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用《考工記》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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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雖被撲滅,但濃煙依舊頑固地盤踞在書院上空,如同巨大的、肮髒的灰色魂靈,將月光徹底吞噬。空氣裏彌漫著焦糊味、濕木頭蒸騰出的水汽,還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東西被徹底燒毀後的荒涼氣息。蘇明遠孤零零地站在藏書閣前,焦黑的廊柱矗立著,像大地深處伸出的絕望枯骨。他喉頭滾動,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衝上來——不是真的血,是記憶深處被點燃的恐懼。恍惚間,眼前焦黑扭曲的梁木,竟與慶朝那場吞噬了半個翰林院書庫的衝天烈焰重疊起來,火光中似乎又見恩師絕望的臉孔,還有他自己在廢墟中瘋狂刨挖典籍、指甲翻裂卻一無所獲的雙手。彼時的無力與焚心之痛,穿越百年光陰,再次狠狠攫住了他。
    “蘇老師!”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喊猛地將他拽回現實。陳薇,那個半年前當他提出要按古法給梁柱塗防火泥時,眼神裏滿是不以為然的年輕女弟子,此刻正跌跌撞撞地撲到一根最粗的廊柱旁。她不管不顧地跪下,雙手顫抖著,拚命去刮擦那厚厚一層被大火燒得堅硬發黑、布滿龜裂紋路的泥殼,焦黑的碎屑簌簌落下,沾滿了她的衣襟和手指。她刮得那麽用力,指甲縫裏很快嵌滿了黑泥,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瘋狂。“真的……老師您說的是真的!”她的聲音破碎不堪,眼淚混著臉上的黑灰流下來,衝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這裏麵…裏麵的木頭!木頭真的還在!”
    蘇明遠默默走到她身邊,蹲下。火光搖曳,映著他異常平靜的臉,隻有眼底深處,那長久壓抑的、幾乎被現世遺忘的屬於慶朝狀元郎的孤高與痛楚,正劇烈翻湧。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指節用力,在那焦黑龜裂的泥殼上重重敲擊了三下,篤—篤—篤!聲音沉悶而堅實。他對著圍攏過來的、臉上猶帶煙灰與驚魂未定神色的弟子們,也對著那幾台閃爍不停的攝像機鏡頭,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玉石相擊“慶朝《考工記》有載‘柱必塗泥,火難侵也’。”他頓了頓,指尖發力,猛地摳下一大塊堅硬的焦泥,露出了裏麵被保護得極好的木胎——顏色雖被高溫熏得深暗,紋理卻清晰可見,隻有表麵薄薄一層炭化,內裏依舊堅韌,與旁邊那些未塗泥而燒得隻剩殘骸的木頭形成了慘烈又震撼的對比。
    “半年前塗的這層‘泥甲’,正是《考工記》所載宮廷防火泥方。”他攤開掌心,展示著指尖殘留的泥末,“石灰、桐油、艾草灰…僅此而已。”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震驚的臉,最終落在陳薇那雙含淚、充滿愧疚的眼睛上,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沉重,“此非神術,乃先民血淚所凝之‘防患未然’四字。今人重器物之利,輕前智之思,何其謬也!”最後一句,他幾乎是歎息著說出來的,那歎息裏裹著百年孤寂與無人相和的蒼涼。陳薇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嗚咽聲再也壓抑不住。其他弟子也紛紛垂下頭,火光在他們沉默的臉上跳躍,羞愧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每個人的心髒。
    “奇跡!這簡直是建築史上的奇跡!”一個激動到發顫的聲音打破了沉重的寂靜。幾位被緊急請來的文物修複專家幾乎是撲到了那些塗泥的梁柱前。為首的老專家姓周,頭發花白,此刻正用放大鏡近乎貪婪地檢視著剝落泥層下保存完好的木紋,手指激動地撫摸著,嘴裏嘖嘖有聲“不可思議!這保護效果,遠超我們實驗室裏那些最高等級的現代防火塗料!這…這古人的智慧,簡直…”他抬起頭,看向蘇明遠的眼神充滿了驚歎與探究,“蘇老師,您這複原的方子,價值無量啊!”
    “不是神奇,”蘇明遠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像冰冷的玉器落在石板上,瞬間壓下了專家們興奮的議論。他緩緩搖頭,目光掠過焦黑的梁柱,投向遠處夜空下書院殘破的輪廓,眼神悠遠而悲涼,“此乃常理。非是泥神,實乃人心。”他抬手,指尖輕輕拂過梁柱上一道深深的焦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悼念的溫柔,“慶隆三年,工部侍郎李攸,因直言宮室營造偷減防火泥料、虛報桐油之數,觸怒權貴,被構陷下獄,秋後問斬。”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如冰錐,刺入寂靜的夜,“次年夏,天幹物燥,雷擊引燃宮城偏殿,火借風勢,殿內所藏前朝孤本輿圖,盡付一炬。史書不過寥寥數筆‘宮室火,焚偏殿三楹。’”他收回手,指尖染著焦黑,看向周專家,眼神銳利如刀鋒,“這燒焦的梁木裏,刻著的不是配方,是血淋淋的‘未雨綢繆’四字!今人眼中神乎其技,不過是前人用性命刻進每一道工序裏的本分。忘卻了這‘本分’,縱有再精妙的器物,終是沙上築塔。”
    他語調沉靜,字字句句卻似裹著寒冰,砸在焦土之上。周專家臉上的驚歎瞬間凝固,繼而化為一片赧然的赤紅,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發出任何聲音,隻餘下粗重的呼吸。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專家下意識地摸向口袋裏的手機,指尖在屏幕邊緣焦躁地搓動著,眼神閃爍不定。蘇明遠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嘴角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這世間對“秘方”、“捷徑”的貪婪,與百年前何異?他轉身,不再理會那些心思各異的目光,彎腰拾起地上一塊碎裂的陶瓦。瓦片邊緣被大火燒灼得釉麵爆裂、扭曲變形,但瓦片本身並未酥脆成粉。他用力捏了捏,瓦片依舊堅固。“陶土選料精純,窯火掌控得宜,高溫燒結後質地堅密如石,”他對著一位專門研究古建材料的專家說道,語氣恢複了平常的淡然,“火勢向上,此瓦覆頂,如同給藏書閣蓋了一層耐火的陶甲。火舌舔舐,瓦裂而形不散,阻隔烈焰,為撲救贏得片刻喘息。此非僥幸,亦是《考工記》營造法式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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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專家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接過蘇明遠手中的殘瓦,掏出隨身攜帶的強光手電和放大鏡,立刻蹲在一旁仔細研究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完全沉浸其中。這時,一個手持話筒、記者模樣的人奮力擠開人群,將話筒幾乎戳到蘇明遠麵前,語速飛快“蘇老師!太震撼了!請問您是如何如此精準地複原出《考工記》裏失傳的防火秘方的?這需要極其深厚的古文獻功底吧?” 閃光燈刺目地亮起,捕捉著蘇明遠瞬間的微表情。
    蘇明遠微微眯了下眼,避開刺目的白光,語氣平淡無波“無他,唯手熟爾。書看得多了,自然記得些。” 他輕描淡寫地將“狀元郎皓首窮經、過目成誦”的過往,掩藏在這句最尋常不過的回答裏。記者顯然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還想追問,蘇明遠已不再看他,目光投向那片被大火燎烤得黢黑、牆體剝落、猙獰如巨大傷疤的院牆。
    夜色漸深,殘月掙紮著從厚重的煙靄後透出些微慘淡的清光,吝嗇地灑在焦土之上。書院幸存的師生們默默聚集起來,沒有人指揮,他們自發地清理著廢墟中的斷瓦殘椽,將還能使用的木料歸攏。陳薇紅腫著眼睛,吃力地拖著一個沉重的大塑料桶過來,裏麵是銀灰色的粘稠液體,散發出淡淡的化學製劑氣味——這是現代消防的防火塗料。她將桶放在蘇明遠腳邊,低聲道“老師…消防隊的同誌送來的,說…說修複牆麵可以用這個。” 她的聲音依舊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神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想要彌補什麽的迫切。
    蘇明遠沒有立刻回應。他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探入那桶銀灰色的塗料中,蘸取了一點。塗料冰涼、滑膩,帶著一種全然陌生的現代工業氣息。他用指尖撚了撚,感受著那奇特的質感,然後,將沾染了塗料的手指,緩緩按在旁邊一塊尚未清理的、被濃煙熏得漆黑的牆磚上。一個清晰的、銀灰色的指印留在了焦黑之上,異常醒目,如同一個沉默的宣言。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圍攏過來的弟子們一張張疲憊卻閃著光的年輕臉龐。
    “取筆來。”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立刻有弟子跑開,很快取來了幾支寬大的板刷和排筆。蘇明遠沒有接那些現代的工具。他挽起沾染了泥灰和塗料的袖子,走到那桶防火塗料前,俯身,將整個右手手掌深深地浸入那冰涼的銀灰色液體之中。再抬起手時,他的手掌已覆蓋了一層均勻的、閃著微光的銀灰色“甲胄”。在弟子們驚愕的目光中,他轉身,大步走向那片黢黑的院牆。沒有半分猶豫,他將那隻銀灰色的手掌,穩穩地、用力地按在了焦黑殘破的牆麵上。
    一個清晰無比的手印,帶著金屬般冷冽的光澤,烙印在劫後的瘡痍之上。像一枚穿越時空的印章,蓋住了昨日的焦痕。
    緊接著,他那隻沾滿塗料的手掌開始移動。不再是簡單的按壓,而是以掌為筆,以牆為卷,以那冰冷的現代塗料為墨,沉穩而流暢地勾勒、塗抹。焦黑的牆麵上,銀灰色的線條開始延伸、盤繞,古老而神秘的雲雷紋樣——那是慶朝宗廟禮器上象征生生不息、守護安寧的圖騰,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在焦土之上浴火重生!每一道轉折,每一次回環,都帶著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熟稔與莊重。
    “都過來。”蘇明遠沒有回頭,聲音沉穩,在寂靜的廢墟上回蕩,“用手,用心。”
    陳薇第一個衝了過去,毫不猶豫地將雙手浸入冰涼的塗料桶中,再抽出時,已覆蓋上閃亮的銀灰。她學著蘇明遠的樣子,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將雙手按在老師剛剛勾勒的雲雷紋旁,小心翼翼地開始延展、填充那些充滿力量的紋路。她的動作起初還有些笨拙,但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在觸摸著失而複得的珍寶。接著,一個又一個弟子默默上前,浸手,取“墨”,加入其中。沒有人說話,隻有手掌與焦牆摩擦發出的沙沙聲,以及塗料桶邊輕微的攪動聲,匯成一片奇異的、充滿生機的韻律。
    月光終於艱難地徹底掙脫了煙雲的束縛,清輝如練,靜靜流淌下來,溫柔地覆蓋住這片劫後餘生的庭院。焦黑的廢墟、忙碌清理的身影、以及那麵正在被無數雙年輕的手賦予新生的院牆,都被鍍上了一層朦朧而聖潔的銀邊。蘇明遠站在牆前,他的手掌仍在有力地移動著,描繪著那古老而永恒的紋樣。掌心之下,現代防火塗料的冰涼感如此真切,而指尖勾勒出的每一道雲紋、每一記雷紋,卻滾燙地烙印著他的靈魂——那是慶朝翰林院深深廊柱上鐫刻的圖樣,是恩師案頭鎮紙的紋路,是融入骨血的文明印記。
    此刻,這冰涼的塗料承載著滾燙的圖騰,覆蓋著新生的焦痕。古今的智慧,在此刻這片被火吻過、被淚浸透的土地上,在無數雙沾滿“銀甲”的手掌下,不再是對立的篇章,而是水乳般交融的血脈,無聲流淌。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掠過陳薇專注而明亮的側臉,掠過其他弟子們沉默而堅定的動作,最後落回自己掌下那不斷蔓延、熠熠生輝的雲雷紋上。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鬆動感,如同冰封河麵下第一道隱秘的春汛,悄然融化了他眼底沉積百年的孤寒與沉重。夜風吹過,帶來新生草木的氣息,輕輕拂動他沾著銀灰色塗料的衣角。焦黑的廢墟邊緣,一叢未被火舌舔舐到的芭蕉,正舒展開寬大鮮綠的新葉,葉尖悄然承接著自天際滴落的、潔淨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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