音很刺耳。
陳默踉蹌著後退半步,胳膊上立刻出現了五道血痕,血珠爭先恐後地湧出來。他沒去管傷口,目光死死鎖著老頭——那家夥的脖頸處,皮膚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剛才被刀刃碰到的地方,竟然慢慢鼓起了一塊。
“是‘霧養的’。”林深突然想起爺爺筆記裏的記載,聲音發顫,“它們在霧裏會變異。”
老頭的喉嚨裏發出尖銳的嘶鳴,剩下的那隻胳膊也抬了起來。他的手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長,指甲變得又黑又尖,像五把小匕首。
陳默再次揮刀。
這次他瞄準了老頭的膝蓋。刀刃切入骨頭的聲音讓人牙酸,老頭應聲跪倒在地,但下一秒,他的身體竟然像蛇一樣纏了上來,黑尖的指甲直刺陳默的小腹。
林深下意識地扔出匕首。
匕首擦著陳默的腰飛過,釘進了老頭的眼窩。
黑色的液體噴湧而出,老頭的動作頓住了。但他並沒有倒下,反而張開嘴,露出滿口黑黃的牙齒,朝著陳默的小腿咬去。
“小心!”
林深撲過去拽住陳默的胳膊,往回猛拉。兩人摔在火堆旁,火星子濺了一身。她低頭時,看見老頭的脖子正在以一個違背常理的角度旋轉,被匕首釘住的眼窩對著她,裏麵的黑液順著刀柄往下滴。
“砍它的脊柱!”林深吼道。
陳默翻身而起,砍刀高高舉起。這一次,刀刃準確地劈在老頭的後頸與後背連接的地方。
哢嚓一聲脆響。
老頭的身體突然軟了下去,像一截斷了線的木偶,四肢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但那團白霧並沒有散開,反而更濃了,甜腥味也越來越重。
林深喘著氣爬起來,剛想說話,就看見陳默的臉色變了。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看向溶洞深處。林深猛地回頭——白霧裏,影影綽綽的,出現了更多的輪廓。有高有矮,有站著的,有爬著的,密密麻麻,像從地裏冒出來的蘑菇。
“跑。”陳默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燙,虎口的傷口蹭到她的皮膚,有點黏。林深被他拽著往溶洞外跑,耳邊全是身後傳來的嘶吼聲和腳步聲,還有白霧流動時發出的、像絲綢摩擦的聲音。
快到洞口時,林深腳下一滑。
她低頭看見一塊濕漉漉的東西,借著洞口透進來的月光,認出那是半塊人的頭骨,骨頭上還沾著幾縷灰黑色的頭發。
陳默拽著她踉蹌了幾步,終於衝出了溶洞。
山風迎麵吹來,帶著雨後的涼意。林深大口喘著氣,回頭看向洞口——那團白霧正從洞口溢出來,像有生命似的,順著岩壁往下爬。而那些影影綽綽的輪廓,已經到了洞口邊緣。
“往那邊走。”陳默指著右側的山脊,“那裏有片竹林,霧氣穿不過去。”
他的胳膊還在流血,血順著指尖滴在草葉上,很快被雨水衝刷幹淨。林深看著那道傷口,突然想起背包裏還有止血粉。
“先處理一下。”她停下腳步,去翻背包。
陳默想拒絕,但對上她的眼神時,話又咽了回去。林深的眼睛在月光下很亮,瞳孔裏映著他的影子,帶著點固執,像極了三年前在雨林裏,她舉著獵槍對著毒販時的樣子。
他靠著一棵鬆樹站定,看著林深蹲下身,撕開自己的袖口。她的動作很輕,指尖碰到他的皮膚時,帶著點微涼的濕意,像雨後落在胳膊上的水珠。
“疼嗎?”她問,聲音很輕。
陳默沒說話。他看見林深的睫毛很長,垂下來的時候,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陰影。她的指尖沾了點他的血,正小心翼翼地往傷口上撒止血粉,指腹偶爾碰到傷口邊緣,他能感覺到那細微的顫抖。
“好了。”林深站起身,把剩下的止血粉塞給他,“走吧。”
她轉身要走,手腕卻被拉住了。
陳默的手指很用力,幾乎要嵌進她的骨頭裏。林深回頭,看見他正看著自己的手背——那裏不知何時沾了一塊黑泥,是剛才在溶洞裏蹭到的。
“這個。”陳默的指尖碰了碰那塊黑泥,眼神驟變,“是‘養屍地’的土。”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
養屍地是哀牢山最邪門的地方,爺爺的筆記裏畫了紅圈,說那裏的土是黑的,埋在下麵的東西百年不腐,還會變成吃人的凶物。他們怎麽會沾到那裏的土?
“溶洞深處……”林深的聲音發顫,“連接著養屍地?”
陳默沒回答,隻是拉著她往山脊跑。月光穿過樹梢,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巨大的網。身後的嘶吼聲越來越近,林深甚至能聽見白霧流動的聲音,像有人在耳邊吹氣。
跑到竹林邊緣時,陳默突然停下。
他回頭看向來路,眉頭緊鎖。林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那片白霧已經漫到了山腳,像一條白色的舌頭,正一點點舔舐著竹林邊緣的土地。
但奇怪的是,白霧到了竹林前,就像撞到了無形的牆,再也無法前進半步。
“果然穿不過來。”陳默鬆了口氣,拉著林深鑽進竹林。
竹林裏很暗,月光隻能透過竹葉的縫隙灑下來,形成一道道細長的光帶。腳下的竹葉很厚,踩上去沙沙作響,倒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
“暫時安全了。”林深靠在一棵竹子上,終於能好好喘口氣。
陳默卻沒放鬆,他舉著砍刀,警惕地看著四周。竹林裏很靜,隻能聽見風吹竹葉的聲音,還有他們兩人的呼吸聲。
“不對勁。”陳默突然說。
林深剛想問怎麽了,就聽見頭頂傳來“哢嚓”一聲輕響。
她抬頭,看見一片竹葉上,正趴著一隻通體漆黑的蟲子。那蟲子有指甲蓋那麽大,背上有紅色的花紋,像一隻縮小版的棺材。
“是‘屍蟲’。”陳默的聲音發寒,“它們以屍體為食,怎麽會在這裏?”
話音剛落,更多的屍蟲從竹葉間爬了出來。有的掛在竹枝上,有的掉在地上,黑壓壓的一片,朝著他們爬來。
林深突然想起爺爺筆記裏的話:屍蟲出沒,必有大凶。
她看向陳默,發現他也在看自己。月光透過竹葉照在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眼神裏有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像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海。
就在這時,竹林深處傳來一聲悶響。
像是有人用重物敲擊地麵,震得腳下的竹葉都在發顫。緊接著,是密集的、像是無數隻腳踩在竹葉上的聲音,正從四麵八方湧過來。
陳默舉起了砍刀。
林深也握緊了匕首,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看著陳默的側臉,突然覺得這場景很熟悉——三年前在雨林裏,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樣的絕境,他們背靠背站著,麵對著數不清的毒販。
那時他說:別怕。
現在他沒說話,但林深從他緊繃的肩膀和緊握刀柄的手上,讀懂了同樣的意思。
腳下的竹葉開始劇烈地抖動。
林深低頭,看見無數隻屍蟲正從土裏鑽出來,像一股黑色的潮水,朝著他們湧來。而竹林深處,一個巨大的黑影正慢慢站起來,擋住了月光。
那黑影很高,至少有三米,身體是扭曲的,像是由無數具屍體拚接而成,皮膚表麵覆蓋著厚厚的黑泥,還掛著腐爛的布條。
它低下頭,露出一張模糊的臉——那根本不是臉,而是一團蠕動的肉,上麵嵌著無數隻眼睛,正齊刷刷地盯著他們。
“是‘屍王’。”陳默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傳說中養屍地的王。”
屍王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竹林裏的屍蟲像是受到了召喚,猛地加快了速度。林深看見離她最近的一隻屍蟲已經爬到了腳邊,紅色的花紋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
陳默突然把她往身後一拉。
他的後背撞上她的胸口,林深能感覺到他急促的心跳。然後,她聽見他說:“林深,記住爺爺筆記裏的最後一頁,找到‘洗骨泉’,那裏能解屍毒。”
“你什麽意思?”林深的心猛地一揪。
陳默沒回頭,隻是舉起了砍刀,刀尖指向屍王。“我拖住它,你跑。”
“我不跑!”林深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要走一起走!”
陳默終於回頭。
月光剛好落在他眼裏,林深看見那裏麵有太多東西——決絕、不舍,還有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圈圈漣漪。
“聽話。”他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臉頰,很輕,像一片羽毛,“活下去。”
說完,他猛地推開她,舉著砍刀衝向了屍王。
林深摔在地上,看著他的背影被黑色的屍蟲潮水吞沒。屍王的嘶吼聲、砍刀劈砍的聲音、屍蟲爬行的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絕望的挽歌。
她想爬起來衝過去,卻發現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眼淚突然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她看見陳默的身影在屍蟲潮裏起伏,像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
就在這時,屍王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林深擦幹眼淚,看見陳默的砍刀插進了屍王胸口的肉團裏,無數隻眼睛在那團肉裏瘋狂地轉動。但屍王的巨手也抓住了陳默的肩膀,黑泥般的指甲刺進了他的皮肉。
“陳默!”林深嘶吼著爬起來。
陳默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短,卻像一個世紀那麽長。林深看見他的嘴角似乎動了動,像是在說什麽,但她聽不見。她隻看見他的眼神,那麽亮,那麽沉,像要把她的樣子刻進靈魂裏。
然後,屍王猛地把陳默舉了起來,朝著自己那張布滿眼睛的嘴遞去。
林深的世界瞬間變成了黑白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衝過去的,隻知道手裏還握著那把匕首,隻知道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救他。
就在她快要衝到屍王麵前時,一道白光突然從竹林深處射了出來,打在屍王身上。
屍王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身體開始冒煙,抓著陳默的手也鬆開了。陳默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林深撲過去抱住他,發現他的皮膚滾燙,嘴唇發紫,肩膀上的傷口處,黑血正汩汩地往外流。
“陳默,醒醒!”她拍著他的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白光越來越亮,林深抬頭,看見一個穿著白色道袍的老頭正站在不遠處,手裏拿著一把桃木劍,劍尖對著屍王。
屍王在白光中痛苦地扭動,身體一點點融化,最後變成一灘黑色的粘液,屍蟲也隨之四散奔逃。
老頭收起桃木劍,慢慢走過來。月光照在他臉上,林深認出他是山下道觀的老道長,上次他們問路時見過。
“道長,救救他!”林深把陳默抱得更緊了。
老道長蹲下身,看了看陳默的傷口,又看了看林深,歎了口氣。“晚了,屍毒已經攻心。”
“不可能!”林深搖頭,眼淚掉在陳默的臉上,“你不是有道法嗎?你救救他!”
老道長沒說話,隻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藥丸,塞進陳默嘴裏。“這是‘鎖魂丹’,能暫時鎖住他的魂魄,不讓屍毒侵蝕,但最多隻能撐三天。”
“三天後呢?”林深的聲音發顫。
老道長看向竹林深處,眼神複雜。“三天後,月圓之夜,屍王會再次醒來。到時候,要麽找到洗骨泉,要麽……”
他沒說完,但林深懂了。
她低頭看著陳默,他的臉色越來越青,呼吸也越來越微弱。她伸出手,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指尖傳來的寒意讓她渾身發抖。
“我會找到洗骨泉的。”林深看著老道長,眼神裏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不管它在什麽地方。”
老道長歎了口氣,轉身走向竹林深處。“跟我來吧,今晚你們隻能在道觀落腳。”
林深抱起陳默,跟在老道長身後。月光穿過竹林,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她低頭看著懷裏的人,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三天,無論如何,她都要找到洗骨泉。
走到竹林邊緣時,林深突然停下腳步。
她回頭看向那片竹林,月光下,她似乎看見剛才屍王融化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在閃閃發光。
那是什麽?
她想走過去看看,但懷裏的陳默突然咳嗽了一聲,眉頭緊鎖,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林深咬了咬牙,轉身跟上老道長。不管那是什麽,現在最重要的是救陳默。
但她沒看見,在她轉身的瞬間,那片閃閃發光的地方,慢慢滲出了一縷黑色的霧氣,像一條小蛇,鑽進了土裏,朝著養屍地的方向遊去。
而在那霧氣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塊玉佩,上麵刻著一個“陳”字,是剛才陳默摔倒時從懷裏掉出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