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文明長廊的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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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宮地宮的空氣總是帶著一股特殊的味道——陳舊木料的沉香、石頭縫隙裏滲出的微潮,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時間的氣息。蘇明遠站在活字印刷體驗區旁,目光穿過攢動的人群,落在那些被遊客們反複撥弄的鉛字上。
    他曾是慶朝狀元,一筆楷書曾令先帝讚歎不已。如今卻站在四百年後的世界裏,看著那些本應莊重無比的活字,成了遊人指尖的玩物。
    “蘇老師,您覺得這個體驗區布置得如何?”林婉兒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聲音輕柔卻充滿力量。她總是這樣,既照顧著他這個“古代人”的情緒,又毫不放緩邁向未來的腳步。
    蘇明遠微微頷首:“頗為精巧,隻是...”他話未說完,視線被一位日本老者吸引。那人正小心翼翼地將鉛字排列整齊,口中喃喃自語著什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老者的中文帶著異國腔調,卻一字不差。
    蘇明遠的心猛地一跳。這首詩他再熟悉不過,當年殿試前夕,他曾在翰林院抄錄李太白詩選十餘遍,每一筆每一劃都謹小慎微,生怕褻瀆了詩仙的靈氣。
    更令他驚訝的是,旁邊一位巴西遊客竟然隨著詩的節奏哼起了小調。那旋律既陌生又熟悉,隱約能聽出是《靜夜思》的改編,卻又融入了異域風情。
    那是他三年前譜的曲。
    “他們...”蘇明遠一時語塞,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那件現代裁剪的襯衫被他捏出褶皺,一如他此刻的心緒。
    林婉兒會意地笑了:“去年您的專輯在日本和巴西都很受歡迎。音樂無國界,詩歌也是。”
    一陣鍾聲從長廊盡頭傳來,渾厚悠揚,在地宮中回蕩不絕。蘇明遠不自覺地向著鍾聲方向走去,穿越那些站在數字書法屏前揮舞手臂的遊客,繞過展示著《清明上河圖》互動光影秀的區域,最終停在祭天台模型前。
    各國遊客排著隊,輪流敲擊那套複製的編鍾。每一聲響都通過隱藏的麥克風傳到直播設備,再 instantaneaente 發送到世界各個角落。
    “我想試一試。”話一出口,蘇明遠自己都感到驚訝。作為慶朝文人,他向來謹言慎行,從不主動表現自己。
    林婉兒眼睛一亮,立即與工作人員溝通。很快,蘇明遠被引到編鍾前。
    他拿起鍾槌,手指微微發顫。這不是他熟悉的樂器,在慶朝,編鍾是天子祭天時所用,尋常人連見一麵的機會都沒有。而現在,各國遊客都能隨意敲擊它們。
    蘇明遠閉上眼,回想當年狀元及第後參加太廟祭典的場景。那時鍾鼓齊鳴,莊嚴肅穆,他站在文武百官中間,心中滿懷對天地君親的敬畏。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敲出一段古樸的旋律。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曲調,而是他內心深處對那個遙遠下午的記憶的回響。
    最後一聲鍾鳴在地宮中漸弱,蘇明遠睜開眼,發現周圍靜得出奇。遊客們駐足停留,工作人員也停下手中的工作,所有人都望著他。
    片刻寂靜後,掌聲如雷鳴般爆發。
    一位金發碧眼的女記者擠到他麵前:“太精彩了!這是什麽曲子?我從沒聽過這樣的編鍾演奏!”
    蘇明遠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那是他記憶中慶朝祭天的旋律,但又不完全是,其中夾雜了他穿越到現代後所感受到的震撼、困惑和最終的和解。
    “這是...文明的回聲。”他終於說道。
    林婉兒接過話頭,對著記者的麥克風說:“地宮不是終點,是起點。從此,故宮的紅牆不再是界限,而是連接古今中外的圓心。”
    她說話時目光堅定,仿佛在宣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蘇明遠望著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子和她所代表的世界,有著不輸於任何慶朝先賢的遠見與魄力。
    人群漸漸散去後,蘇明遠獨自站在活字印刷區前。那位日本遊客已經離開,鉛字散亂地放在字盤中,等待下一位體驗者。
    他的手拂過那些冰冷的鉛字,忽然有種強烈的衝動。他小心地挑選出一個個漢字,排列成句。這不是現代人熟悉的橫排方式,而是自上而下,從右到左,一如他在慶朝時那樣。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排列到最後,他發現“天”字缺失了。正猶豫間,一隻小手從旁邊遞來所需的鉛字。
    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叔叔,你是在找這個字嗎?”
    蘇明遠接過“天”字,完成了他那幅小小的活字版。小女孩好奇地問:“你為什麽和別人的排版不一樣呢?”
    “這是我家鄉的方式。”蘇明遠輕聲回答。
    “真好看,”小女孩笑著說,“像詩歌一樣。”
    女孩的母親走來,抱歉地對蘇明遠點點頭,拉著孩子離開了。蘇明遠望著她們的背影,忽然覺得心中某個結解開了。
    “看來你找到了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林婉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明遠沒有回頭,手指仍停留在那些鉛字上:“在我的時代,這些字是聖賢之言的載體,尋常百姓一生都難得一見。”
    “而現在,尋常百姓甚至可以親手觸摸它們。”林婉兒站到他身旁,“這不是貶值,蘇明遠,這是民主化。文化不再被少數人壟斷,而是成為全人類共同的遺產。”
    “包括那日本老者背誦的《靜夜思》?包括巴西人哼唱的改編旋律?”
    “尤其是那些。”林婉兒堅定地說,“文化隻有在交流中才能永生。你的音樂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為它既有著古代的魂,又融入了現代的魄。”
    她指向長廊兩側:“看,一邊是活字印刷,一邊是數字書法。它們不是對立的存在,而是人類文明長河中的不同階段。而這條長廊,就是那條長河的微縮景觀。”
    蘇明遠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確實,遊客們自由地在古今之間穿梭,臉上沒有他初來這個世界時的困惑與震驚,隻有純粹的好奇與欣賞。
    “我花了三年時間才明白這個道理。”蘇明遠感歎道。
    “但你終究明白了。”林婉兒微笑,“要知道,大多數人都困在自己的時代裏,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能夠跨越時空界限的人寥寥無幾。”
    遠處又傳來編鍾的聲音,這次是幾個年輕人嚐試合奏一首流行歌曲,雖然生疏,卻充滿歡樂。
    “我想再寫一首歌。”蘇明遠突然說,“一首真正融合古今的曲子。”
    林婉兒眼睛一亮:“用編鍾?”
    “用編鍾,用現代樂器,用一切可以發出的聲音。”蘇明遠的語氣越來越堅定,“讓四百年前的我與現在的我對話,讓東方與西方共鳴。”
    “這就是我們建立這個‘文明長廊’的初衷。”林婉兒的聲音微微發顫,顯然被他的想法打動,“什麽時候開始?”
    蘇明遠最後看了一眼那些活字,轉身麵向長廊盡頭祭天台模型的方向:“現在。”
    接下來的日子裏,蘇明遠沉浸在創作中。他研究編鍾的音律特點,與現代樂器尋找共鳴點;他請教音樂學家,了解各國音樂的傳統與演變;他甚至學會了使用簡單的電子音樂製作軟件,將他腦海中的旋律記錄下來。
    過程中,他常常想起慶朝時光。那時創作是為了科舉功名,為了光宗耀祖,為了天子賞識。而現在,他隻為內心那股無法抑製的表達欲——想告訴這個世界,時間與空間從來不是文明的界限。
    一個月後,作品完成了。
    首演地點就定在故宮地宮的文明長廊。沒有大肆宣傳,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當演出時刻來臨,長廊裏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麵孔。
    蘇明遠站在編鍾前,深吸一口氣。他看了一眼林婉兒,她站在直播攝像機旁,向他點頭鼓勵。
    鍾聲響起,古樸渾厚。接著是現代電子音樂的和聲,不僅沒有削弱傳統樂器的魅力,反而為它增添了時空的層次感。然後是二胡的加入,哀婉悠揚的旋律與編鍾對話,仿佛是古今兩個時空在交流。
    最後,蘇明遠開口歌唱。他沒有選擇李白或蘇軾的詩詞,而是自己創作了新詞,講述一個穿越時空者的心路曆程。旋律融合了古典與現代元素,歌詞用中文寫成,但在副歌部分,他加入了日語、葡萄牙語和英語的和聲。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地宮中消散,寂靜再次降臨。然後,掌聲如潮水般湧來,不同語言表達的讚美在長廊中回蕩。
    那位日本老者竟然也在人群中,他走上前來,用日語說了些什麽。旁邊的翻譯解釋道:“他說你的音樂讓他想起了故鄉的月光,無論是日本的月亮,還是中國的月亮,都是同一個。”
    蘇明遠深深鞠躬,用剛學會的日語回答:“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謝謝)
    巴西遊客哼唱起旋律,很快周圍的人也跟著哼起來,即使不知道具體的歌詞,音樂本身已經傳達了所有情感。
    林婉兒結束直播,走到蘇明遠身邊:“剛才的直播在線人數超過了三百萬,來自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
    蘇明遠望著眼前各式各樣的麵孔,忽然明白了什麽是真正的“天下”。在慶朝時,“天下”指的是王土王臣;而現在,他看到了真正的天下——豐富多彩,和而不同。
    “我從前總覺得自己是時代的遺民,是無根之萍。”他輕聲對林婉兒說。
    “現在呢?”
    “現在我覺得,文化就是我的根,時間是我的土壤。一個人可以同時屬於多個時代,多個文明。”蘇明遠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那些活字上,“就像那些鉛字,曾經印在宣紙上,現在顯現在電子屏上,但表達的人類情感是相通的。”
    林婉兒欣慰地笑了:“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選擇你作為文明長廊的代言人。因為你真正理解跨越時空的意義。”
    夜幕降臨,遊客漸漸散去。蘇明遠獨自留在長廊中,漫步在一側是活字印刷、一側是數字書法的通道上。
    在長廊盡頭,他停下腳步,手指輕輕撫過編鍾的邊緣。月光從特意設計的天窗灑落,為地宮籠上一層銀輝。
    忽然,他注意到祭天台模型前站著一個小身影。走近一看,是之前那個幫他找“天”字的小女孩。
    “你怎麽還在這裏?爸爸媽媽呢?”蘇明遠關切地問。
    小女孩抬頭,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媽媽是工作人員,在收拾東西。叔叔,你能再敲一次編鍾嗎?就敲一小段。”
    蘇明遠笑了:“你想聽什麽?”
    “就是你上次敲的那個,很古老很古老的那個旋律。”
    蘇明遠拿起鍾槌,敲出了慶朝祭天的旋律。這一次,他沒有閉上眼睛,而是望著眼前這個現代的孩子,望著她眼中倒映的月光。
    旋律結束後,小女孩認真地問:“叔叔,你是從古代來的嗎?”
    蘇明遠一怔,隨即笑道:“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敲鍾的樣子,好像真的在祭天一樣。”小女孩歪著頭,“我們老師說,文明長廊就是要讓古代和現代對話。那你是不是古代派來和我們對話的使者?”
    蘇明遠蹲下身,與小女孩平視:“某種意義上,是的。但我們每個人都是使者,過去與未來之間的使者。你也是。”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突然擁抱了他一下:“我喜歡古代派來的使者。”
    望著跑開的小小身影,蘇明遠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
    紅牆不再是界限,而是連接古今中外的圓心。他終於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從地宮出來,蘇明遠登上故宮北麵的景山。站在萬春亭中,他可以看見整個紫禁城的全貌——紅牆黃瓦,氣勢恢宏,與四周的現代都市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遠處,文明長廊的燈光依然亮著,像一條發光的絲帶,連接著過去與未來,連接著這裏與整個世界。
    他想起四百年前自己高中狀元、騎馬遊街的盛況。那時的榮耀與自得,與此刻相比,竟然顯得渺小。曾經,他以為金榜題名就是人生的巔峰;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巔峰是超越時代的局限,成為文明長河中的一座橋梁。
    月光灑在紫禁城的紅牆上,那紅色既不是界限,也不是屏障,而是一種溫暖的包容,一個文明擁抱另一個文明的懷抱。
    蘇明遠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不再有慶朝時的焚香氣息,而是現代北京的夜晚味道。但他不再感到失落,因為他知道,文明就像這月光,既永恒常新,又變幻無窮。
    從今往後,他不再是穿越者,不再是時空的異客。
    他是蘇明遠,文明長廊的音樂總監,連接古今的使者。而這條長廊,才剛剛開始向未來延伸。
    遠處的鍾聲又一次響起,不知是哪國的遊客仍在體驗編鍾的樂趣。鍾聲穿越紅牆,穿越時空,在月光下回蕩,如同一首永不結束的文明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