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天子東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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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
    當馬超的身影,如一柄自西天瀚海劈來的銀色戰斧,出現在這座帝都的輪廓線上時,他那雙看慣了風沙與戈壁的銳利眼眸,第一次,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生疼。
    他身下的坐騎,那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西涼寶馬“裏飛沙”,也似乎感受到了前方那股令人窒息的死氣,不安地打著響鼻,刨著蹄子,不願再向前一步。
    這,不是他想象中,甚至不是父親口中描述過的大漢帝都。
    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沒有萬國來朝的氣象,更沒有那份沉澱了數百年的莊嚴與秩序。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正在腐爛的巨大屍骸。
    高聳的城牆,依舊能看出昔日的雄偉,但此刻卻像是被惡鬼啃噬過的骨架。
    牆體上,旌旗破敗,在淒厲的、夾雜著沙塵的風中發出鬼哭般的抽泣,仿佛在哀悼一個逝去的王朝。
    牆垛上沾滿了早已幹涸發黑的血漬,層層疊疊,如同這古都身上一道道猙獰而無法愈合的傷疤。
    城門大開,如同一張永遠無法閉合的、通往地獄的巨口。
    無人盤查,無人守衛,因為秩序,早已在這座城市裏徹底崩壞。
    馬超催馬緩緩而入,一股令人作嘔的、混雜著血腥、腐臭、塵土與絕望的複雜氣味,便如同一張無形的、濕冷的網,瞬間將他籠罩,讓他胃中一陣翻江倒海。
    街道之上,遍地狼藉。
    殘破的兵刃、傾頹的屋瓦、被烈火焚燒後留下的焦黑梁木、被遺棄的家什,與那些蜷縮在牆角、衣不蔽體、雙目無神的饑民,共同構成了一幅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圖卷。
    那些饑民,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淵,看到他這樣一位披堅執銳的騎士,竟連一絲恐懼或希冀都未曾流露,仿佛早已見慣了生死,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已麻木。
    “滾開!臭要飯的!”
    不遠處,一聲粗野的喝罵傳來。
    隻見三五成群、盔歪甲斜的亂兵,正一腳踹開一個擋路的老者。
    他們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潮紅,那是殺戮與欲望交織後的瘋狂。
    他們大笑著,肆意地闖入一旁尚算完整的民宅之中,下一刻,裏麵便傳來了女人絕望的尖叫、孩童淒厲的哭喊與男人被重物擊中時發出的沉悶哼聲。
    很快,那幾個亂兵便提著搶來的、幹癟的糧袋和幾件不值錢的布匹,心滿意足地走了出來,留下身後一地的狼藉與再無聲息的死寂。
    這是李傕與郭汜,這兩個昔日的董卓爪牙,在他們的主子死後,為了爭奪這座城市的控製權,正在進行著最血腥、最醜陋的內耗。
    他們的軍隊,在城內巷戰,他們的私欲,將這座曾經輝煌的古都,變成了他們的私家屠宰場。
    馬超身披的八寶麒麟鎧,在灰暗的背景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與這片破敗的景象形成了最尖銳的對比。
    然而,在這片混亂之中,竟無人多看他一眼。
    一個全副武裝的騎士,在這座每天都有無數人死去,暴力已經成為日常的城市裏,實在太過尋常。
    他胸中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那是在西涼的鐵律與秩序中成長起來的戰士,對這種毫無榮譽、毫無底線的混亂,最本能的厭惡與憤怒。
    但他強行壓了下去,他記得父親的囑托,記得子龍信中的凝重。
    他不是來替天行道的,他是來救人的。
    他很輕易地,便騎著馬,穿過了這片滿目瘡痍的街區,徑直來到了那座象征著天下權力中心的皇城之外。
    皇城,是這座腐爛屍骸上,唯一一顆尚在跳動,卻又虛弱不堪的心髒。
    這裏的守衛,明顯森嚴了許多。
    一隊隊麵黃肌瘦,卻依舊強打著精神的羽林衛,手持長戟,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他們的鎧甲同樣破舊,眼神中卻比外麵的亂兵多了一絲麻木的紀律性。
    馬超翻身下馬,將“裏飛沙”的韁繩係在一旁的石獅子上,那石獅子的一半身體已經被戰火熏得漆黑。
    他整理了一下鎧甲,大步上前。
    “西涼馬超,有十萬火急的軍情,求見陛下!”
    他的聲音,洪亮而沉凝,帶著邊陲戰士特有的金石之氣,穿透了風聲與遠處的哭嚎,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衛兵的耳中,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為首的衛兵隊長,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眼神疲憊的中年人,上下打量著他。
    那身精工打造、不染塵埃的鎧甲,那匹神駿非凡的寶馬,以及眼前青年那股逼人的英氣,都昭示著此人絕非尋常之輩。
    “西涼馬家的人?”
    隊長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但還是恪盡職守地說道:
    “在此等候,容我通稟!”
    馬超耐著性子,立於宮門之外,如一杆標槍。
    他看著那高大而冰冷的宮牆,想象著牆內那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天子,正過著何等驚恐與屈辱的生活。
    然而,他等來的,並非是天子的召見。
    半晌之後,那名隊長麵色古怪地走了出來,他身後跟著一個麵白無須、神情倨傲的內侍。
    那內侍捏著嗓子,用一種尖細而冰冷的聲音,宣讀著一道充滿了驚恐與猜忌的聖諭。
    “陛下有旨,長安內外,國賊橫行,人心叵測,為保聖躬萬安,不見任何外臣!來人,將此人驅逐出去,不得在宮門前逗留!”
    馬超臉上的沉穩,瞬間凝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懷揣著足以顛覆乾坤的驚天陰謀,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星夜兼程數千裏趕來,換來的,卻是被當成刺客一般的驅逐?
    “我有要事稟報!十萬火急!關乎陛下安危,關乎大漢國祚!讓我進去!”
    馬超按捺著性子,向前踏出一步,沉聲喝道,那聲音已帶上了幾分壓抑不住的焦灼。
    “放肆!”
    那內侍被他氣勢所迫,嚇得後退一步,隨即色厲內荏地尖叫起來,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宮門前咆哮!衛兵!衛兵何在!還不將這狂徒拿下!”
    衛兵隊長歎了口氣,揮了揮手。
    “唰啦!”
    數十杆長戟,齊刷刷地對準了馬超,戟尖上閃爍著冰冷的寒光,組成了一道脆弱卻又堅決的屏障。
    “將軍,請回吧。”
    隊長無奈地說道,
    “陛下……如今誰也不信。你再糾纏下去,隻會引來李傕、郭汜的注意,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馬超的拳頭,猛然攥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嘎吱”的輕響,一股狂怒的火焰,混合著無盡的悲涼,直衝頭頂。
    但他看著那些同樣身為漢軍,卻早已被恐懼磨平了銳氣,眼神中隻剩下麻木的衛兵,看著那扇緊閉的、冰冷的宮門,最終,還是將那股滔天的怒火,強行壓了下去,化作一聲長長的、沉重的呼吸。
    他知道,如今的小皇帝,早已是驚弓之鳥,被權臣玩弄於股掌之間,任何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麵孔,在他眼中,都可能是催命的閻羅。
    強闖,隻會坐實刺客的罪名,於事無補。
    他緩緩後退,一言不發。
    那雙銳利的眸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威嚴不再的宮牆,仿佛要將這宮牆背後的懦弱與悲哀,都刻進心裏。
    隨即,他轉身,解開韁繩,翻身上馬,沉默地消失在了街角的陰影之中。
    他不能走。
    父親的囑托,子龍的信任,以及身為漢臣的責任,都讓他必須留下來。
    既然明處無法守護,那便在暗中,做陛下的影子。
    接下來的數日,馬超便如一個幽靈,潛伏在皇城附近的一座廢棄鍾樓之上。
    這座鍾樓早已殘破,巨大的銅鍾也已被人砸開,隻剩下半邊,他藏身於陰影之中,將幹硬的肉脯和水囊放在手邊,日夜不休,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眸,死死地盯住皇城的一舉一動。
    他觀察著每一隊換防的衛兵,記下他們的路線與時間;他審視著每一個進出宮門的官員與內侍,試圖從他們細微的表情與動作中,找出破綻;他甚至留意著飛過皇城上空的每一隻飛鳥,警惕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一連數日,風平浪靜。
    皇城內外,除了李傕與郭汜的軍隊偶爾還在遠處巷戰,爆發出一陣陣喊殺聲之外,竟是死一般的平靜。
    預想中,那些神出鬼沒,來自“無影閣”的頂尖刺客,竟連一絲蹤跡都未曾顯露。
    仿佛,袁術的陰謀,隻是一場虛妄的夢魘。
    可馬超知道,毒蛇在出擊前,總是最安靜的。
    越是平靜的海麵下,越是預示著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風暴。
    他的神經,沒有半分鬆懈,反而繃得更緊。
    終於,在第五日的黃昏,當殘陽如血,將這座死城染上最後一抹悲壯的色彩時,皇城之內,起了變化。
    一隊不起眼的馬車,沒有儀仗,沒有旌旗,在夜幕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從皇城的偏門駛出。
    它們混在了一群同樣出城逃難的百姓人流之中,低調得幾乎無法察覺。
    但馬超的心,猛地一跳!
    他的視力遠超常人,他看得分明,為首那輛馬車上,那個親自駕車、穿著普通車夫衣服、卻難掩一身儒雅與威嚴的老者,正是當朝太尉楊彪!
    而緊隨其後的幾輛車裏,隱約可見國舅董承、太仆韓融等一眾朝廷重臣的身影!
    能讓這麽多重臣甘願舍棄身份,親自護衛的,除了那個人,還能有誰?
    陛下,要逃!
    也正在此時,城中兩處殺聲震天的軍營,竟不約而同地,詭異地平息了下來。
    李傕與郭汜,這對為了爭權奪利而殺紅了眼的生死仇敵,終於發現了他們共同的“財富”,那張可以號令天下的虎皮,正在悄然溜走。
    “陛下東狩了!”
    “追!休要走了天子!”
    兩道飽含著驚怒與貪婪的咆哮,幾乎同時在長安城的兩端響起。
    下一刻,剛剛止歇的戰鼓,再度被擂響。
    這一次,不再是彼此攻伐,而是化作兩股洶湧的鋼鐵洪流,帶起漫天的煙塵,朝著同一個方向,那便是城東,瘋狂追擊而去!
    馬超不再有絲毫猶豫,從鍾樓上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落在“裏飛沙”的背上,化作一道銀色的影子,緊緊地綴在了那支逃亡隊伍的遠處。
    第一百六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