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嗚咽，如同垂死巨獸在無垠的戈壁灘上刮過最後一口濁氣。粗糲的砂礫被卷起，抽打在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駱駝刺上，發出細密而惱人的沙沙聲。慘白的日頭懸在鉛灰色的天穹正中，吝嗇地灑下沒有溫度的光，將兩道跋涉的身影在滾燙的黃沙上拖得細長而搖曳。
    公輸偃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鬆軟的沙丘上，每一步都帶起小股的流沙。新生的佛手機關垂在身側，玉質的骨骼溫潤內斂，覆蓋關節的青銅符文在黯淡的天光下流轉著幽藍的光澤。指尖拂過粗糙的沙麵，傳遞來的不再是冰冷的機械觸感，而是一種奇異的、如同觸摸大地脈絡般的細膩感知——沙粒的棱角、風的流向、甚至地下深處水脈微弱的悸動，都清晰得如同掌中觀紋。這全新的感官世界，如同剛剛揭幕的奇觀，讓他每一步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探索與震撼。
    然而，佛手帶來的生機並未完全驅散身體的疲憊。斷裂的肋骨雖然在新生的靈樞之力滋養下愈合了大半，但長途跋涉的消耗依舊沉重。更讓他心頭如同壓著鉛塊的，是身後那個沉默的身影。
    赤堇裹在一件過於寬大的、沾滿沙塵的舊袍子裏，兜帽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她走得很慢，腳步虛浮，仿佛隨時會被下一陣風沙吹倒。自千機窟出來，她就一直是這樣。沉默得可怕。不再有失控邊緣的喘息，不再有妖力躁動的灼熱氣息，甚至連血飼同舟契另一端傳來的情緒波動，都變得極其微弱、晦澀，如同被厚厚的沙塵掩埋。
    隻有偶爾，當風掀起她低垂的兜帽一角，公輸偃才能瞥見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眉頭依舊緊鎖，眼瞼下是濃重的陰影，唇色淡得幾乎看不見。頸後那片熔金烙印般的紋路徹底沉寂了下去，隻剩下深邃的暗金色澤沉澱在皮膚下，如同古老而疲憊的圖騰。她像一株被連根拔起、曝曬在荒漠中的植物，所有的生機都被強行收斂、壓縮，隻為了維持最基礎的存在。
    佛手傳來一陣細微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脈動，源自靈楔“慈”的溫和力量試圖通過鏈接傳遞過去。赤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隨即又恢複了那死水般的沉寂。她甚至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側了側頭，避開了佛手無意識傳遞過來的暖意。
    公輸偃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佛手能修複殘軀，能通感天地，卻似乎無法彌合靈魂深處那道被強行撕裂、又強行縫合的傷口。千機窟裏那場慘烈的妖魄失控，九色神鹿喚醒的燭龍殘影記憶，靈楔“慈”的衝擊…這一切對赤堇而言，是救贖，更是一場掏空靈魂的浩劫。
    “前麵…就是玉門關了。”公輸偃停下腳步，指著遠處地平線上那片更加蒼涼、更加高聳的巨大陰影。風化的土黃色關牆如同巨龍的脊骨，橫亙在茫茫戈壁與更加荒涼的西域瀚海之間。關牆下，幾片早已被風沙掩埋大半的殘破土坯建築，如同巨獸遺落的骨骸，無聲訴說著昔日的喧囂與如今的死寂。
    赤堇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機械地跟著停下，兜帽下的陰影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
    “嗚——！”
    一種低沉、厚重、帶著強烈金屬摩擦質感的奇異號角聲，毫無征兆地從四麵八方響起！聲音穿透呼嘯的風沙，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敲打在人的鼓膜和心神之上！
    公輸偃瞳孔驟然收縮！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墨工坊的“鎮魂號”！用來驅趕、控製大型機關獸的信號！
    幾乎在號角聲響起的瞬間，腳下的沙地猛地劇烈震顫起來！如同沉睡在地底的巨獸被驚醒！
    “轟隆隆——！”
    前方不遠處的沙丘猛地向上拱起、炸開！漫天黃沙如同瀑布倒卷！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陰影，破開沙海，昂然而起！
    那是一頭由青銅、黑鐵和某種暗沉岩石構成的巨大蠍形機關獸！體型遠超之前的玄甲獸，光是暴露在沙丘之上的前半截身軀，就堪比一座移動的小型堡壘！覆蓋全身的甲片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猙獰的尖刺和倒鉤，閃爍著淬毒的幽綠光澤。兩隻巨大的前螯如同攻城巨錘，邊緣開合處是閃爍著寒光的鋸齒！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高高昂起的蠍尾——並非生物結構，而是一根粗壯無比、通體由暗紅金屬鑄造、表麵流淌著熔岩般赤紅光芒的巨型鑽頭！鑽頭尖端高速旋轉著，發出刺耳的尖嘯，攪動著周圍的空氣都為之扭曲！
    砂海巨蠍！墨工坊用於荒漠作戰的頂級戰爭兵器！
    巨蠍背部最寬闊的甲殼平台上，一道身影迎風而立。墨色勁裝被風沙吹得獵獵作響，肩扛那柄纏繞著赤紅鎖鏈的猙獰巨尺——千機尺。正是墨翟！他臉上沒有了長安廢墟時的虛偽惋惜，也沒有了渭水河畔的驚駭狼狽，隻剩下冰冷的、如同戈壁寒石般的殺意和一種誌在必得的掌控感。他的目光如同兩柄淬毒的匕首，穿透風沙，死死釘在公輸偃身上，更準確地說，是釘在他那條新生的、散發著奇異光澤的佛手機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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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輸兄！”墨翟的聲音透過擴音機關，在風沙中清晰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與貪婪，“幾日不見，你這破銅爛鐵倒是煥然一新了？看來那千機窟裏，果然藏著好東西！”他的目光掃過公輸偃身後的赤堇，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還有這小怪物…氣息奄奄，看來是沒多少嚼頭了。正好，省得工坊再費手腳！”
    話音未落，墨翟猛地將手中千機尺向下一頓！
    “嗡——！”
    尺身纏繞的赤紅鎖鏈瞬間繃直、嗡鳴！一股強大的能量波動順著尺身注入腳下的巨蠍！
    “砂海·蝕金！”
    巨蠍那根如同熔岩鑽頭般的蠍尾猛地高高揚起！尾端高速旋轉的鑽頭爆發出刺目的赤紅光芒！緊接著，巨蠍龐大的身軀猛地向下一沉，雙螯狠狠插入沙地！
    “轟——！”
    以巨蠍為中心，方圓數十丈的沙地如同沸騰的開水般劇烈翻滾、塌陷！無數砂礫被一股狂暴的吸力卷起，混合著巨蠍尾部鑽頭噴湧出的、閃爍著金屬碎屑寒芒的赤紅色能量流，瞬間形成了一道接天連地、瘋狂旋轉的沙暴龍卷！
    這龍卷並非自然形成！沙礫在赤紅能量流中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和鋒銳，每一粒都高速旋轉、切割，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嘶聲！更可怕的是，龍卷內部充斥著巨蠍尾部噴出的、帶著強烈腐蝕金屬和吞噬能量的詭異紅霧！紅霧所過之處，連堅硬的戈壁岩石表麵都發出“滋滋”的聲響，迅速變得坑窪、酥脆！
    沙暴龍卷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公輸偃和赤堇所在的位置，咆哮著席卷而來！速度快得驚人！
    避無可避！
    公輸偃眼中寒芒暴漲！新生的佛手瞬間抬起！玉質的五指張開，掌心朝向那咆哮而來的死亡沙暴！心念電轉間，靈楔“慈”賦予的、對物質與能量流轉的敏銳感知被催發到極致！
    他能“看”到沙暴龍卷內部狂暴混亂的能量渦流，能“感知”到每一粒被賦予切割之力的沙礫軌跡，甚至能“觸摸”到那赤紅能量流中蘊含的腐蝕法則！
    “定！”
    公輸偃一聲低喝，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與天地共鳴的韻律！
    佛手掌心，那覆蓋著精密青銅符文的玉質皮膚驟然亮起！柔和卻無比堅韌的暖白色光芒混合著幽藍的偃師秘力噴薄而出！光芒並非硬撼，而是在他身前尺許之地，瞬間交織、編織成一張巨大、繁複、由無數流動符紋構成的立體光網！
    光網出現的刹那，那咆哮而來的沙暴龍卷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充滿彈性的巨牆！
    “嗤嗤嗤嗤——！”
    無數高速旋轉切割的沙礫撞擊在流動的光網符紋上，發出密集如雨的刺耳摩擦聲！火星四濺！蘊含其中的切割之力被符紋巧妙地引導、偏移、互相碰撞抵消！而那蘊含著腐蝕紅霧的能量流，在觸碰到光網核心那源自靈楔“慈”的暖白光芒時，竟如同冰雪遇到烈陽，發出“滋滋”的哀鳴，飛速消融退散！
    沙暴龍卷的狂暴勢頭被硬生生遏製！如同一條被扼住咽喉的毒龍，在光網前瘋狂地扭曲、衝撞，卻無法再前進分毫！漫天沙塵被無形的屏障阻擋，在公輸偃和赤堇身前形成了一道不斷堆積、如同海浪拍擊礁石般的沙牆！
    佛手擎天，一夫當關！
    墨翟站在巨蠍背上，瞳孔猛地一縮！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驚駭！“怎麽可能？！那是什麽鬼東西？！”他無法理解，那條新生的手臂，怎能發出如此玄奧、如此克製他砂海巨蠍的力量？這絕不是普通的偃師技藝！
    驚駭瞬間轉化為更加熾烈的貪婪和殺意！“給我碾碎他們！”墨翟怒吼，千機尺赤鏈紅光大盛，更加狂暴的能量注入巨蠍！
    砂海巨蠍發出一聲沉悶的咆哮，龐大的身軀再次下沉，雙螯更深地插入沙地！尾部那熔岩鑽頭旋轉速度驟然飆升，赤紅光芒幾乎要刺破蒼穹！沙暴龍卷的威力瞬間提升數倍！光網前的沙牆被狂暴的能量硬生生撕開，龍卷核心的赤紅鑽頭帶著撕裂空間的尖嘯，如同毒龍吐信，狠狠刺向光網的核心！
    “哢…哢嚓！”
    光網劇烈震顫！流動的符紋在鑽頭恐怖的穿刺力下開始出現細微的裂痕！源自靈楔“慈”的暖白光芒被赤紅的腐蝕能量瘋狂侵蝕、壓製！佛手傳來的壓力如同山嶽般沉重，公輸偃腳下的沙地寸寸龜裂、下沉！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新生的手臂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維持這防禦光網，消耗的是他與靈楔融合的本源之力！
    赤堇依舊蜷縮在公輸偃身後幾步遠的沙地上，兜帽低垂，仿佛對這場決定生死的戰鬥毫無所覺。隻有緊貼著沙麵的、被寬大袍袖掩蓋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深深摳進了滾燙的沙礫裏。
    就在光網即將被鑽頭徹底撕裂的千鈞一發之際！
    異變再生！
    一道極其細微、卻帶著刺骨冰寒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在沙地上遊走，毫無征兆地從沙海巨蠍側後方、一片被風蝕得千瘡百孔的雅丹地貌陰影中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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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標，並非公輸偃，也非赤堇，而是巨蠍背上，正全力催動千機尺的墨翟！
    那是一支通體漆黑、唯有箭頭閃爍著一點幽藍寒芒的弩箭！箭矢無聲無息，速度快如鬼魅，在漫天的風沙和震耳欲聾的沙暴轟鳴中，如同死神的低語，精準地捕捉到了墨翟因驚怒而露出的、那極其短暫的一絲空門！
    時機妙到毫巔！
    “噗嗤！”
    利器入肉的悶響！
    墨翟身體猛地一僵！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向自己右肋下方——一支漆黑的弩箭，精準地沒入了他墨色勁裝的縫隙，深深釘了進去！隻有尾羽在風中微微顫抖！
    沒有劇痛傳來，隻有一股瞬間蔓延開來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刺骨寒意！這股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經脈，麻痹了他的神經，更讓他催動千機尺的狂暴內力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冰牆，猛地一滯！
    “呃！”墨翟悶哼一聲，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他強行扭過頭，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刺向弩箭射來的方向！
    那片風蝕雅丹的陰影中，一道纖細挺拔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司天瞳。
    依舊是那身裁剪合體的暗青色欽天監官服，纖塵不染，仿佛這漫天風沙都刻意避開了她。半臉的精巧銀色麵具覆蓋著鼻梁以上，隻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頜和那雙如同寒潭古井般沒有絲毫波瀾的眼睛。她手中端著一具造型極其精巧、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折疊手弩，弩臂上，欽天監特有的星雲徽記若隱若現。
    她迎著墨翟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緩緩抬起另一隻手，指尖優雅地拂過弩臂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聲音清冷如玉磬相擊，穿透風沙的咆哮
    “墨少主，工坊的手，伸得太長了。這西域的‘砂海之下’，埋著的，可不是你們能碰的東西。”
    墨翟的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黑，如同打翻了染缸！驚怒、屈辱、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他眼中瘋狂交織！他死死盯著司天瞳，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但肋下那刺骨的寒意瞬間加劇，凍結了他的聲帶，隻能發出“咯咯”的怪響！
    砂海巨蠍失去了墨翟力量的持續灌注，尾部那恐怖的熔岩鑽頭瞬間黯淡、停滯！狂暴的沙暴龍卷失去了核心動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在一聲不甘的轟鳴中轟然潰散！漫天沙塵如同失去了支撐的幕布，嘩啦啦傾瀉而下！
    公輸偃壓力驟減！佛手維持的光網瞬間消散。他踉蹌一步，大口喘息，驚疑不定地看著遠處對峙的兩人。司天瞳？她怎麽會在這裏？她射傷墨翟…是為了救他們？還是…另有所圖？
    司天瞳的目光，如同精準的尺規，越過了因劇痛和寒意而微微佝僂的墨翟，落在了公輸偃身上，更落在了他身後蜷縮的赤堇身上。那目光依舊冰冷，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與期待。
    就在這時——
    “哢嚓！”
    一聲細微的碎裂聲，從尚未完全平息、依舊在緩緩流淌的沙暴殘骸邊緣傳來。
    一塊巴掌大小、被剛才狂暴能量衝刷掉表麵砂礫的、暗紅色的巨蠍尾部甲片殘骸，暴露了出來。在甲片內側，緊貼著金屬結構的縫隙裏，似乎塞著一小卷被某種透明膠狀物密封的、泛黃的羊皮紙卷。
    那卷羊皮紙的一角，在風沙的吹拂下，微微掀開，露出了裏麵一行極其細小、卻鋒芒畢露的墨字
    “砂海之下…”……萬水千山總是情，投我一票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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