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骨中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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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魂窟的風,是帶著哨音的。
像無數根看不見的笛,在溶洞的縫隙裏穿梭,吹出的調子陰冷潮濕,裹著陳年的腐土味,鑽進林秋的衣領。他打了個寒顫,手電筒的光束在前方晃了晃,照亮一片嶙峋的鍾乳石,石筍尖上掛著水珠,滴落在地上的水窪裏,發出“嗒嗒”的響,像有人在暗處數數。
“傷口怎麽樣?”他側頭看冷軒,對方的手臂還在滲血,染紅了半截袖子,望舒劍殘片在他掌心泛著冷光,倒比止血藥管用些。
冷軒沒看他,目光落在前方的岔路口。三個洞口像三隻黑洞洞的眼,都在往外冒白氣,氣裏裹著細碎的光點,細看之下,竟像是無數縮小的人臉,在光裏扭曲、消散。
“死不了。”他的聲音很淡,指尖卻在不經意間蹭過林秋的手背,冰涼的觸感像道微弱的電流,“左邊的洞口有劍的氣息。”
林秋的心跳漏了半拍,趕緊收回手,假裝研究石壁上的刻痕。那些刻痕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劃出來的,湊在一起竟組成了殘缺的符文,和鎮魔觀壁畫上的“心”字陣隱隱呼應。
“這些符號……”他剛開口,左邊的洞口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金屬落地的脆響。
冷軒的眼神瞬間繃緊,握緊劍衝了進去。林秋趕緊跟上,光束掃過洞口時,他瞥見洞壁上嵌著塊碎骨,骨頭上還掛著點腐爛的布片,顏色紫黑,像是三百年前的道袍。
洞穴突然開闊起來。
像是被巨斧劈開的石室,穹頂很高,倒掛的鍾乳石像倒懸的劍,尖端對著地麵。正中央立著個石台,台上鋪著塊褪色的紅毯,紅毯上擺著七把劍——不是完整的劍,是劍柄,七隻孤零零的劍柄,金屬表麵鏽跡斑斑,卻在光束下泛著詭異的紅光。
劍柄的排列形狀,和鎮魔觀壁畫裏鼎中的七劍一模一樣。
“這是……”林秋湊近細看,發現每個劍柄底部都刻著字,分別是“天、地、人、時、音、律、星”,合在一起正好是“天璣七式”的口訣首字。
冷軒的目光卻被石台旁的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具骨架,盤腿坐在地上,脊梁骨挺得筆直,像是還在打坐。骨架的手裏握著半塊令牌,和冷軒之前得到的那半塊正好能拚在一起,組成完整的“鎮魔令”。令牌的邊緣嵌在骨架的肋骨裏,像是臨死前攥得太緊,嵌進了骨縫。
“是屍父。”林秋認出了骨架手腕上的銀環,和冷軒的一模一樣,隻是更舊,上麵刻著的“冷”字已經被磨得模糊。
冷軒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骨架的顱骨。頭骨的眼眶是空的,卻像是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沉甸甸的重量。他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師父說過,他會在這裏等我。”
林秋注意到,骨架的胸腔裏,插著一把半截的劍,劍身已經鏽成了土黃色,卻能看出和望舒劍同源的紋路。劍身上刻著個“守”字,筆畫裏還嵌著點暗紅色的粉末,像是幹涸的血。
“這把劍……”
“是天璣劍的護手。”冷軒打斷他,將半塊令牌拚上去,完整的鎮魔令突然發燙,紅光順著骨架的指骨蔓延,在地麵組成一個小小的陣,陣眼處的石縫裏冒出一縷青煙,煙裏裹著個模糊的影子,像是個道士的輪廓。
影子開口了,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斷斷續續:“……天璣碎,七魂離……守陣人……奪舍……”
話沒說完,影子突然被一股黑氣撕碎。溶洞深處傳來一聲冷笑,聲音像是守陣人,又比守陣人更蒼老,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三百年了,還在念叨這些廢話。”
光束猛地掃過去。
洞口的陰影裏站著個人,穿著紫色道袍,兜帽壓得很低,手裏拖著條鎖鏈,鎖鏈的另一端捆著個東西,看不清形狀,隻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痕。
正是守陣人。
“你故意引我們來的。”冷軒的劍指向他,掌心的望舒劍殘片突然劇烈震動,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屍父的骨架是誘餌。”
守陣人輕笑一聲,鎖鏈突然被拉緊,捆著的東西被拖到光束裏——那是個穿著現代衣服的人,背對著他們,身形佝僂,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
林秋的呼吸驟然停止。
那個背影,他太熟悉了。爺爺生病時總愛弓著背,後頸有塊月牙形的胎記,在光束下若隱若現。
“爺爺?”他的聲音發顫,手電筒差點掉在地上,“你把他怎麽樣了!”
守陣人沒說話,隻是抬手摘掉了兜帽。
兜帽下的臉,一半是腐爛的血肉,一半覆蓋著鱗片,眼睛是純粹的黑色,沒有眼白,此刻正盯著林秋,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你的心障,比我想的更甜。”
“那不是你爺爺。”冷軒突然抓住林秋的手腕,力道很大,指尖幾乎嵌進肉裏,“是幻形,他在模仿你最在意的人。”
林秋猛地回神。爺爺明明已經火化了,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可那背影,那胎記,甚至連佝僂的弧度都分毫不差,逼真得讓他心髒發疼。
“是嗎?”守陣人用鎖鏈拍了拍那“爺爺”的後背,“老人家可是一直念叨你呢,說你為了找什麽破劍,連他的葬禮都沒好好參加……”
“閉嘴!”林秋的胸口像被堵住,玉佩突然發燙,白光卻弱得可憐,“我沒有!”
“沒有?”守陣人突然提高聲音,那“爺爺”猛地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五官,隻有一個黑洞洞的窟窿,窟窿裏湧出黑氣,瞬間變成林秋的臉,“你敢說,你半夜沒偷偷翻他的書房?你敢說,你拿到那半張地圖時,沒有一點興奮?”
黑氣組成的“林秋”笑得扭曲,伸手去抓他的玉佩:“承認吧,你和我一樣,都渴望力量,渴望知道那些被藏起來的秘密……”
“我和你不一樣!”林秋猛地推開它,卻撲了個空,黑氣散開又聚攏,變成爺爺失望的眼神,“爺爺才不會這麽想!”
“哦?”守陣人踱步到石台邊,指尖撫過那些劍柄,“那他臨終前抓著你的手,反複說‘別去青峰山’,你怎麽不聽呢?”
林秋的動作僵住了。
爺爺確實說過這句話,氣若遊絲,含糊不清,當時他以為是胡話,現在被守陣人提起,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愧疚突然翻湧上來,像被泡脹的海綿,堵得他喘不過氣。
玉佩的白光越來越弱,黑氣順著他的腳踝往上爬,涼絲絲的,像蛇在纏。
“林秋!”
冷軒的聲音像塊冰,砸在他臉上。林秋猛地抬頭,看到守陣人的鎖鏈已經纏上了自己的腰,而他手裏的望舒劍殘片,正對著“爺爺”的幻影,卻遲遲沒有落下。
“那是假的。”冷軒的眼神很亮,光束在他瞳孔裏跳躍,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火,“你的心障,是你自己的愧疚,不是他。”
他的劍突然刺向地麵,不是攻擊,而是精準地刺入鎮魔令組成的陣眼。紅光暴漲,將黑氣逼退了半尺。石台的劍柄突然全部立起來,劍首朝上,發出“嗡嗡”的共鳴,像是在回應劍的召喚。
“有點意思。”守陣人歪了歪頭,兜帽下的側臉閃過鱗片的反光,“兩個人的心障,比一個人的更有趣。”
他突然扯斷鎖鏈,“爺爺”的幻影瞬間消散,變成一縷黑氣,鑽進守陣人的掌心。守陣人的身體開始膨脹,紫色道袍被撐破,露出底下覆蓋著鱗片的皮膚,背後長出一對骨翼,形狀像蝙蝠,卻更猙獰。
“既然你們不肯入陣,就別怪我……”他的聲音變成了嘶吼,掌心的天璣碎片爆發出濃烈的魔氣,“用你們的骨頭,來補全這七把劍!”
黑氣化作七道箭,射向石台的劍柄。劍柄突然“哢嚓”作響,從石縫裏鑽出劍身,鏽跡剝落,露出寒光——竟是七把完整的劍!隻是劍身是透明的,像用冰做的,裏麵流動著暗紅色的液體,像是血液。
“這是……用修士的魂煉的劍!”林秋想起陳墨日記裏的記載,心髒狂跳,“他要重現壁畫上的祭祀!”
七把劍組成的陣開始旋轉,紅光與黑氣交織,形成一個巨大的“離”字,籠罩著整個石室。林秋感覺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像是要把他的魂魄從身體裏扯出去,胸口的玉佩突然爆發出最後的白光,將他和冷軒裹在一起。
“抓住劍柄!”冷軒突然喊道,拽著他衝向最近的一把劍。
林秋的手剛碰到劍柄,一股暖流突然順著手臂湧來,與玉佩的白光呼應。劍柄上的“天”字亮起,透明的劍身裏,突然浮現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穿著道袍,正在揮劍斬妖,動作和陳墨壁畫上的姿勢一模一樣。
“是陳墨!”
與此同時,冷軒握住了刻著“地”字的劍柄。他的身體猛地一震,瞳孔裏閃過無數畫麵,像是在看快進的皮影戲——屍父倒在血泊裏,手裏舉著鎮魔令;守陣人獰笑著奪過令牌;還有個嬰兒被裹在道袍裏,放在鎮魔觀的石階上,繈褓上的“冷”字被雨水打濕……
“師父!”他低喝一聲,握住劍柄的手更緊,劍身裏的影子突然轉過頭,竟和屍父有七分相似,對著他點了點頭,隨後化作一道光,融入望舒劍殘片。
殘片再次延長,劍身上的紋路清晰了許多,露出“天樞”兩個字。
“原來如此!”林秋恍然大悟,“這些劍裏藏著鎮魔觀修士的魂,需要對應的人才能喚醒!”
他看向剩下的五把劍,劍柄上的字開始閃爍,像是在催促。守陣人已經撲了過來,骨翼帶起的風刮得人臉生疼,鎖鏈橫掃,砸向石台。
“想喚醒他們?晚了!”
冷軒揮劍擋住鎖鏈,火星四濺。他的手臂傷口裂開,血滴落在地上,竟被石台上的陣吸收,化作一道紅光,護住了剩下的劍柄。
“你去!”他低吼,劍與鎖鏈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響,“我來拖住他!”
林秋看著他的背影,鱗片的寒光映在冷軒的側臉,他的眼神專注而決絕,脖頸處的疤痕在紅光裏若隱若現。林秋突然想起在通道裏,冷軒擋在他身前的樣子,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
“小心!”他抓起刻著“人”字的劍柄。
暖流再次湧來,劍身裏浮現出陳風的影子,他舉著劍,背後是燃燒的鎮魔觀,眼神卻很平靜,像是早就知道結局。影子對著林秋笑了笑,化作光融入玉佩,玉佩的白光更盛,竟在他麵前形成一道光盾。
七把劍已經喚醒了三把,陣的力量越來越強,守陣人的動作明顯遲滯了,鱗片下滲出黑色的血,像是被陣壓製。
“不可能……”他嘶吼著,骨翼拍打地麵,碎石飛濺,“我才是陣法的主人!”
他突然轉身,放棄冷軒,直撲最後一把劍——刻著“星”字的劍柄。那是離他最近的一把,也是最後一把未被喚醒的劍。
“休想!”林秋和冷軒同時喊道,一個舉著光盾,一個揮劍攔截。
就在守陣人的指尖即將碰到劍柄時,石壁突然炸開。
碎石紛飛中,一個綠色的影子衝了出來,撲向守陣人的後背。是守觀人!他的桃木杖已經斷了,渾身是血,卻死死抱住守陣人的骨翼,嘴裏念著晦澀的咒語,綠光從他掌心冒出,腐蝕著鱗片。
“老東西!”守陣人怒吼,反手一掌拍在守觀人胸口。守觀人噴出一口血,卻笑得很詭異:“三百年了……終於等到這一天……”
他的身體突然發光,化作無數綠色的光點,鑽進守陣人的傷口。守陣人發出痛苦的嘶吼,身體開始抽搐,鱗片剝落,露出底下蒼白的皮膚,竟有幾分像人類。
“你……你用了燃魂術!”
“同歸於盡,總比看著你為禍人間好。”守觀人的聲音從光點裏傳來,越來越弱,“陳墨大師……我做到了……”
光點徹底消散,守陣人的身體倒在地上,劇烈抽搐,骨翼和鱗片正在消退,變回穿著紫色道袍的樣子,隻是麵容不再模糊,露出一張年輕的臉,眉眼間竟和陳墨有幾分相似。
林秋愣住了。
這張臉……他在陳墨的日記裏見過畫像,是陳墨的師弟,那個據說早逝的天才修士——沈硯。
“原來……守陣人是你。”林秋喃喃自語,終於明白了日記裏的那句話,“守陣人即魔將殘魂,破他者,需用……”後麵被血蓋住的字,應該是“同源之魂”。
沈硯的臉在痛苦中扭曲,瞳孔裏黑色和白色交織,像是在掙紮:“我……沒錯……魔將給了我力量……我能……”
他的話沒說完,因為刻著“星”字的劍柄突然自己立了起來,劍身鑽出,透明的劍裏浮現出一個嬰兒的影子,被裹在道袍裏,正是冷軒記憶裏的那個嬰兒。
嬰兒對著沈硯笑了笑,化作光融入最後一把劍。
七把劍終於齊全了。
“嗡——”
劍鳴震耳欲聾,七道紅光匯成一個完整的“心”字,將沈硯困在中央。沈硯發出絕望的嘶吼,身體在紅光中漸漸透明,化作一縷黑煙,被吸入劍中。
石台的劍柄重新沉入石縫,隻留下七道劍痕,組成一個完整的陣。
溶洞安靜下來,隻剩下鍾乳石滴水的聲音。
林秋和冷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疲憊,還有一絲茫然。
“結束了?”林秋問,聲音有些發飄。
冷軒沒回答,走到石台前,撿起沈硯留下的天璣碎片。碎片已經失去了黑氣,變得像塊普通的石頭,隻是上麵刻著的“星”字,還在微微發光。
他將碎片遞給林秋,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像被電了一下,趕緊縮回手。
“還有最後一個地方。”冷軒看向溶洞深處,那裏的黑暗比之前更濃,卻不再陰冷,反而有種奇異的吸引力,“萬魂窟的核心。”
林秋點頭,胸口的玉佩突然指向那個方向,光芒柔和,像是在指引。
他們並肩往裏走,光束在前方交織,照亮彼此的影子。林秋突然想起守觀人最後那句話,還有沈硯扭曲的臉,心裏隱隱覺得不安。
結束,或許隻是另一個開始。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天璣碎片,碎片的光映在他的瞳孔裏,像一顆跳動的星。而在他沒注意的地方,冷軒脖頸處的疤痕,突然閃過一絲極淡的紅光,像血,又像別的什麽。
溶洞深處,傳來隱約的水聲,像是有暗河,又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水裏睜開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