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裹挾著河底淤泥的腥氣和濃烈的血腥味，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紮進公輸偃每一寸感知尚存的皮膚，紮進他碎裂的肋骨縫隙，紮進他徹底報廢、僅靠幾根金屬線纜勉強掛在肩頭的木質左臂殘骸裏。沉重的河水如同鉛塊，死死壓著他的身體，將他拖向更深、更冷的黑暗。意識在無邊的冰冷和窒息中沉浮、破碎，每一次徒勞的掙紮都隻換來肺部更劇烈的灼痛和灌入更多渾濁腥鹹的河水。
    模糊的視線裏，隻有一片混沌的、翻滾著泥沙的暗黃色。耳邊是水流沉悶的咆哮，如同巨獸在深淵的喉嚨裏低吼。死亡的陰影，冰冷而粘稠，正一點點將他吞噬。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虛無的前一瞬——
    一道暗金色的光芒，如同穿透永夜的流星，驟然撕裂了眼前的昏黃混沌！
    赤堇！
    她小小的身體在水中靈活得如同鬼魅，周身燃燒的暗金火焰並未被冰冷的河水熄滅，反而在水底蒸騰起大片大片翻滾的氣泡和白霧，形成一片扭曲的、灼熱的領域！那雙燃燒著純粹毀滅意誌的金色眼瞳，穿透渾濁的河水，死死鎖定在公輸偃身後——那條龐大、猙獰、正張開布滿倒刺骨刃的巨口，無聲無息噬咬而來的石蛟！
    她的動作狂暴而精準！沒有武器，沒有招式，隻有最原始、最本能的殺戮欲望！燃燒著暗金火焰的利爪撕裂水流，帶著恐怖的尖嘯，狠狠抓向石蛟那閃爍著幽綠光芒的眼珠！
    “嗤啦——！”
    令人頭皮發麻的撕裂聲在水中變得沉悶而怪異！石蛟堅韌如鐵的鱗片在赤堇的利爪下如同腐朽的皮革，瞬間被撕開！大股大股粘稠的、散發著濃烈腥臭的墨綠色液體從破裂的眼眶中噴湧而出，瞬間染綠了周圍的水域！石蛟龐大的身軀因劇痛而瘋狂扭動，攪起巨大的漩渦和河底淤泥！
    但這垂死的掙紮，反而帶來了更恐怖的殺機！石蛟那粗壯如巨木的骨尾，帶著崩山裂石的巨力，借著扭身的慣性，如同攻城巨錘般，狠狠抽向被水流裹挾、毫無防備的公輸偃後心！
    公輸偃瞳孔瞬間縮成針尖！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他想躲，但冰冷的河水如同最沉重的枷鎖，重傷瀕死的身體根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應！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布滿嶙峋骨刺的巨尾陰影，在渾濁的水中急速放大！
    “吼——！”
    一聲更加狂暴、更加決絕的咆哮在公輸偃意識深處炸響！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純粹的精神衝擊！
    赤堇的身影，如同燃燒的隕星，放棄了繼續撕扯石蛟的頭顱，以一種超越水流阻力的恐怖速度，猛地回旋、下潛！她小小的身體，在公輸偃與那致命骨尾之間，張開了雙臂！燃燒著暗金火焰的眼瞳中，第一次，那純粹的毀滅意誌裏，似乎摻雜了一絲…不顧一切的瘋狂！
    “砰——！！！”
    沉悶到極致的撞擊聲，如同重錘砸在了公輸偃的靈魂上！
    赤堇的身體，如同被全速奔馳的巨獸正麵撞中！那狂暴的力量透過水流狠狠傳遞過來！公輸偃清晰地“看到”，赤堇小小的身軀在撞擊的瞬間猛地弓起，背部衣衫瞬間炸裂！皮膚下凸起的青紫色血管如同被砸碎的蛛網般破裂！暗金色的火焰劇烈地搖曳、黯淡！一大口混雜著破碎內髒和暗金光芒的鮮血，從她口中狂噴而出，瞬間在渾濁的河水中暈開一片觸目驚心的金紅色！
    她用自己的身體，硬生生為公輸偃扛下了這足以將他碾成齏粉的致命一擊！
    石蛟的骨尾在反震之力下彈開。赤堇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向公輸偃，帶著他一起，被狂暴的水流和石蛟掙紮掀起的巨大漩渦，卷向更深、更黑暗的河底深淵！
    冰冷、黑暗、窒息、劇痛…還有懷中那具滾燙的、生命氣息正在急速流逝的小小軀體。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絕望、憤怒和某種更深沉東西的洪流，猛地衝垮了公輸偃意識中最後一道堤壩！求生的本能，以及對懷中這個為他擋下致命一擊的“怪物”的某種無法割舍的衝動，如同火山般爆發！
    不能死在這裏！她…也不能死！
    公輸偃僅存的右手，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他不再試圖對抗水流，而是死死抱住懷中失去意識的赤堇，用身體護住她的要害，雙腿猛地蹬向河底一塊凸起的巨石！
    借著這一蹬的反作用力，以及漩渦本身的撕扯力量，兩人的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被混亂的水流狠狠拋向斜上方！轟隆的水聲瞬間變得震耳欲聾！刺眼的白光伴隨著巨大的失重感猛地襲來！
    瀑布！
    他們被卷出了水麵，緊接著便從一處斷崖般的河床邊緣，隨著萬鈞水勢，直墜而下！
    “轟——！！！”
    身體狠狠砸入下方更深、更湍急的河段！巨大的衝擊力讓公輸偃眼前徹底一黑，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僅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但他環抱赤堇的右手，如同鋼澆鐵鑄，沒有絲毫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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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湍急的水流裹挾著他們，在嶙峋的礁石間瘋狂撞擊、翻滾。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骨骼碎裂般的劇痛。冰冷的河水無情地衝刷著傷口，帶走體溫和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水流的速度似乎稍緩。公輸偃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誌，抱著赤堇，掙紮著將頭探出水麵。
    “噗…咳咳咳！”他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冰冷潮濕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河水從臉上流下。
    眼前是一片被暴雨籠罩的、荒涼無人的河灘。渾濁的渭水在身後咆哮奔湧，如同憤怒的巨獸。遠處，長安城方向，天空依舊被火光映成一片詭異的暗紅色，濃煙滾滾。
    公輸偃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地將赤堇拖上了布滿碎石和枯枝的泥濘河灘。他自己也徹底脫力，重重地摔倒在赤堇身邊，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破爛的衣衫。
    他側過頭，看向身旁的赤堇。
    她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抿，嘴角還殘留著一絲已經發暗的金紅色血痕。破爛的衣衫下，背部一片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斷裂的骨茬！更可怕的是，她周身那暗金色的火焰已經徹底熄滅，皮膚冰冷得嚇人，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吊著一口氣。那股狂暴的硫磺與血腥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令人心悸的微弱。
    而她自己體內那頭名為“燭龍”的凶獸，在遭受如此重創、失去妖力壓製後，正如同貪婪的毒蟲，瘋狂地反噬、吞噬著她殘存的生命本源！她的體溫在飛速流失，皮膚下殘留的、尚未完全平複的青紫色血管紋路，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枯槁，如同失去水分的藤蔓！
    不！不能讓她死！
    公輸偃掙紮著，用還能動彈的右手，顫抖著撐起上半身。斷裂的左手殘骸無力地垂在泥水裏。他看著赤堇蒼白冰冷的小臉，看著她背上猙獰的傷口，看著她生命氣息如同風中的殘燭般搖曳欲熄。
    司天瞳冰冷的話語再次在腦海響起“鑰匙…龍骸地宮的唯一鑰匙…” 是算計，是冰冷的利用。但此刻，看著這個為他擋下致命一擊、在骨頭巷裏抱著硬饅頭、在失控邊緣仍記得把他甩進逃生通道的“怪物”…公輸偃眼中隻剩下燃燒的決絕。
    什麽鑰匙？什麽地宮？他隻知道，他不能讓懷裏這個“東西”就這麽死去！
    他猛地扯下自己頸間那枚早已黯淡無光、隻剩半截的獸牙符牌——那是公輸家最後的血脈印記，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蘊含著一絲古老偃師之力的東西！
    沒有祭壇，沒有香燭，隻有冰冷的河灘，滂沱的大雨，兩個瀕死之人。
    公輸偃用牙齒狠狠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鮮血瞬間湧出，在冰冷的雨水中顯得格外殷紅。他無視劇痛，以指為筆，以血為墨，蘸著雨水和泥濘，在赤堇冰冷的額頭上，飛快地勾勒起來！
    他畫的不是常見的符籙，而是極其古老、繁複的偃師秘紋！每一筆都帶著他殘存的生命精氣，每一劃都蘊含著公輸家血脈中沉澱千年的意誌！那是他幼年時在家族秘卷的角落裏無意瞥見、早已模糊不清的記載——一種近乎失傳、以己身血脈為引、與異種生命強行締結共生契約的禁忌古法！名為“血飼同舟契”！
    “以吾之血…為引！”公輸偃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血沫，在暴雨中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右手的指尖因失血和劇痛而劇烈顫抖，但劃下的符文卻異常穩定、精準。
    “以吾之魂…為錨！”他繼續刻畫，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混合著雨水滾滾而下。隨著符文的深入，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飛速抽離，注入這血色的契約之中。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開始出現不祥的黑色漩渦。
    “縛汝狂瀾…歸吾心淵！”最後一筆落下！一個由繁複血紋構成的、如同鎖鏈纏繞著心髒的奇異圖案，在赤堇蒼白的額頭上驟然亮起！散發出微弱卻無比堅韌的血色光芒！
    就在血契完成的刹那！
    異變陡生！
    原本氣息奄奄、冰冷僵硬的赤堇，身體猛地劇烈抽搐起來！仿佛有一股強大的電流瞬間貫穿了她！她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
    瞳孔深處，那黯淡熄滅的暗金色火焰，如同被投入了滾油的火星，轟然複燃！但這一次，那火焰不再純粹狂暴！在那熾烈的暗金深處，一絲極其細微、卻堅韌無比的血線驟然浮現、纏繞！如同最堅固的鎖鏈，又如同最深沉的血脈鏈接！
    “吼——！”一聲痛苦與渴望交織的咆哮從赤堇喉嚨裏迸發！她原本冰冷蒼白的臉上瞬間湧起不正常的潮紅！那雙燃燒著被血線束縛的金焰的眼瞳，猛地轉向了近在咫尺、因耗盡心力而搖搖欲墜的公輸偃！
    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的、無法抗拒的饑渴和狂暴本能，在血契的刺激下，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所有脆弱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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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翻身，將虛弱到極點的公輸偃死死壓在了冰冷的泥濘河灘上！燃燒著金焰的瞳孔死死鎖定了公輸偃暴露在雨水中的脖頸！那滾燙的、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噴在公輸偃冰冷的皮膚上！
    公輸偃無力反抗，甚至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雙被血線纏繞的妖異金瞳在眼前急速放大，感受著那致命的獠牙逼近自己脆弱的頸動脈！血契…失敗了？還是…這本身就是一種更徹底的吞噬？
    絕望的念頭剛剛升起——
    赤堇的動作卻猛地停住了！
    她的獠牙距離公輸偃的脖頸皮膚，隻有毫厘之差！滾燙的呼吸急促地噴在他的皮膚上，引起一陣戰栗。她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那雙燃燒的金瞳中，狂暴的饑渴與那一道堅韌的血線瘋狂地交織、搏鬥！暗金色的火焰在血線的束縛下劇烈地明滅、扭曲！
    公輸偃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她意識深處傳來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嘶吼與掙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兩人緊貼的身體，衝刷著赤堇背上猙獰的傷口，衝刷著公輸偃殘破的左臂和布滿血汙的臉。河灘上的泥水冰冷刺骨。
    突然！
    赤堇發出一聲如同嗚咽般的、極其壓抑的低吼！她猛地低下頭！
    但不是咬向公輸偃的頸動脈！
    而是將滾燙的、帶著細微顫抖的唇，狠狠印在了公輸偃頸側那圈暗紅色的逆鱗烙印之上！
    “唔！”公輸偃渾身劇震！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
    一股微弱卻無比精純的、帶著灼熱生命氣息的暖流，伴隨著一絲極其細微的、暗金色的光芒，透過那逆鱗烙印的傷口，逆流而上，緩緩注入了他冰冷枯竭、瀕臨崩潰的經脈之中！
    這暖流如同溫潤的泉水，所過之處，斷裂的肋骨傳來麻癢的愈合感，髒腑的劇痛飛速減輕，甚至連意識都如同久旱逢甘霖般迅速清明起來！而赤堇背上那猙獰的傷口，邊緣翻卷的皮肉竟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收攏著，斷裂的骨茬被一層極其微弱的暗金光芒包裹、彌合！
    她不是在吸血！
    她是在…反哺！
    以她體內殘存的、被血契暫時馴服了一部分的燭龍妖魄本源之力，強行渡入公輸偃體內，為他續命療傷！同時，也在汲取公輸偃體內那源自血契的、屬於偃師血脈的生機，來對抗妖魄反噬，維持自身那微妙的平衡！
    一種超越言語、超越理解的共生循環，在這冰冷的雨夜河灘上，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悄然建立。
    赤堇的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壓製著公輸偃的力道並未放鬆。她的唇緊緊貼著那逆鱗烙印，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從她緊閉的眼角無聲滑落，滴在公輸偃的頸窩，帶著灼人的溫度。
    公輸偃僵硬的身體，在那股溫潤暖流的滋養和這滾燙淚水的衝擊下，一點點軟化下來。他僅存的右手，遲疑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緩緩抬起，輕輕覆在了赤堇那沾滿泥水、冰冷與滾燙交織的、微微顫抖的脊背上。
    冰冷的雨水衝刷著河灘，衝刷著相擁的兩人。渭水的咆哮在遠處回蕩，長安的火光在雨幕中明滅。
    而在兩人身側渾濁的河水中，一塊巴掌大小、被水流衝刷得邊緣圓潤的朽木殘片，正隨著波浪起伏。殘片上，隱約可見褪色的、描繪著繁複藻井和飛天神女圖案的彩繪痕跡，那朱砂與石青的色澤，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來自遙遠敦煌的神秘與蒼涼。……萬水千山總是情，投我一票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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