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直腸子

字數:7392   加入書籤

A+A-


    皇子府的前廳,數盞宮燈散出柔潤的光線,三皇子在階下的背影倍顯落寞,拖長的身影映襯得略有些淩亂。
    陳若錦蹲伏在一旁,柔聲道,“殿下,地上涼,還是去裏屋歇息吧。”
    三皇子自回府後,一直不安地在屋內來回踱步,直至派遣出去打探的小廝一一回稟,於是才悻悻然地坐在台階上。
    陳若錦見其閉口不語,又言道,“妾適才已命人去請大公子過府一敘,殿下不若先去更衣?”
    三皇子平素最為重視林明禮,雖不善學問,但最基本的以禮相待還是懂得。
    尤其是現下這副模樣,如若換成往日,早已回內院更衣洗漱。然目下,他實在沒這份心思。
    未多時,兩盞燈籠自院外漸行漸近。
    陳若錦見來人,輕聲提醒,“殿下,大公子來了。”
    “明禮妾身)見過殿下。”
    三皇子遲怔了好半晌,方拍了拍石階,怏怏道,“明禮陪吾坐會兒。”
    三人麵麵相覷,心中難免疑惑,可林明禮依舊是應承下來,“求之不得。”
    “少夫人不妨與我去內院說些體己話,未免打擾殿下和大公子閑敘。”
    待陳若錦與吳蘭亭的腳步聲漸遠,三皇子輕聲自嘲,“明禮會否也覺得吾是癡心妄想?”
    林明禮向來聰明,轉瞬間就已領會他的意思,“殿下性格直率,說話行事素來開門見山······”
    三皇子麵露苦澀,徑直打斷道,“不必拿些好話寬慰,你大可直言是吾沒有城府。”
    “胸無城府也未必是壞事。”林明禮淡淡地笑了一下,“虎狼之域,赤子之心可養德,卻不可防身;純善之性可載道,而不可馭變。”
    “什麽意思?”
    “這城府就好比是甲胄,太平之世,卸甲可見仁;多事之秋,無甲必見血。”林明禮見他眼中仍有迷惑,便開解道,“換句話說,城府固然重要,殿下的仁心更為難得。”
    三皇子輕笑道,“仁心有什麽用?坐上皇······”
    此言若是放在當下,顯然有些大逆不道,他又急忙改口,另換了一套說辭,“這條路隻有成與不成。”
    “明禮鬥膽問一句,殿下為何要走上這條不歸路?”
    三皇子好半天也沒說出個理由,終於還是抑製住羞赧,磕磕巴巴地回道,“吾若是真封王,此生恐難再見阿母一麵。尤其是燕地,怕是······”
    其母順儀瞿氏雖位列九嬪,可三皇子平素也隻能掐著日子方能進宮見上一麵。如若封王,前往封地,母子恐是終其一生也難以相見,更莫說是堂前盡孝了。可既出生皇室,享受身份自帶的榮華之外,也注定被迫接受它的無奈。
    或許是三皇子提到‘阿母’這一層關係,林明禮眼底閃過一絲悵然和豔羨。
    滿城皆知他是林靖澄與長公主的私生子,包括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可現實是母子至今還未相認,許是往後也沒有機會。
    明明一人在城裏,一人在城外,高高的城郭也都開了幾道口子,可偏偏就是無法相見。
    三皇子後知後覺,才想起是觸及林明禮的傷心事,忙拍了拍他的後背,寬慰道,“長公···不,摒塵師太,據說摒塵師太每逢初一、十一、廿一都會進城化緣,明禮何不碰碰運氣?”
    林明禮強顏一笑,“爹不讓我見她,應是另有打算。許是見上一麵,還會想著第二麵,第三麵。屆時對她來說,也是不小的麻煩,還是不見為好。”
    三皇子再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又似喉間堵了一團棉絮,無奈隻能強忍著咽了回去。
    緘默良久,林明禮稍稍撫平心緒,問,“適才見殿下悶悶不樂,可是有煩心事?不妨與我說說。”
    三皇子雙手往後一撐,仰望著幽邃的夜空,訴說起白日在文英殿的瑣事。
    “若依殿下所言,明禮以為殿下還得備上厚禮,感謝林禦史。”
    三皇子驚訝地叫出聲,“謝他,吾謝他作甚?涉案諸公雖明麵上感念吾有照拂,但適才已有十之一二的公卿前去林府造訪。這情反倒是承了他的。”
    言畢,三皇子似是氣憤不過,一個翻身而起。卻又因久坐,連連踉蹌幾步方才站穩。
    “搭把手!”
    林明禮似乎從剛剛的惆悵中緩過神,心緒開朗許多,在三皇子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林禦史稱殿下逼宮,的確不是信口開河。”
    三皇子皺起眉頭,抬手邀他進屋飲茶。
    林明禮啜飲一口後,徐徐解釋,“殿下欲借機招攬人心確無謬誤,錯就錯在沒有審時度勢。”
    “此話何解?”
    “林禦史在大理寺審了三天兩夜,難道當真撬不開這些公卿及其子侄的嘴不成?換言之,此案的關鍵物證和人證足以定罪,可林禦史卻沒有輕易裁斷,殿下認為是何緣由?”
    三皇子脫口而出,“當然是顧忌這些公卿的權勢,恐怕連上柱國也未必敢輕易得罪他們。”
    “那殿下可否認為是陛下與諸公間的博弈?”林明禮見其凝眉不語,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眸,繼續道,“殿下與諸公在殿外一同請見。殿下以為,陛下是該見還是不該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吾······”三皇子似乎想到這層關係,又遲疑地將話吞了回去。
    “今日殿下若以探望陛下病情為由,想來也不會無端遭拒,可萬萬不能以替諸公說情的理由請見。陛下稱病,拒見所有人,實則也是保全殿下的清名。故而林禦史多番打壓,也是為摘清殿下與諸公的關係。”
    “吾若是以探病為由,進殿求情······可這些公卿又如何能得知,吾進殿是為他們求情?”
    林明禮淡然一笑,“求不求請並不重要。依今日之裁斷,陛下本就無意全數處置,林禦史也不過順勢給了台階。然殿下若是先公卿進了文英殿,不論是否求情,也不論陛下是否有意告知公卿,殿下終究是與諸公一同進宮麵聖,他們自然得承情。往後再論起交情,也會便利許多,總強過今日險些落個結黨營私、逼宮的罪名。”
    這種曖昧不明、含糊不清的局麵最難,卻也是最易把控,這些公卿固然要承林盡染的情,卻也不能忽視三皇子在當中起的作用。可現下的情形是,三皇子雖替各府求情,卻也沒見到陛下,反而挨了一頓數落,險些安個逼宮的罪名。往後,諸公即便有心親近,恐也顧忌落個結黨的汙名。
    三皇子沉默少許後說道,“看來是吾弄巧成拙了。”
    林明禮忖度片刻後方道,“今夜前往林府造訪的公卿不過寥寥,各府大多還是抱著陛下心有顧忌的想法,未必肯承林禦史這份情,殿下不如再觀望兩日。”
    “染之······”
    語音驀地一頓,三皇子此刻提到林盡染,神情很是複雜,良久又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嗐!他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林明禮端起茶盞,複又凝滯在半空,若有所思地附和一句,“是啊,的確是讓人又愛又恨!”
    話音剛落,他猝然發問,“殿下可知,林禦史最大的倚仗是什麽?”
    三皇子怔了片刻,“應該是父皇的恩寵吧?”
    林明禮搖了搖頭,“不論是陛下的恩澤,還是與諸卿對抗的底氣,眾人忌憚的是他上柱國女婿的身份。”
    “可女婿充其量也隻能頂個半嗣,若要相比,少將軍的威名豈非遠勝於他?”
    林明禮富有深意地一笑,“當真嗎?”
    三皇子剛想開口辯解,卻又哽在咽喉。
    李榮基在北境軍的威望固然高,可多半是承襲父輩的名聲,與林盡染擒獲突厥王子這等匪夷所思的功勞還是難以比較,否則李代遠也不至於一直坐鎮北境。
    軍事上的考量,林明禮不懂,但上柱國遲遲未將北境軍盡數交托於這位少將軍手中,必然是有所顧忌。
    思忖良久,三皇子嚐試問道,“明禮意思是,吾要···吾設法搞垮上柱國?”
    林明禮猛地長吸一口涼氣,直至實在憋不住方才吐出來,剛想開口,卻又欲言又止,沒好氣地笑道,“三皇子,你何德何能!妄圖要將上柱國拉下馬?”
    話說到最後,他又沒忍住一笑,“上柱國坐鎮北境,方能保大楚安寧。且不說殿下能否搞垮上柱國,即便成了,楚國往後安能有太平?”
    三皇子的臉色登時漲的通紅,磕磕巴巴道,“這···明禮也沒說清呐!吾縱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構陷上柱國。”
    林明禮扶了扶額,這話幾是喂到嘴邊,奈何三皇子這直腸子,硬是沒接住。
    話分兩頭,林府的氣氛幾是降到了冰點。
    “據說是姑爺在文英殿失手燒毀賬簿,故陛下降諭責罰,笞杖三十。”
    申越垂首低眸,說話間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
    元瑤攥著裙裾的手簌簌發抖,清厲道,“憑什麽!夫君替他辦差,破了這局死棋,撈不著好也就罷了,反倒還要挨三十杖。我看他就是個昏君!還不如早早辭官歸隱······”
    “元瑤,慎言!”李時安一聲怒喝,急忙阻止元瑤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
    元瑤氣得胸脯急劇起伏,偏生又使不上勁,隻能一巴掌狠狠拍在案幾上。
    “申越,可查到是哪些公卿在文英殿對質?”
    “還在查,已經有些眉目了。”
    李時安蹙了蹙眉,話音漸冷,“明日務必要查清這份名錄,若三日內,名錄上的公卿未有登門探望······那就滅了吧。”
    “小姐的意思是······”
    “大理寺和刑部總有些懸而未決的案卷,屆時你拿大將軍府的帖子去尋韋太師,他自有定斷。”
    申越頷首應下,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可萬一···他們真的手腳幹淨呢?”
    李時安秀眉一蹙,冷聲道,“那就留口氣。”
    話音剛落,她又補問一句,“行刑的是誰?”
    申越還在忖度這句留口氣的尺度,急忙回道,“是左衛將軍欒棱。”
    “左衛將軍?”李時安輕聲低喃一句,暗暗權衡此人分量。畢竟在禁軍統領祁墨之下就是欒棱。倘若鬧得太過火,隻怕屆時局麵難以收拾。
    元瑤見她猶疑,沉聲道,“不如將他綁來痛打一頓,好好替夫君出口惡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然好半晌,李時安也未出聲決斷,內院猝然響起提議,“時安夫人若擔心這位將軍身上會留下傷痕,借機反告林府。本姑娘既能施針,也能下毒,總能教他難受一陣。”
    宋韞初不疾不徐地走進正堂,見二女憂心,忙寬慰道,“林郎已無礙,下手之人確實留著分寸,並未傷著筋骨,敷完藥就睡下了。”
    李時安輕舒一口氣,旋即吩咐道,“打聽一下,左衛將軍和誰走得近。”
    “是。”申越領命後隨即告退。
    元瑤趕忙拉著宋韞初坐下,又替她斟茶,看似頗為殷勤的模樣,“野丫頭果真手段了得······”
    宋韞初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溜須拍馬的話還是省省吧。林郎方才早已猜到你和時安夫人要借機報複,托我出來叮囑一句,別做得太過火。”
    元瑤嘟了個嘴,麵色頓時一垮,“野丫頭,那你是不打算幫忙?”
    “本姑娘都說了要紮針、下藥,又怎會食言。喏!”宋韞初從斜包中拿出一個瓷瓶,置於案幾上,“這是我特地調配的藥粉,隻要加進他們的酒食裏,縱然吃了止瀉的方劑,也得再疼上幾日。”
    元瑤打開瓶蓋,嚐試嗅聞氣味,挑眉道,“不會害命吧?”
    宋韞初不屑道,“他們又不是憨傻。若一直腹瀉,還未想起尋醫師診治,死了也是活該。”
    元瑤側過頭,覷了一眼李時安的神情,隻聽她淡然回應,“就依韞兒說的辦。”
    適時,劉管家前來稟報,“夫人,兵部的穆侍郎親自前來送藥。礙於公子傷勢,不便相見,稱改日再來拜訪。”
    宋韞初拿起他放在案幾上的藥罐,細細嗅聞,“謔,還真是生肌斂瘡的靈藥。不過有本姑娘在,也用不著此物。”
    李時安聽出劉管家的話中之意,遂又確定一遍,“是穆侍郎親自送來的?”
    “是。還有內史省的顧舍人也親自送來了人參和一些活血化瘀的藥材,按公子平日的囑咐,貴禮需登記在冊。老奴隻先將要緊的藥送來。”
    劉管家很是精明,話語中既是表明牢記吩咐的態度,又流露出主人傷勢的關切。
    李時安滿意地點了點頭,“劉管家辛苦了,給今夜值宿的下人都分些賞錢。這兩日造訪的公卿家眷及相送的禮品,務必登記清楚。”
    “是,夫人。”
    喜歡楚韻請大家收藏:()楚韻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