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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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後,渾身浴血、身上還散發著濃重血腥味的楊奉來到車前,收斂起所有的悍匪之氣,恭敬無比地俯身下拜。
    “愛卿護駕有功,朕,沒齒難忘。”
    劉協的聲音裏帶著真誠的感激,他透過車簾的縫隙,看著眼前這位雖然出身草莽,卻在危難之時用性命保護了自己的將軍,心中確實存著幾分感念,
    “如今袁冀州已派大將前來接應,朕欲前往其軍中,以策萬全,愛卿以為如何?”
    楊奉聞言,心中猛地一沉,那顆剛剛因為血戰而火熱的心,瞬間變得冰冷而堅硬。
    他好不容易才用麾下數千將士的性命與鮮血換來的這份“奇貨”,這份能讓他從賊寇一躍成為朝廷命官的無上資本,豈能如此輕易地拱手讓人?
    他立刻深深叩首,額頭重重地磕在滿是塵土的地麵上,聲音沉痛而“忠誠”到了極點:
    “陛下!來人身份不明,言語之間,多有倨傲,目中無人,恐非良善之輩!萬一其心叵測,與李傕、郭汜之流並無不同,陛下脫離狼吻,又入虎口,臣……臣萬死亦難辭其咎啊!為陛下萬全計,還是由臣親自護衛,方為穩妥!”
    劉協的眉頭,輕輕地、不易察覺地皺了起來。
    他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一盆夾雜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下,連青煙都未曾冒起,便已熄滅。
    他沉默了片刻,車廂內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他知道,眼前的“忠臣”不肯放手。
    他隻能用一種帶著許諾的、近乎於交易的語氣說道:
    “朕知將軍忠勇,待朕安定之後,必封愛卿為興義將軍,以彰忠義!”
    楊奉心中冷笑,一個連自身安危都無法保證的皇帝許下的空頭支票,又有什麽用?
    但他嘴上卻愈發恭敬,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委屈,聲音都帶上了幾分哽咽:
    “陛下,臣本是白波賊寇,山野草莽,蒙陛下天恩不棄,方有機會洗心革麵,為陛下效死,乃是臣之本分,豈敢奢求封賞!”
    他話鋒一轉,那份懇切之中,已經帶上了一絲不容拒絕的強硬:
    “隻是,陛下有所不知,臣麾下將士,多是亡命之徒,隻認軍令,不識大義。隻怕他們信不過臣這口說無憑之言啊。陛下若真能降下詔書,白紙黑字,蓋上玉璽,赦免臣等往日之罪,臣……臣願說服三軍,為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要的,不僅僅是口頭許諾,而是一份蓋著玉璽的、能讓他從“賊”變成“官”的護身符!一份能讓他名正言順挾持天子的官方文件!
    馬車之內,劉協那雙稚嫩的手,在寬大的袖袍之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帶來一陣陣刺痛。
    他明白了,這根本不是效忠,這是赤裸裸的交易。
    用他的尊嚴,用大漢的國璽,來換取暫時的安寧。
    良久,良久,他那疲憊而無奈,帶著一絲自嘲與悲涼的聲音,再度響起:
    “取筆墨來。”
    一封赦免楊奉及其部眾往日所有罪責,肯定其救駕之功,並正式冊封其為“興義將軍”的詔書,很快便由天子親筆寫就。
    每一個字,都仿佛是用他自己的血淚寫成。
    當那枚代表著大漢至高無上權柄的傳國玉璽,被身邊同樣瑟瑟發抖的內侍,用顫抖的雙手蓋在竹簡之上時,那一聲沉悶的印記,仿佛是敲在了大漢王朝最後的棺木之上。
    楊奉的眼中,閃過了一抹無法抑製的狂喜。
    他雙手顫抖地接過那份沉甸甸的詔書,如獲至寶,甚至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麵尚未幹透的朱砂,這才鄭重地揣入懷中,而後連連叩首,聲音響亮而真誠:
    “臣!謝陛下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然而,當天子再度以一種命令的口吻提出要前往顏良軍中時,楊奉卻依舊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如同一塊焊死在地上的頑石。
    “陛下,詔書雖下,但軍心未定,臣還需時間安撫。再者,顏良所部,虎狼之師,驕橫跋扈,臣實不敢讓陛下以身犯險。”
    他眼珠一轉,提出了一個看似萬全,實則徹底斷絕了劉協希望的折中方案:
    “依臣愚見,臣願親自護送陛下前往洛陽。顏良將軍的大軍,可在我軍之後遠遠跟隨,以為策應,如此前後呼應,方能萬無一失。”
    天子劉協的心,徹底沉入了穀底。
    他知道,自己依舊是個人質,隻是換了一個稍微“忠誠”一點,懂得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包裝自己野心的看守者。
    他無力地揮了揮手,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派出身邊的內侍,將自己的“口諭”原封不動地傳達給遠處的顏良。
    除了讓他率軍跟隨之外,劉協還用盡了自己最後的權柄,聲音冰冷地,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補充:
    “另傳朕旨意,李傕、郭汜,以下犯上,形同作亂,罪不容誅!命顏良即刻率軍,將此二賊,就地驅逐!”
    他要用這把新來的刀,去砍那兩頭舊的狼。
    片刻之後,顏良在陣前聽完了天子使者的傳話,臉上露出恭敬無比的神情,對著天子車駕的方向,遙遙一拜,動作標準,無懈可擊:
    “臣,遵旨!”
    待那狐假虎威的內侍心滿意足地離去之後,顏良臉上那份恭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毫不掩飾的煩躁與不屑。
    他轉頭對著身旁的文醜,冷哼一聲,那聲音裏充滿了輕蔑:
    “哼,好一個天子!人還沒到咱們手上,倒先學會了發號施令,拿咱們河北的兵馬去跟西涼軍拚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文醜那雙環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精光,甕聲甕氣地說道:
    “義兄息怒。這楊奉是個滑頭的泥鰍,不肯輕易放人,我等若是強攻,萬一衝撞了聖駕,反而不美,落人口實。不過天子之令,亦不可不從,否則傳揚出去,倒顯得我河北之師不尊王命。”
    他湊近幾分,壓低了聲音,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狡詐的笑意:
    “依我之見,我等大可虛張聲勢,擂鼓助威,做出一副要與李傕、郭汜決一死戰的架勢,將他們‘嚇走’便是。如此一來,既全了天子那點可憐的顏麵,又可不損我軍分毫,還能讓楊奉那廝欠咱們一個人情,豈不兩全其美?”
    顏良聞言,眼中的煩躁稍去,臉上露出了讚許的神色,他拍了拍文醜的肩膀,大笑道:
    “哈哈哈,還是兄弟你想得周到!就這麽辦!”
    兩人的笑聲在風中傳出很遠,充滿了對天下大勢的漠然,和對棋盤上所有棋子的嘲弄。
    第一百七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