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雲雷紋成文化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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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明遠是明朝狀元,被雷劈到現代成了非遺傳承人。
    看見雲雷紋被印在街舞地板和盲盒玩偶上,他痛心疾首“禮器聖紋,豈容褻瀆!”
    直到胡同王奶奶用雲雷紋縫補他撕裂的袖口“紋樣是活水,困在壇子裏才真死了。”
    小學那日,他接過非遺證書,聽見菜市場雲雷紋紙袋沙沙作響。
    旋轉的鳥籠將光影投在斑駁老牆上,莊嚴古紋在茴香豆香氣中翩然起舞。
    雪落無聲,細碎的冰晶悄然而至,在灰蒙的京城上空盤旋、躊躇,最終輕悄地落上故宮暗紅的牆頭、胡同灰瓦的屋簷,以及國家非遺中心那光潔如鏡的玻璃幕牆。牆內,暖氣氤氳,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正式發布,“雲雷紋傳統紋樣及現代應用”一行字,在巨大的電子屏上流光溢彩。
    蘇明遠立於台前,一身深灰提花暗紋的中式立領外套,身形挺拔如鬆。他微微抬眼,目光掠過那行被隆重展示的文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眼底深處掠過,快如飛鴻踏雪,旋即又被溫潤的謙和覆蓋。隻有那攏在袖中的手,指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觸碰到袖口內裏那細密而溫熱的針腳——那是胡同裏王奶奶的手藝,是無數個午後,老人戴著老花鏡,在陽光裏一針一線繡上的雲雷紋。
    “蘇老師,請為我們展示雲雷紋的‘七十二變’!”主持人的聲音熱情洋溢,帶著麥克風特有的輕微震動,在這暖意融融的空間裏擴散開來。
    蘇明遠頷首,步履沉穩地走向舞台中央那塊巨大的電子屏。有工作人員早已備好特製的電子筆,筆身光滑冰冷,帶著現代工業特有的精確感。他輕輕將其握在手中,那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仿佛一絲細微的電流,瞬間勾連起記憶深處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記憶的碎片驟然刺入腦海。
    無星無月,墨色濃稠得化不開。狂風卷著驟雨,狠狠抽打在青石板路上,炸開冰冷的水花。他,大明新科狀元郎蘇明遠,正奉旨急行。馬蹄聲碎,在空寂的雨夜中顯得格外驚惶急促。前路一片混沌,隻有車轅上搖晃的燈籠,投下一團昏黃模糊的光暈,在泥水中掙紮跳動。
    驀地,一道慘白刺目的電光撕裂了無邊的黑幕!那光芒亮得駭人,如同天神的巨斧劈開混沌,瞬間將天地映照得一片死寂的慘白。蘇明遠隻覺得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那電光盡頭猙獰虯結的樹影輪廓,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蒼穹徹底撕碎的霹靂巨響,便在頭頂轟然炸開!
    “哢嚓——轟隆!!!”
    一股無法抗拒的沛然巨力,帶著毀滅的氣息,挾裹著焦糊的氣味,自九天之上狠狠貫下!他最後的意識,是身下駿馬驚恐欲絕的長嘶,以及自己被高高拋離馬鞍、墜入無邊黑暗的失重感。視野徹底被狂暴的白光吞噬前,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馬車廂內,一隻隨行攜帶、用於祭祀的青銅觚被震得滾落出來,在刺目的電光中,其腹部那繁複、神秘、象征著天地威能的古老雲雷紋飾,幽幽一閃,隨即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
    “蘇老師?”主持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聲音再次響起,將他從那個驚心動魄的雨夜猛地拽回。
    蘇明遠的手指幾不可查地一顫,電子筆險些脫手。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強行壓下了眼底深處那抹被雷霆撕裂的驚悸。手腕懸空,凝滯片刻,仿佛在尋找一種跨越了數百年的熟悉感。終於,他落筆了。手腕沉穩地運力,筆尖在光滑的電子屏上劃過,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墨色的線條在屏幕上暈開,起承轉合,圓中帶方,方中蘊圓,連綿回旋,流暢而古拙。隨著他的筆觸,屏幕一側同步播放起精心製作的動畫短片那些古老莊嚴的線條,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開始流淌、變形、重組。
    它們從商周青銅鼎彝厚重莊嚴的饕餮獸口旁遊弋而出,攀附上現代衛衣簡潔的棉質麵料,化作張揚不羈的印花;它們從曾侯乙編鍾幽深的青銅綠鏽裏掙脫,跳躍到色彩繽紛的盲盒玩偶精致的小衣裳上,成為俏皮的裝飾;它們甚至從馬王堆帛畫上飛天的飄逸衣袂間散逸,幻化成街舞少年腳下激烈旋轉、蹬踏的地板塗鴉……古老的紋樣在光怪陸離的現代載體上肆意奔流。
    台下快門聲不絕於耳,閃光燈連成一片。蘇明遠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溫和平穩,聽不出波瀾“‘雷’,是古人對自然偉力的敬畏;‘雲’,是對無拘自由的向往。載體在變,從禮器到屏幕,從衣飾到塗鴉……但內核如一,皆是對‘美’的不懈追尋。”
    這番話,他曾對著鏡子演練過無數次,力求字正腔圓,不帶一絲前朝的官話口音。可胸腔裏,那顆屬於大明狀元郎的心髒,卻在這片光影交織中劇烈地搏動,每一次收縮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看到屏幕上那個街舞少年,一個騰空翻轉,穿著潮牌運動鞋的腳,重重地踏在了那由雲雷紋變形而來的炫酷塗鴉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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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腦海深處,仿佛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眼前瞬間閃過的是大明太廟祭祀時莊嚴肅穆的場景。巨大的青銅禮器森然排列,其上威嚴的雲雷紋在祭火映照下閃爍著神聖的光澤。他身著繁複的朝服,與百官一同匍匐在地,額頭緊貼冰冷的地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對天地神隻的無限敬畏。那紋樣,是溝通天人的橋梁,是社稷威嚴的象征!如今……如今竟被置於腳下,任人踩踏舞動?
    一股混雜著憤怒、荒謬與巨大悲涼的濁氣猛地衝上喉頭,幾乎讓他窒息。他強行壓下,握著電子筆的手指卻因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微微顫抖。袖口內側,王奶奶繡下的那片細密的雲雷紋,此刻仿佛也灼燙起來,緊貼著他的脈搏。
    儀式結束,人流散去。蘇明遠婉拒了幾個後續采訪,幾乎是逃離了那溫暖卻令人窒息的會場。寒意撲麵而來,細密的雪霰子打在臉上,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他裹緊外套,下意識地走向那片被高樓環抱、如同城市褶皺般的老胡同區。青灰色的磚牆在冬日裏顯得更加沉鬱,牆頭衰草掛著零星的雪粒,在寒風中瑟縮。空氣裏彌漫著蜂窩煤爐子尚未完全熄滅的煙味、隔夜飯菜的氣息,還有……一種屬於市井深處的、帶著煙火氣的暖意。
    剛拐進王奶奶住的那條窄胡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少年們肆無忌憚的喧嘩從身後湧來。
    “借過!借過!別擋道兒哥們!”
    幾個穿著寬大嘻哈服、頭戴針織冷帽的少年風風火火地擦著他身邊跑過,帶起一陣冷風。其中一個少年跳躍著做了個高難度的地板動作,寬大的t恤下擺翻飛,後背上一個巨大而誇張的變形雲雷紋圖案赫然在目,線條扭曲張揚,充滿了街頭叛逆的味道。
    蘇明遠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那刺目的圖案,那被踩踏的塗鴉,與腦海中太廟森嚴的禮器、匍匐的身影轟然重疊!一股難以遏製的熱血直衝頭頂,那屬於大明士大夫的錚錚傲骨瞬間壓倒了所有理智的偽裝。
    “站住!”一聲斷喝,帶著久居人上的威嚴和壓抑不住的怒火,突兀地炸響在狹窄的胡同裏。
    幾個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極具壓迫感的聲音震得一僵,齊齊停下腳步,愕然回頭。領頭那個穿著雲雷紋t恤的少年,看著眼前這個衣著考究、氣質卓然卻麵沉如水的男人,臉上寫滿了不解和一絲被冒犯的桀驁“大叔,有事?”
    蘇明遠胸膛起伏,手指幾乎要戳到少年t恤後背那變形的紋樣上,聲音因激憤而微微發顫“此乃雲雷之紋!古之聖器所鑄,溝通天地鬼神,何等莊重!爾等…爾等竟敢將其印於衣衫,置於足下,肆意踐踏褻玩!豈有此理!禮崩樂壞,成何體統!”他下意識地用上了古語,字字如金石擲地。
    少年們麵麵相覷,像是看著一個從博物館裏跑出來的怪物。短暫的錯愕後,領頭少年嗤笑一聲,眼神裏充滿了“這人有病吧”的戲謔“大叔,大清早亡啦!什麽禮啊神的,不就一圖案嗎?帥就完事兒了!踩踩怎麽了?它還能跳起來咬我啊?”他誇張地聳聳肩,同伴們爆發出一陣哄笑。
    “你!”蘇明遠隻覺得一股鬱氣堵在胸口,眼前發黑,氣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他下意識地想拂袖嗬斥,手臂猛地一甩——隻聽“嗤啦”一聲裂帛脆響,格外刺耳。
    動作戛然而止。蘇明遠僵住了。少年們的哄笑也停住了,目光都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那件質料精良的中式外套袖口,從肘部到手腕,被硬生生撕裂開一道長長的、猙獰的口子!大約是方才情緒激動,動作過大,袖口又恰好被旁邊院牆伸出的半截鏽蝕鐵釘掛住了。冷風順著裂口“嗖嗖”地往裏灌,一直涼到心尖。
    “哎喲!”少年們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怪叫,領頭那個少年臉上的戲謔更濃了,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大叔,火氣別這麽大嘛!衣服都氣炸了!哈哈哈哈……”笑聲在胡同裏回蕩,格外刺耳。少年們不再理會他,嘻嘻哈哈地推搡著跑遠了。
    蘇明遠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在風雪裏的石雕。寒意順著裂開的袖口鑽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低頭看著那道長長的豁口,昂貴的麵料翻卷著,露出裏麵灰白的襯裏,狼狽不堪。耳邊還回蕩著少年們刺耳的哄笑,眼前晃動著那被踩踏、被扭曲的雲雷紋。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和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這陌生的世界,這被輕賤的紋樣,這撕裂的衣袖……他仿佛被遺棄在時間的荒原上,與一切都格格不入。他頹然地靠向身後冰冷的磚牆,粗糙的觸感硌著脊背,那裂開的袖口在寒風中無力地飄蕩。
    “吱呀——”一聲輕響,打破了胡同裏令人窒息的沉寂。
    旁邊一扇斑駁褪色的舊木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張慈和的臉探了出來,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正是胡同裏的老住戶,王奶奶。她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先是看到了蘇明遠失魂落魄靠在牆上的樣子,隨即目光敏銳地落在他那撕裂的袖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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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明遠啊?”王奶奶的聲音帶著老北京特有的溫厚腔調,“這是怎麽了?跟牆頭較上勁了?快進來,外頭風硬,雪粒子紮人!”
    不由分說,王奶奶拉開門,一股混合著陳舊家具、中藥和燉煮食物味道的暖流撲麵而來。蘇明遠幾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拉進了這間小小的屋子。屋裏陳設簡單,卻收拾得異常整潔。窗台上幾盆綠蘿長得鬱鬱蔥蔥,爐子上坐著一把小銅壺,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坐下坐下。”王奶奶把他按在一張舊藤椅上,動作麻利地轉身打開一個老式的五鬥櫥。抽屜被拉開,發出“嘩啦”的輕響。她翻找著,嘴裏絮叨著,“你們年輕人啊,毛手毛腳的。這麽好的料子,可惜了的……別動啊,奶奶給你拾掇拾掇。”
    很快,她拿出一個巴掌大的舊鐵皮盒子,盒麵上印著模糊不清的花鳥圖案。打開盒子,裏麵是各色絲線、大大小小的針插,還有幾塊疊放整齊的零碎布頭。她熟練地挑出一根細針,又在一卷深青色的絲線裏撚出一股,對著窗戶透進來的天光穿針。那動作,專注而虔誠,仿佛在進行一項古老的儀式。
    “手伸過來。”王奶奶拉過蘇明遠的手臂,仔細看了看那道裂口的位置和走向。她的手指粗糙而溫暖,帶著長年操勞留下的痕跡。她沒急著下針,而是拿起一塊顏色與他外套相近的深青色碎布,放在裂口下比了比,又放下。接著,她拿起那卷深青絲線,又看了看,還是搖頭。最後,她的手指在針線盒裏摸索了幾下,撚出一小卷線——那線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竟隱隱泛著一種內斂的、近乎金屬的光澤,是極為純正的玄青色。
    “這線啊,”王奶奶似乎看出了蘇明遠的疑惑,一邊將線頭在嘴裏抿濕,一邊慢悠悠地說,“還是我婆婆那會兒留下來的老東西,染得正,有筋骨,配你這衣服,不跌份兒。”她終於穿好了針,將線尾打了個結。
    王奶奶將針尖在發髻上輕輕篦了篦,然後穩穩地落下了第一針。針尖刺透麵料,發出細微的“噗”聲。她的動作舒緩而充滿韻律,一針,一引,一拉,一絲不苟。那玄青色的絲線在深灰的衣料上遊走,漸漸勾勒出一個小小的、卻無比規整的方折回旋紋樣——正是最基礎、最古老的雲雷紋!
    蘇明遠的目光死死地凝固在王奶奶蒼老卻異常穩定的手指上,凝固在那正在裂口邊緣逐漸成形的、針腳細密勻稱的雲雷紋上。每一針刺入,都像紮在他心上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那熟悉的、曾鐫刻於國之重器、象征著無上威嚴與神性的古老紋樣,此刻,竟然被用來……縫補一件撕裂的、凡俗的衣衫?就在這狹窄的、彌漫著生活氣息的陋室之中?
    荒謬!褻瀆!一股強烈的、混雜著痛心和憤怒的情緒在他胸中翻騰衝撞,幾乎要衝破喉嚨。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試圖壓下這股邪火。他不能對這位慈祥的老人發怒。他強忍著,聲音卻因壓抑而顯得異常幹澀緊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奶奶……”他艱難地開口,目光死死盯著那細密的針腳,“這雲雷紋……乃古之重器所銘,祀天地,敬鬼神……是禮之所在!如此……如此縫於敝衣之上,豈非……豈非大不敬?” 他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大不敬”這三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王奶奶的手微微一頓。她抬起頭,那雙被歲月磨礪得有些渾濁、此刻卻異常清亮的眼睛,透過老花鏡片,深深地看了蘇明遠一眼。那眼神裏沒有責備,沒有驚訝,隻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平和,仿佛早已看穿了他內心翻湧的驚濤駭浪。
    “敬?”王奶奶輕輕重複了一聲,嘴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帶著點曆經滄桑的了然。她低下頭,手指靈巧地撚著線,針尖再次穩穩落下,沿著雲雷紋的軌跡繼續遊走。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柔軟的刻刀,輕輕鑿開了蘇明遠心中那層堅硬的冰殼。
    “明遠啊,”她的聲音平緩,如同爐子上那壺將沸未沸的水,“奶奶活了大幾十年,在這胡同裏,眼瞅著多少老物件兒、老規矩,像秋天的葉子一樣,一片片掉下來,化進土裏嘍。”
    她頓了頓,針線不停,那小小的雲雷紋在裂口邊緣又延伸了一小段,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
    “你說它是禮,是敬?沒錯兒,擱那博物館的大玻璃櫃子裏,亮錚錚的,誰看了不得肅靜會兒?可那東西,看著是尊貴,是體麵,”王奶奶微微搖頭,幾根銀絲隨著動作輕晃,“可那跟咱們喘氣兒、吃飯、過日子的人,有啥幹係?隔著那厚玻璃,冷冰冰的,跟死了沒啥兩樣。”
    針尖再次刺透布料,她熟練地將線拉緊。
    “你再瞅瞅這紋樣,”她用戴著頂針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剛繡上去的那一小片雲雷紋,“它在這兒呢,替我縫著你的衣裳,替你擋著風寒。”她的手指順著那紋樣的線條輕輕撫過,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一個嬰孩。“它活過來了呀!在我這老婆子的針尖上跳著,在你小子胳膊上貼著,在咱們這熱乎乎、鬧哄哄的日子裏頭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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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老花鏡的上緣,直直地望進蘇明遠震動的眼底深處,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樸素力量“這紋樣啊,它就是一股子活水!你得讓它流起來,淌起來,甭管是淌在泥溝裏,還是石頭縫裏,隻要它還淌著,它就活著,它就新鮮!你把它當個金貴菩薩,恭恭敬敬地供在神壇上,用琉璃罩子扣得嚴嚴實實,一滴水都不讓它滲出來……”王奶奶搖搖頭,嘴角那抹極淡的笑意裏帶著一絲悲憫,“那它呀,離變成一壇子死氣沉沉的臭水,也就不遠嘍!”
    “噗”的一聲輕響,針尖再次刺透衣料。王奶奶利落地打了個結,用牙齒輕輕咬斷了線頭。她抬起蘇明遠的手臂,對著窗戶光仔細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傑作”——那道猙獰的裂口被細密勻稱的針腳完美地縫合,邊緣處,一圈古樸而充滿生機的雲雷紋,如同給傷口繡上了一條莊重又靈動的徽記。它不再是冰冷的符號,它帶著王奶奶指尖的溫度,緊緊貼著他的肌膚,仿佛在搏動。
    “喏,瞧瞧,”王奶奶滿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力道不輕不重,“這不挺好?又結實,又體麵!老紋樣,也得幹點新活兒,接點地氣兒不是?”
    蘇明遠怔怔地抬起手臂,指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撫過袖口那圈新生的雲雷紋。絲線堅韌,針腳細密,帶著王奶奶掌心殘留的溫熱。那古老的回旋紋路,此刻觸手可及,不再是玻璃罩後冰冷遙遠的圖騰,而是真真切切地守護著他的體溫,修補著他撕裂的狼狽。王奶奶那句“活水”如同驚雷,在他閉塞的心湖裏轟然炸響,激蕩起滔天巨浪。
    數日後,小雪節氣。細碎的冰晶終於不再猶豫,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溫柔地覆蓋著古老的京城。非遺中心的授牌儀式莊重而熱烈。蘇明遠再次站在聚光燈下,從領導手中接過那本沉甸甸的、印有國徽的非遺傳承人證書。紅絨布封皮,燙金的大字,台下掌聲如潮。
    “祝賀你,蘇老師!”領導含笑與他握手。
    蘇明遠微微躬身致謝,儀態無可挑剔,笑容溫潤得體。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下台的那一刻,一陣熟悉的、帶著濃鬱生活氣息的嘈雜聲浪,裹挾著細碎的雪沫,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玻璃門和儀式音樂的餘韻,清晰地湧入他的耳廓。
    “茴香豆——!新出鍋熱乎的茴香豆——!”
    是胡同口菜市場那個常年推小車的老趙頭,他那極具穿透力的吆喝聲,在清冷的雪天裏格外響亮。
    蘇明遠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循著聲音,側耳傾聽。在那高亢的吆喝聲間隙,他清晰地捕捉到另一種聲音——“沙啦…沙啦…”那是印著雲雷紋圖案的牛皮紙袋被撐開、被揉捏、被遞送時發出的、溫柔而堅韌的摩擦聲。這聲音,曾經在授牌儀式的喧嘩中被徹底淹沒,此刻卻如此固執地鑽進他的耳朵,帶著市井的溫度和重量。
    儀式結束,他再次婉拒了後續的邀約,腳步匆匆,幾乎是帶著一種急切的求證心情,走向那個熟悉的菜市場。雪還在下,不大,卻足夠將菜市場簡陋的頂棚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市場裏依舊喧鬧,人聲鼎沸,混合著蔬菜的泥土氣、生肉的腥氣、熟食的醬香,還有各種討價還價的市聲。
    老趙頭的推車前圍了不少人。他動作麻利地鏟起一勺熱氣騰騰、油光發亮的茴香豆,倒進顧客撐開的紙袋裏。蘇明遠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些紙袋上——淺褐色的牛皮紙,上麵印著清晰而簡潔的雲雷紋變形圖案!那圖案並非博物館裏精確複刻的古老威嚴,線條更加流暢圓融,帶著點現代設計的俏皮,像一朵朵卷曲的雲,又像一個個跳躍的音符。它印在粗糙的牛皮紙上,被老趙頭油乎乎的手捏著,被顧客接過,被茴香豆的熱氣熏蒸著,發出持續的“沙啦…沙啦…”的聲響。
    蘇明遠靜靜地站在幾步開外,看著。風雪吹拂著他額前的發絲。沒有痛心,沒有憤怒。一種奇異的平靜,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緩緩地在他心中彌漫開來,衝刷著那些積淤了數百年的、名為“神聖”與“不可褻瀆”的凍土。
    “沙啦…沙啦…”紙袋摩擦的聲音,茴香豆的香氣,小販的吆喝,主婦的還價……這一切市井的交響,仿佛都匯聚到那紙袋上跳躍的雲雷紋裏,賦予了它一種前所未有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它不再需要玻璃罩的供奉,它就在這活色生香的生活之流中,自由地呼吸。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冰冷的雪意,混合著茴香豆溫熱的鹹香,還有市井深處那股子蓬勃旺盛的、混雜著各種味道的“生”的氣息,一同湧入他的肺腑。
    就在這時,一陣清越悠揚、帶著金屬質感的鳥鳴聲從不遠處傳來,穿透了市場的嘈雜。蘇明遠循聲望去。
    是胡同口修自行車的老李頭。他正拎著一個竹製的鳥籠,在自家那小小的、被雜物堆滿的修車鋪子門口溜達。鳥籠擦得鋥亮,籠頂的銅鉤在雪光映照下閃閃發亮。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籠身——青黑色的細竹篾上,竟用極細的金漆,精心描繪著連綿不斷的雲雷紋!紋樣古樸而靈動,隨著老李頭手臂的晃動,那鳥籠在細雪中悠悠地旋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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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籠子裏,一隻毛色鮮豔的靛頦鳥跳上跳下,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旋轉的鳥籠,將籠身上那些金色的雲雷紋,投射到老李頭身後那堵斑駁不堪、糊滿各色小廣告和歲月痕跡的老磚牆上。奇妙的一幕發生了古老的、莊嚴的金色紋樣,此刻在凹凸不平的牆麵上流動、變形、跳躍、旋轉!它時而清晰如刻,時而因牆麵的起伏而扭曲拉長,時而又因光影的變幻而碎裂重組。莊嚴的古紋,被生活的手藝賦予了新的載體,又被時間侵蝕的牆麵肆意塗抹,最終在鳥兒的鳴唱和飛雪的映襯下,形成了一幅充滿魔幻現實感的、永不停歇的光影之舞。
    風雪迷離了視線。蘇明遠站在菜市場喧鬧的邊緣,茴香豆溫熱的鹹香縈繞鼻尖,“沙啦沙啦”的紙袋摩擦聲如同背景的低吟。他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旋轉的鳥籠投射於老牆上的光影之舞上。莊嚴的雲雷紋,在斑駁的磚石上流淌、扭曲、碎裂又重生,與籠中靛頦鳥清越的鳴唱、老李頭哼唱的不成調京戲、以及菜市場永不停歇的市聲,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一絲了悟,如同冰層下悄然湧動的暖流,終於徹底融化了心底最後一塊名為“執念”的堅冰。他輕輕撫過自己袖口上那圈細密的雲雷紋刺繡,王奶奶指尖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其上。
    原來,不是紋樣走進了這喧囂的菜市場。
    而是這活色生香、熱氣騰騰的菜市場本身,早已成了天地間一幅最鮮活、最蓬勃、永不停筆的新雲雷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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