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任文化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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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夜風帶著沙粒的粗糲感,吹過莫高窟前臨時搭建的論壇會場。蘇明遠站在人群邊緣,一身深色西裝讓他顯得格外挺拔,但他緊握的拳頭和微微滲汗的掌心,卻透露著與外表不符的緊張。
三個月了,他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已經三個月,卻仍時常在午夜驚醒,以為自己還身在慶朝。
燈光驟亮,論壇正式開始。林婉兒走上舞台,聚光燈下的她身著改良唐代訶子裙,裙擺上的刺繡在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蘇明遠望著台上的妻子,心中湧起複雜情緒——驕傲、困惑,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失落。
“千年前,敦煌的女子用壁畫記錄文明;今天,我們用短視頻傳播文化。”
林婉兒的聲音清澈而堅定,通過麥克風傳遍會場。蘇明遠注視著她胸前繡著的那些名字,那些他從未聽說的“女性開拓者”。在他曾經生活的世界裏,女子的才華多深鎖閨中,縱有文采飛揚如李清照,亦難逃命運的桎梏。
而現在,他的妻子站在世界麵前,侃侃而談。
“變的是媒介,不變的是——女性始終是文明的傳承者與創新者。”
掌聲如潮水般湧來,蘇明遠跟著鼓掌,手心發燙。他想起自己高中狀元那年,金殿傳臚,禦街誇官,何等風光。可那風光與眼前景象相比,竟顯得渺小而局促。一個女子的聲音,能夠傳得這麽遠,被這麽多人聽見,這是他從未想象過的。
論壇休息期間,蘇明遠避開人群,獨自走到莫高窟的岩壁前。手機手電筒的光打在斑駁的壁畫上,那些千年不變的色彩在光線下遊移,仿佛活了過來。他凝視著一幅女供養人壁畫,畫中女子衣袂飄飄,眉目間透著虔誠與寧靜。
“很震撼,不是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明遠轉身,見是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學者。
“這些壁畫,曆經千年,顏色依舊鮮豔如初。”老學者走近,手指虛撫過壁畫表麵,“知道為什麽嗎?”
蘇明遠搖頭,保持著警惕。他始終不習慣與陌生人交談,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太過自來熟。
“因為古代畫師用的礦物顏料,還有他們獨特的技法。”老學者笑道,“可惜,很多技藝已經失傳了。就像那些被風沙掩埋的洞窟,再也找不回來了。”
蘇明遠心中微動。在他那個時代,繪畫是文人雅士的修養,但他從未深思過顏料與技法的傳承。
“蘇先生對嗎?我是論壇邀請的曆史顧問,姓陳。”老學者伸出手,“我看過您夫人展示的‘新女紅’項目,將蘇繡與二維碼結合,很有創意。聽說這個點子最初是您提議的?”
蘇明遠僵硬地握手。那是他某次無意中提及的——在慶朝,刺繡傳遞信息是常見的手段,隻是沒想到林婉兒真的實現了,還加上了這個時代的“魔法”——那些黑白小方塊,一掃就能出現移動的畫麵和聲音。
“隻是偶然想到。”蘇明遠謹慎地回答。
“文明就是這樣,”陳教授繼續說,“傳統與創新並存。就像您的夫人今天說的,女性一直是文明的傳承者,但曆史上卻很少留下她們的名字。”
蘇明遠沉默。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一手好繡工,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隻被稱作“蘇門姚氏”。想起他高中狀元後,母親偷偷繡給他的荷包,裏麵裝著家鄉的泥土——思鄉時聞一聞,莫忘根本。
那些細膩的情感,那些無聲的傳承,確實如林婉兒所說,一直被忽視,被遺忘。
“明遠?”林婉兒的聲音傳來,“原來你在這裏。陳教授,您好。”
蘇明遠轉身,看到妻子走來。燈光在她身後形成光暈,那一刻,她與壁畫上的女供養人身影重疊,跨越千年的女性形象在此刻交融。
“我在誇您先生的創意呢。”陳教授笑道。
林婉兒挽住蘇明遠的手臂,指尖微涼:“他總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
感受著妻子的觸碰,蘇明遠心中的鬱結稍稍緩解。這三個月,他像是溺水之人,而林婉兒是他唯一的浮母。從語言到習慣,從交通到通訊,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光怪陸離得超乎想象。隻有她是真實的,溫暖的。
論壇結束後,林婉兒接到了前往撒哈拉的任務。蘇明遠毫不猶豫地要求同行。
“那裏環境很艱苦,”林婉兒有些猶豫,“沙漠地區,條件不好...”
“夫妻本該同行。”蘇明遠語氣堅定。在慶朝,他無法想象妻子獨自遠行;在這個時代,他更擔心的是自己獨自留下。
飛機、汽車、最後是駱駝。當無垠的沙海展現在眼前時,蘇明遠屏住了呼吸。這與他熟悉的山水截然不同,蒼茫、壯闊,帶著原始的荒涼之美。
撒哈拉邊緣的村落裏,柏柏爾族婦女正在教女孩們織傳統地毯。彩色的毛線在粗糙的手指間穿梭,編織出複雜而規律的圖案。
林婉兒蹲下身,用簡單的英語夾雜著手勢與她們交流。蘇明遠站在一旁,看著妻子認真觀察紡織技巧,然後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展示慶朝緙絲的圖樣。
“這是我們國家的傳統技藝,”林婉兒指著緙絲圖案中的雲雷紋,“或許可以融入你們的地毯設計中。”
老婦人眯著眼睛看了許久,忽然露出驚喜的表情,指著雲雷紋說了很長一段話。當地翻譯解釋道:“她說這個圖案很像他們祖先留下的岩畫中的雷電符號,是雨水和生命的象征。”
於是,沙漠花紋與雲雷紋在設計中交織。林婉兒親自上手演示緙絲技巧,蘇明遠自然地蹲到她身邊,幫她固定毛線。這個動作如此熟悉——在慶朝,他讀書時,妻子常在一旁做女紅,他有時會幫她理線。
陽光炙熱,沙風吹拂,林婉兒的額角滲出細汗。蘇明遠下意識地掏出帕子——還是用不慣這個時代的紙巾——輕輕為她拭去汗珠。
這個動作讓兩人都愣住了。在慶朝,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夫妻之情;在這個時代,卻顯得格外突兀而親密。
林婉兒先笑了,接過帕子:“謝謝。”
那一刻,蘇明遠恍惚覺得,或許兩個世界的隔閡,並非不可逾越。
工作間隙,一位當地女孩怯生生地走到林婉兒麵前,遞給她一小塊親手織的地毯樣本。林婉兒感動地接過來,從包中取出一枚中國結回贈。
“這是中國的傳統手工藝,”她耐心解釋,“每一個結都有美好的寓意。”
女孩睜大眼睛,驚喜地看著手中的中國結。不需要翻譯,藝術的交流已經達成。
傍晚時分,地毯初步完成。老婦人撫摸著紋樣,眼中閃著淚光:“文明就像我們的地毯,每根線都帶著家鄉的顏色,但合在一起,就是世界的樣子。”
林婉兒感動地記錄下來,準備用在今後的演講中。蘇明遠望著這一幕,忽然明白了妻子工作的意義——不是高高在上的文化輸出,而是這種心與心的交流,這種手工藝人之間的共鳴。
回程前夜,村落為遠道而來的客人舉辦了小型歡送會。篝火燃起,星空低垂,仿佛觸手可及。柏柏爾人唱起傳統歌謠,旋律古樸而悠遠。
“想家了嗎?”林婉兒輕聲問。
蘇明遠望著跳躍的火焰,許久才回答:“這個時代,你就是我的家。”
這是他能說出的最直白的情話。在慶朝,狀元郎從不需學習如何表達情感;在這個世界,他卻在努力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丈夫。
林婉兒輕輕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一直很困惑,很孤獨。但這個時代有很多美好,我會陪你慢慢發現。”
“我隻是...”蘇明遠尋找著恰當的詞語,“隻是覺得自己無用武之地。曾經寒窗十年,學富五車,如今卻連最基本的生存都要從頭學起。”
火焰劈啪作響,映照著他眼中的迷茫。
“你知道嗎?”林婉兒柔聲說,“我第一次看到莫高窟壁畫時,也有類似的感覺。那些畫師們,窮盡一生創作,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我們如今讚歎敦煌藝術,卻不知道是誰創造了這些奇跡。”
她指向星空:“文明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是傳承中的一環。你不是無用,隻是在尋找自己的位置。”
那一刻,蘇明遠心中的某個結似乎解開了。他抬頭望向星空,這片星空與他曾在慶朝仰望的並無二致。千年前,千年後,人類對文明的追求從未改變,變的隻是形式與方法。
次日離別時,老夫人送給林婉兒一塊特別的地毯,上麵繡著中英法阿四語的“文明因女性而美好”。林婉兒鄭重接過,如同接過一份文明的接力棒。
回程的飛機上,林婉兒靠著蘇明遠的肩膀睡著了。蘇明遠輕輕為她蓋好毛毯,凝視著窗外的雲海。
他想起了莫高窟的女供養人壁畫,想起撒哈拉的織女,想起林婉兒在論壇上發言的身影。千年來,女性確實是文明的默默傳承者,而現在,她們正走向台前,發出自己的聲音。
而他自己,一個來自過去的狀元郎,或許也能在這個新時代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是作為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而是作為文明交流的橋梁,傳統的詮釋者,創新的參與者。
飛機開始下降,林婉兒醒來,睡眼惺忪地問:“到了嗎?”
“快了。”蘇明遠握住她的手,“回去後,我想學習如何使用電腦。”
林婉兒驚訝地看著他——這是三個月來,他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學習這個時代的技術。
“好,”她笑了,“我教你。”
窗外,大地逐漸清晰,城市輪廓顯現。蘇明遠心中不再恐慌,而是充滿了一種奇特的期待。這個世界有太多他不懂的事物,但也有太多值得探索的美好。
文明如毯,經緯交錯;時光如梭,往複不息。他或許永遠成不了這個時代的狀元,但可以成為一個更好的學生,更好的丈夫,更好的傳承者。
飛機著陸的震動傳來,蘇明遠握緊了妻子的手。穿越千年來到此地,或許不是為了重現昔日榮耀,而是為了發現新的可能——關於文明,關於愛情,關於自我。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