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慶朝狀元當講解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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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慶朝狀元蘇明遠,一夢醒來竟在千年後講解自家文物。
    展櫃裏女將軍的青銅劍旁標注“超前女性主義三百年”,可那分明是我當年替她寫的墓誌銘。
    孩子們戴著vr設備體驗測試時,我竟看見自己當年的考卷懸浮空中。
    上海弄堂裏老裁縫複原襦裙時,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突然問我“蘇老師,慶朝科舉和高考哪個更難?”
    我摸著玻璃櫃裏自己的狀元卷——
    墨跡未幹,可落款日期已是千年之前。
    初冬的寒意,在深夜的故宮博物院深處,凝成了肉眼可見的冷霧。高大空曠的展廳隻餘幾盞地腳燈,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投下幽長的影子,仿佛通往無盡歲月的甬道。空氣裏浮動著塵埃與古老木質混合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蘇明遠獨自立於巨大的落地展櫃前,嗬出的白氣在冰冷的鋼化玻璃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濕痕,又迅速消散。櫃內,一柄青銅劍靜靜橫陳於深色絲絨之上。劍身狹長,線條流暢,殘留著斑駁的歲月蝕痕,唯有劍脊處一道凜冽的寒光,穿過千載風塵,依舊刺目。那並非尋常的裝飾,是無數次生死搏殺、血火淬煉後留下的魂魄印記。
    他認得它。
    指尖無意識地抬起,隔著那層堅不可摧的現代玻璃,虛虛拂過劍格處纏繞的、早已朽敗大半的皮繩紋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灼燙感猛地竄上指尖,幾乎要將他燙傷。眼前驟然掠過漠北風沙彌漫的疆場,金戈交擊,戰馬嘶鳴,還有那個一身玄甲、於萬軍陣前勒馬回望的身影——英姿颯爽,目光如這劍脊上的寒光一般銳利。
    “林將軍……”一聲低喃,幾乎隻有氣流在唇齒間摩擦的微響,卻在這死寂的展廳裏顯得格外清晰。胸腔裏那顆跳動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擠壓出混雜著劇痛與塵埃的酸楚。千年歲月,竟如這層薄薄的玻璃,清晰可見,卻冰冷地橫亙於前,觸手難及。他仿佛成了自己時代唯一流落異鄉的孤魂,隔著時光的櫥窗,凝視著被陳列、被注解的過往。
    腳步聲由遠及近,規律地敲打著金磚地麵,帶著金屬腰牌晃動的細碎聲響,劃破了展廳的岑寂。一道雪亮的手電光柱刺破幽暗,精準地落在蘇明遠身上。
    “蘇老師?還沒走呐?”保安老張的聲音帶著幾分詫異,光束在他臉上晃了一下,“這都幾點了,布展不都收尾了麽?您對著這把劍,都看了快倆鍾頭了。”
    蘇明遠猛地回神,指尖的灼燙感瞬間褪去,隻餘一片冰涼。他下意識地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脊背,那動作裏帶著一種久遠年代沉澱下來的、近乎本能的端方儀態,與周遭現代化的環境形成奇異的反差。他側過頭,避開那刺眼的光束,臉上努力牽起一絲屬於現代講解員蘇明遠的溫和笑意。
    “張師傅,”聲音有些發澀,他清了清喉嚨,“明天開幕,心裏總有點……放不下。再看看細節。”
    “嗨,您也太負責了。”老張走近了些,手電光掃過那柄青銅劍,嘖嘖兩聲,“這玩意兒,老古董了,看著就瘮得慌。您說那會兒的人,打仗就靠這個?多費勁啊!”他搖搖頭,顯然無法理解這份跨越千年的沉重,“早點回去歇著吧蘇老師,天寒地凍的,別熬壞了身子。”
    “好,好,這就走。”蘇明遠應著,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最後又落回那冰冷的劍身之上。老張的腳步聲和晃動的光斑漸漸遠去,融入展廳深處更濃的黑暗。幽暗重新合攏,將他與那柄劍,與那個早已消逝在曆史煙塵中的時代,再次溫柔又殘酷地包裹在一起。寂靜無聲,唯有他自己的心跳,沉重地敲打著耳鼓,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叩問著這荒謬絕倫的千年之隔。
    晨曦初綻,淡金色的光線越過故宮巍峨的宮牆,斜斜地灑在太和殿前寬闊的廣場上,驅散了最後一縷殘夜的清冷。漢白玉的基座被陽光勾勒出溫潤的輪廓,空氣裏浮動著冬日特有的幹冽氣息,卻絲毫壓不住人潮湧動的熱浪。入口處人頭攢動,蜿蜒的長隊早已甩開,各種口音的交談聲、孩童的嬉鬧聲、相機的快門聲,匯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衝擊著古老的宮殿群。
    蘇明遠站在展廳入口的巨幅海報前,海報上是那把青銅劍的特寫,下方一行醒目的文字“慶朝女將軍林氏佩劍——不愛紅裝愛武裝,超前女性主義三百年。”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西服,胸前別著“特邀講解員”的銘牌,臉上掛著經過無數次練習的、專業而親和的笑容,迎接著第一批湧進來的觀眾。那笑容如同精心鍛造的麵具,將他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嚴絲合縫地遮掩其下。
    “各位來賓,歡迎來到‘慶朝活在當下’巡回展首站——故宮博物院。” 他的聲音通過小巧的耳麥清晰傳出,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沉穩節奏,輕易穿透了現場的嘈雜,“請隨我來,我們即將開啟的,並非簡單的時光回溯,而是一場跨越千年的‘古今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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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引領著人流,像一艘沉穩的領航船,緩緩駛入展廳的核心區域。巨大的展櫃如同透明的島嶼,星羅棋布。他在那柄青銅劍前停下腳步,展櫃柔和的頂光打在劍身斑駁的銅綠和那道凜冽的寒光上,映亮了他眼底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恍惚。
    “請看這裏,”蘇明遠的聲音在劍櫃前微微頓住,仿佛在凝聚某種力量,“這把劍的主人,是慶朝一位傳奇的女將軍。她的墓誌銘上,刻著這樣一句話——” 他深吸一口氣,字句清晰地吐出,“‘不愛紅裝愛武裝’。”
    人群裏響起一陣低低的驚歎和議論。
    “哇,千年前就這麽前衛?”
    “這思想,放現在也一點不過時啊!”
    “誰說古代女性沒地位?看看人家!”
    蘇明遠聽著這些由衷的讚歎,臉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心口卻像被那柄無形的青銅劍輕輕刺了一下,泛起細密的、帶著酸澀的麻。他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展櫃旁精心設計的展板,上麵並排放著慶朝貴族女子使用的繁複妝匣圖片,和旁邊一位現代美妝博主根據史料記載成功複原的、色澤豔麗的古代口脂樣品。
    “我們並非簡單地複刻古代,”他提高了些聲音,目光掃過一張張專注或好奇的麵孔,語氣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篤定,“我們更希望,讓沉澱千年的智慧與審美,真正地參與到我們當下的生活中來。就像這把劍所承載的勇氣,這妝匣所蘊含的對美的追求,它們並未死去,隻是換了一種方式,與我們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他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魔力,引導著觀眾的目光投向展櫃深處,投向那古老與現代並置的奇妙圖景。人們若有所思地點頭,手機鏡頭對著展品和展板頻頻閃爍。
    “媽媽,狀元是什麽呀?”一個清脆的童音突兀地響起,帶著全然的懵懂和好奇。
    蘇明遠循聲望去。互動體驗區裏,幾個戴著vr眼鏡的孩子正興奮地揮舞著手臂,笨拙地模擬著握筆的姿態。他們眼前的虛擬場景,正是慶朝莊嚴的殿試大廳——巍峨的宮殿穹頂,肅立的紫衣官員,一排排低矮的書案。光影流轉,一個半透明的、穿著慶朝青色儒生袍服的年輕身影,正端坐在其中一張書案前,神情專注地奮筆疾書。那側影,那握筆的姿態,竟與蘇明遠有著驚人的相似!更讓他心頭劇震的是,那虛擬身影筆下的考卷,字跡清晰可辨——正是他當年在真正的殿試上,耗盡心血寫就的那篇策論!
    幻象!如同慶朝宮廷秘傳的幻術投影!可這分明是現代科技的造物。
    蘇明遠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腳下仿佛踩著的不是堅實的地板,而是洶湧的時光旋渦。他定了定神,壓下喉嚨口的滯澀,快步走到那群孩子身邊,蹲下身來,讓自己的視線與他們齊平。
    他指著那虛擬的、正在書寫的身影,聲音放得異常柔和,像是怕驚擾了某個沉睡千年的舊夢“小朋友,你看,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狀元’。” 他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虛擬卷麵上熟悉的墨跡,“他坐在皇宮的大殿裏,回答皇帝出的難題。寫得最好、最有智慧的那個人,會被皇帝親口封為‘狀元’,那是對他十年寒窗苦讀、滿腹才華的最高肯定。”
    “哦……”提問的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大大的眼睛裏映著虛擬場景變幻的光影,“那他一定很厲害很厲害吧?比我們考試得一百分還厲害?”
    蘇明遠看著女孩純真的眼睛,心頭那點被時光撕裂的痛楚,竟奇異地被一種溫暖的釋然所取代。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女孩柔軟的發頂,唇角揚起一個真切的笑意,帶著幾分對往昔崢嶸的懷念,也帶著幾分對眼前新生的期許“是啊,很厲害。不過,你們現在努力學習,將來也能成為很厲害很厲害的人,用你們的方式,照亮屬於你們的時代。”
    女孩似懂非懂,但被他的笑容和語氣感染,也咧開嘴開心地笑了,注意力很快又被vr眼鏡裏新奇的世界吸引過去。
    蘇明遠緩緩站起身,目光再次掠過那虛擬的、年輕的自己。那個執筆疾書的青衫士子,仿佛隔著千年的煙塵,與此刻穿著西裝、講解著曆史的他,目光在虛空中短暫交匯。沒有言語,卻有一種無聲的告別與傳承在流淌。舊日的榮光已然定格於曆史的冊頁,而他此刻的使命,是讓那冊頁上的墨香,重新氤氳於當下鮮活的空氣裏。
    西北的風,裹挾著戈壁特有的粗糲沙塵,打著旋兒撞在敦煌莫高窟景區臨時搭建的現代化展館玻璃幕牆上,發出沉悶的嗚咽。館內卻溫暖如春,光線經過精心設計,柔和地籠罩著展區。這裏,慶朝文物的巡回展迎來了最具衝擊力的“古今對話”。
    巨大的弧形展牆前,是本次展覽的重頭戲。左側,是精心複製的慶朝石窟壁畫局部——身姿靈動曼妙的飛天,衣袂飄飄,彩帶當風,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壁畫的束縛,乘著祥雲羽化登仙。絢麗的礦物顏料曆經千年風沙侵蝕,依舊透出奪目的朱砂紅、石青綠和耀眼的金箔光澤。而展牆的右側,則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深邃浩瀚的宇宙星雲圖景中,現代航天器的精密結構圖被放大呈現,冰冷的金屬質感,複雜的電路紋路,充滿幾何美感的推進器噴口,象征著人類掙脫地心引力的理性力量。古老飛天的飄逸曲線與現代航天的硬朗結構,在這麵巨大的展牆上形成了驚心動魄的視覺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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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明遠站在展牆前,為一批特殊的觀眾講解——一群來自航天研究院的年輕工程師。他們穿著統一的深藍色工裝,眼神銳利而專注,對壁畫飛天的藝術性流露著欣賞,但目光更多是被那些精密的航天器圖紙牢牢吸引。
    “各位請看,”蘇明遠的聲音在空曠的展區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我們刻意將慶朝飛天對‘飛翔’的瑰麗想象,與現代航天對‘飛翔’的科技實踐並置於此。這並非簡單的排列組合,而是一次跨越時空的精神共振。”
    他指向壁畫上一位反彈琵琶、裙裾飛揚的飛天“古人仰望蒼穹,將超越凡塵的渴望,寄托於這飄逸的線條和絢麗的色彩之中。那是對自由的向往,對未知蒼穹的浪漫叩問。” 指尖隨即劃向右側冰冷的航天器結構圖,“而你們,用嚴謹的計算、堅韌的材料和燃燒的火焰,將這份古老的叩問,化作了直刺雲霄的現實!”
    一位戴著黑框眼鏡、氣質沉穩的年輕工程師忍不住推了推鏡架,眼神亮得驚人“蘇老師,您這個視角太獨特了!以前隻覺得飛天是藝術,是宗教符號,真沒想過,這飛揚的飄帶,這向上的動勢……它本質上,和我們火箭升空時那種掙脫束縛、衝向未知的驅動力,竟然如此相通!一種精神圖騰的延續!”
    “正是如此!”蘇明遠肯定地點頭,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共鳴。他仿佛看到千年前開鑿石窟的無名畫匠,與眼前這些操控著最尖端科技的青年,他們的目光穿越時空,在宇宙的維度上交匯。一種超越個體、連接古今的宏大感包裹了他。“藝術是感性的翅膀,科學是理性的引擎。但驅動它們向無盡深空探索的,是人類血脈中永不磨滅的好奇與勇氣。這份渴望飛翔的‘基因’,在慶朝飛天的彩繪裏,也在你們設計的每一道焊縫、每一行代碼之中。”
    年輕工程師們臉上露出了然和振奮的神色,彼此交換著眼神,低聲討論起來,話題從壁畫線條的力學美感延伸到航天器氣動外形的優化可能。蘇明遠退後半步,看著這群充滿朝氣的現代“飛天”探索者,一種難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感悄然滋生。千年前的仰望,並未落空。這份對蒼穹的執著,如同壁畫上永不褪色的礦物顏料,早已融入了一個民族的血脈深處,並在新的時代,迸發出更為璀璨的光芒。風沙的嗚咽被隔絕在玻璃幕牆之外,館內隻剩下思想碰撞的低語和圖紙上承載的星辰夢想。
    江南冬日的陽光,帶著一種水鄉特有的溫吞,懶洋洋地流淌在上海市中心一片被摩天大樓環抱的老弄堂裏。青灰色的磚牆爬著些枯萎的藤蔓,濕漉漉的石板路縫隙裏泛著深色的水痕,空氣中混雜著生煎包的焦香、晾曬衣物潮濕的水汽,還有不知哪家飄出的淡淡飯菜香。“慶朝活在當下”展覽最生活化的一站,就在這煙火氣十足的弄堂深處,一個由舊時石庫門客堂間改造的小展廳裏鋪開。
    展廳門大敞著,沒有博物館的森嚴,更像鄰裏開放的堂屋。門外狹窄的弄堂過道,此刻卻成了最生動的舞台。一張老舊的八仙桌擺在門口,桌旁坐著一位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裁縫師傅。他布滿皺紋卻異常靈巧的手,正捏著一塊靛藍色的棉麻布料,銀亮的剪刀流暢地遊走,發出細碎而規律的“嚓嚓”聲。桌上散落著粉餅、木尺、線軸。旁邊立著一個簡易的人台,上麵已初具雛形的,正是一件慶朝女子日常穿著的素雅襦裙,寬袖交領,線條簡潔而流暢。
    弄堂本就不寬,這一下更是吸引了眾多目光。剛剛下班、穿著筆挺西裝套裙的白領,踩著高跟鞋好奇地駐足;背著書包的中學生咬著奶茶吸管,看得目不轉睛;搖著蒲扇的阿婆拎著菜籃子,也湊過來品評幾句。裁縫師傅旁若無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偶爾用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話解釋一兩句“喏,看到伐?老祖宗的智慧,這個腰線不是平的,要微微提上去一點,走起路來才飄,才顯身段……這叫‘立體剪裁’,老早一千年就曉得了!”
    幾個年輕的上班族看得心癢,互相推搡著,其中一個膽子大的、穿著修身灰色西裝的年輕男子,終於忍不住擠到前麵。他先是對著蘇明遠禮貌地笑了笑(蘇明遠正站在門內,安靜地看著這充滿生趣的一幕),然後轉向老裁縫,臉上帶著點躍躍欲試的靦腆“師傅,這個……能讓我試試嗎?就比劃一下?”他指了指人台上未完工的襦裙。
    “試試就試試嘛!”老裁縫倒是爽快,停下剪刀,拿起一件已初步成型的素色上襦,“來,小夥子,手臂張開點,哎對,肩膀放鬆……這個領口,講究的是‘交疊’,要這樣……” 他耐心地指導著,幫年輕人笨拙地套上那寬大的上襦,整理著交疊的領口。
    年輕人顯然從未接觸過這種寬袍大袖,動作僵硬又新奇,引來周圍善意的哄笑。他笨手笨腳地拉扯著衣襟,試圖理解這完全不同於西裝的穿著邏輯,臉上滿是新奇又有點窘迫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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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老師!”年輕人忽然轉過頭,看向門內的蘇明遠,一邊與那寬大的袖子“搏鬥”,一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大聲問道,“您學問深!您給評評理,我們這現代人,學穿你們慶朝的衣服都這麽費勁——那您說,是你們慶朝考狀元難,還是我們現在考大學、過高考獨木橋更難啊?” 他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直率和求知欲。
    這突如其來的、將相隔千年的選拔製度直接對比的問題,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瞬間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連埋頭剪裁的老裁縫也抬起頭,饒有興致地看向蘇明遠。哄笑聲低了下去,弄堂裏忽然安靜了許多,隻剩下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和近處布料摩擦的窸窣。
    蘇明遠微微一怔。這個問題,帶著天真的莽撞,卻又無比鋒利地刺中了時光的核心。他緩步走出展廳的門框,溫煦的冬日陽光落在他肩頭。他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先是掠過年輕人身上那件略顯滑稽卻又異常鮮活的慶朝襦衫,又緩緩掃過周圍一張張充滿生活氣息的、屬於現代的麵孔——西裝革履的,背著書包的,提著菜籃的。
    他的腳步最終停在展廳入口處一個獨立的展櫃前。櫃內鋪著深色絨布,柔和的燈光聚焦在一份微微泛黃的紙頁上。那紙張質地粗糙,墨色濃黑,字跡是端方遒勁的行楷,力透紙背。字裏行間,論述的是慶朝某一年的漕運利弊與改革方略。卷首,朱砂禦筆,一個莊重的“魁”字赫然在目。卷末落款的小字日期,清晰地指向一個早已化為曆史塵埃的年號。
    這是他自己的殿試答卷。千年之後,隔著玻璃,與他對望。墨跡猶新,仿佛昨日才擱筆,然而那落款的日期,卻已是整整千年之前。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時空錯位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靜靜地立在展櫃前,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孤直。指尖抬起,隔著那層永遠無法真正觸及的冰冷玻璃,極其輕柔地、珍重地拂過那卷子上自己的名字——“蘇明遠”。那三個字在燈光下顯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遙遠。指尖傳來玻璃堅硬冰冷的觸感,像一道永恒的界河。
    周圍徹底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與那份千年狀元卷無聲的對峙上。弄堂裏穿行的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片刻的沉寂後,蘇明遠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想象中的沉重或悲愴,反而浮現出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澄澈與釋然,如同被時光之河衝刷過的玉石。他看向那個還揪著襦衫袖子、等待答案的年輕人,目光溫和而有力。
    “難易……其實並非關鍵。”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平和,“慶朝科舉,考的是經史子集、治國方略,萬卷書齋,皓首窮經,為一朝金榜題名。你們今日的高考,拚的是數理邏輯、全球視野,千軍萬馬,晝夜兼程,為叩開未來無限可能的大門。”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展櫃裏自己的卷子,又落回年輕人身上那件代表著古老生活智慧的襦衫,最後環視著這充滿煙火氣的弄堂和一張張鮮活的麵孔,唇角揚起一個真正舒展的、溫暖的笑意。
    “時代在變,考題在變,選拔的方式也在變。但有些東西,從未改變。”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洞悉的篤定,“那份不甘平庸、向上攀登的心氣;那份寒窗苦讀、磨礪才智的堅韌;那份渴望用所學所知,去回應時代叩問的責任——這份向學之心,這份求索之誌,才是穿越千年風沙,依舊滾燙的‘狀元魂’。”
    他不再看那展櫃,目光炯炯地投向提問的年輕人,也投向所有傾聽的人“無論是金殿對策,還是考場答卷,無論是穿襦裙還是著西裝,我們真正要麵對的考題,從來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在時代流轉的脈搏裏,刻在如何讓過去的智慧,真正照亮我們腳下道路的求索之中。”
    話音落下,弄堂裏有短暫的寂靜。陽光斜斜地照在老裁縫手中閃亮的剪刀上,照在年輕人身上那件寬大的襦衫上,也照在蘇明遠溫潤平和的眼眸裏。沒有掌聲,但一種無聲的理解和共鳴在空氣中緩緩流淌。
    那個提問的年輕人怔怔地看著蘇明遠,揪著襦衫袖口的手不知不覺鬆開了,臉上那份玩笑的神色褪去,換上了若有所思的認真。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來自千年前的寬大衣衫,又抬眼望向那玻璃展櫃裏承載著千年智慧的墨跡,最後,目光落在蘇明遠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這位“蘇老師”身上那份沉靜的力量。
    老裁縫嗬嗬一笑,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靜,銀亮的剪刀再次“嚓嚓”地響了起來,聲音清脆而富有生機。“講得好啊,蘇老師!”他中氣十足地讚了一句,“甭管啥朝代,人呐,心裏頭都得有股子向上的勁兒!來,小夥子,別傻站著,袖子不是這麽挽的,我教你……”
    裁縫師傅那帶著歲月包漿的嗓音和剪刀清脆的節奏,瞬間將方才那凝重的時空感衝淡了不少。弄堂裏重新活泛起來,低低的交談聲、善意的笑聲、生煎包在遠處油鍋裏滋滋作響的市井背景音,再次編織成溫暖的生活之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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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明遠沒有離開。他依舊站在那盛放著自己前世榮光的展櫃旁,目光卻已不再僅僅凝視那冰冷的玻璃和泛黃的卷紙。他望著弄堂裏生動的景象老裁縫布滿皺紋卻異常靈巧的手,年輕人笨拙卻認真模仿的姿態,西裝與襦衫奇異的並存,還有那些駐足、傾聽、眼中閃爍著好奇或了悟光芒的街坊鄰裏。
    一種奇異的暖流,緩慢而堅定地注入心田,驅散了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作為時光異客的刺骨孤寒。那孤寒曾如附骨之疽,提醒著他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此刻,卻在這最平凡的煙火人間,在這古老智慧被笨拙卻真誠地觸摸、理解的瞬間,悄然消融。
    他伸出手,這次不再是隔著冰冷的玻璃去觸碰虛無的過往。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展櫃光滑冰涼的金屬邊框,那觸感真實而堅固。然後,他轉過身,步履沉穩地走向門口那片被陽光和人氣烘暖的小天地,走向那正在上演的、活生生的“古今對話”。
    裁縫師傅正費力地給那高個子年輕人講解襦裙腋下收褶的奧妙,年輕人顯然不得要領,動作僵硬得像根木頭。蘇明遠走到八仙桌旁,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接過了老裁縫遞來的一根穿著靛藍棉線的鋼針。
    “此處收褶,非為束縛,實為順應人體,”蘇明遠的聲音平和地響起,帶著一種久遠年代沉澱下來的清晰韻律,他手指靈巧地撚起布料邊緣,“針自此處入,斜向而行,力道需勻……” 細小的鋼針在他修長的指間靈活穿梭,靛藍色的棉線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在素色的棉麻布料上牽引出流暢而含蓄的衣褶。那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熟稔,仿佛這穿針引線的技藝從未被千年的時光阻隔。
    老裁縫渾濁的眼睛驟然一亮,像是發現了稀世珍寶,緊緊盯著蘇明遠的手指,口中不住地嘖嘖稱奇“哎喲!老法師!這才是老法師的手藝啊!失傳的‘蘇針’路數?蘇老師您……您這……”
    年輕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看看自己手裏被揉成一團的布料,又看看蘇明遠手下瞬間變得服帖優雅的衣褶,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蘇明遠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也沒有回應老裁縫的驚歎。他隻是專注地引著線,仿佛在連接著兩個被時間強行分開的世界。針尖刺透布帛的微響,棉線穿梭的輕吟,老裁縫低低的驚歎,年輕人好奇的詢問,弄堂外隱約的車聲人語……所有這些聲音,連同指尖布料溫軟的觸感、鼻尖陽光曬過的棉麻清香,都無比真實地湧入他的感知。
    他微微垂下眼簾,唇角無聲地向上彎起一個清淺卻無比真實的弧度。那笑意裏,有千年風霜沉澱後的釋然,有穿透時光迷霧的了悟,更有一種終於找到歸處的寧靜。針線在他手中,不再僅僅是複原一件古老的衣衫,更像是在一針一線地,將那個失落已久的慶朝狀元蘇明遠的魂魄,細細密密、溫柔堅定地,縫合進了眼前這片喧騰熱鬧的、屬於“當下”的煙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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