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濕冷的刀子，裹著細密如針的雨霧，在千仞絕壁間尖嘯著刮過。腳下是僅容半足的朽木棧道，深嵌在陡峭如削的崖壁縫隙裏，被經年的雨水、苔蘚和不知名的粘稠腐物浸染成滑膩的墨黑色。棧道外側，便是深不見底的幽暗峽穀，濃得化不開的墨綠色水汽翻滾蒸騰，如同巨獸的胃囊，偶爾露出下麵奔騰咆哮、白沫翻卷的渾濁江水，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響。
    公輸偃每一步都踏得極穩。新生的佛手緊握著棧道旁冰冷濕滑、鏽跡斑斑的粗大鐵鏈，玉質的骨骼傳遞著鐵鏈細微的震顫和冰冷堅硬的觸感，青銅符文在晦暗天光下流轉著幽藍內斂的光澤。他身體微微前傾，如同一頭警惕的岩羊，佛手帶來的全新通感讓他對棧道的每一處腐朽、每一絲危險的鬆動都了然於心，成為這絕境中唯一的依仗。
    他的目光，卻始終落在身後幾步外的赤堇身上。
    赤堇裹著厚厚的蓑衣，兜帽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她走得極慢，腳步虛浮，身體在濕冷的山風裏微微瑟縮。自離開敦煌，穿越玉門關外的茫茫戈壁，她就像一株被徹底抽幹了水分的植物，沉默得可怕。血飼同舟契另一端傳來的情緒波動，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頸後那片熔金烙印的紋路徹底沉寂，深埋在皮膚之下，再無一絲光芒。佛手偶爾傳遞過去的、源自靈楔“慈”的溫和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陽光，隻能激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又歸於死寂。
    “過了前麵那道‘鬼見愁’，棧道會寬些。”公輸偃的聲音穿透風雨，帶著刻意的平靜。他指著前方棧道一個幾乎呈直角、向外懸空凸出的險惡拐彎。那裏，棧道木板朽爛得更加嚴重，下方支撐的木樁在風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赤堇沒有任何回應，隻是機械地跟著挪動腳步，寬大的蓑衣下擺拖曳在濕滑的木板上，沾滿了深褐色的汙漬。
    就在他們即將靠近那“鬼見愁”險彎之時——
    “叮…”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玉珠落入冰泉的脆響，毫無征兆地從上方濃得化不開的雨霧中傳來。
    緊接著，又是一聲“咚…”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詭異的穿透力，輕易地刺穿了風雨的呼嘯和江水的咆哮，清晰地鑽入耳中。
    公輸偃腳步猛地一頓！佛手瞬間握緊了冰冷的鐵鏈！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這聲音…不是風雨，不是江水！帶著一種非自然的韻律！
    “叮…咚…叮…咚…”
    聲音開始變得密集，如同無數細小的冰珠在玉盤上滾動、碰撞。音色空靈、飄渺，卻又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冷和…誘惑？仿佛情人低語，又如同亡魂招魂。
    “嗚…嗚…”
    低沉的、如同陶塤嗚咽的聲音加入了進來，音調怪異扭曲，充滿了壓抑的悲愴和怨毒。
    “哢嗒…哢嗒…”
    細碎而規律的、如同骨節敲擊硬物的脆響緊隨其後，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節奏感。
    多種聲音交織、融合，在懸崖峭壁間回蕩、疊加，形成一曲詭異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樂章！這樂章沒有明確的旋律，隻有混亂而強大的精神衝擊！它如同無形的觸手，穿透耳膜，直接鑽進腦海，攪動著意識深處最原始的恐懼和混亂！
    公輸偃猛地抬頭！
    隻見棧道上方的懸崖峭壁，那些被濃重墨綠色雨霧籠罩的嶙峋岩縫和天然凹龕之中，影影綽綽地懸掛著無數口巨大的棺槨！
    懸棺！
    這些棺槨形態各異，有粗糙的原木掏空，有厚重的石棺，甚至還有包裹著腐朽青銅的巨槨！它們被巨大的、鏽跡斑斑的鐵鏈纏繞捆綁，懸掛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之上，如同巨獸身上密密麻麻的瘤節，在風雨中微微搖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聲。
    而此刻，就在那些懸棺的棺蓋之上、棺槨縫隙之中、甚至纏繞的鐵鏈之間！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一個個扭曲的、半透明的身影！
    它們並非實體，更像是濃稠墨綠色水汽凝聚而成的輪廓！勉強能看出人形，但肢體扭曲，動作僵硬而詭異！有的盤坐在棺蓋上，雙手在虛空中撥弄，發出那“叮咚”如珠玉的脆響；有的倚靠在棺槨旁，對著風雨“嗚嗚”吹奏著無形的陶塤；更多的則攀附在鏽蝕的鐵鏈上，用那扭曲的、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冰冷的鐵鏈和岩石，發出“哢嗒哢嗒”的脆響！
    百妖眾！以音律為食、操控魂靈、寄生於死亡之地的妖物！
    它們並非在演奏！它們是在用這詭異的音律，編織一張無形的、吞噬理智的巨網！音波如同實質的墨綠色漣漪，一圈圈地擴散開來，所過之處，連冰冷的雨絲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層妖異的色澤！
    “呃！”公輸偃悶哼一聲！那混亂的音波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的腦海！眼前瞬間出現重影！無數破碎、扭曲、充滿惡意的畫麵不受控製地在意識中翻騰！耳邊仿佛有無數亡魂在淒厲哭嚎！他猛地咬破舌尖，劇痛和佛手傳來的一股溫和堅韌的意念勉強穩住心神，但身體依舊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動作變得遲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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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堇！閉…”他強忍著眩暈，轉頭急喝，聲音卻被那詭異的音浪瞬間吞沒！
    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如墜冰窟！
    赤堇不知何時已停下了腳步。她站在濕滑的棧道邊緣，寬大的蓑衣兜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掀開，淩亂的黑發在妖異的音波中狂亂飛舞。她沒有像公輸偃那樣抵抗音波的侵蝕，反而微微仰著頭，側耳傾聽著，蒼白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種…近乎迷醉的神情？
    但下一秒，這迷醉就被極致的痛苦所取代！
    “嗬…嗬嗬…”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嘶吼從她喉嚨裏擠出！她雙手猛地抱住頭顱，十指深深摳進頭皮，留下道道血痕！頸後那片沉寂的熔金紋路，如同被燒紅的烙鐵，驟然爆發出刺目的暗金光芒！光芒穿透了蓑衣，將周圍的雨霧都染上了一層妖異的金色！
    她體內的燭龍妖魄，被這同源的、充滿誘惑與混亂的妖音徹底喚醒了！血飼同舟契的暗紅血線在暗金色的洪流中瘋狂閃爍、拉伸，如同繃緊到極限、隨時可能崩斷的琴弦！
    更讓公輸偃魂飛魄散的是——
    他那隻新生的、玉骨與青銅交織的佛手，竟不受控製地、劇烈地顫抖起來！五指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極其僵硬地、一卡一卡地抬了起來！掌心朝向懸崖上方那些發出詭異音律的墨綠色妖影！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源自佛手本身的抗拒意念，如同溺水者的呼救，順著鏈接傳入公輸偃的心間！
    這詭異的妖音，竟能通過妖魄的共鳴，強行幹擾、甚至試圖操控他這條融合了靈楔之力的佛手！
    “不！”公輸偃目眥欲裂！他瘋狂催動意誌，試圖奪回佛手的控製權！但腦海中那混亂的音波衝擊如同驚濤駭浪，佛手的抗拒如同風中殘燭！
    就在這時！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沉重的摩擦聲從棧道上方傳來！
    隻見離他們最近的一具懸掛在岩縫中的巨大石棺，那厚重的、覆蓋著厚厚苔蘚和鳥糞的棺蓋，竟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緩緩地、沉重地向一側滑開了一道漆黑的縫隙！
    一股濃鬱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屍臭、黴變和某種奇異藥草腐敗的惡息，如同實質的灰綠色煙霧，從棺槨縫隙中洶湧而出！
    緊接著，一隻枯槁、幹癟、皮膚緊貼著骨頭、呈現出深褐近黑顏色的手，猛地從棺槨的黑暗中探出，死死抓住了滑開的棺蓋邊緣！
    指甲狹長、彎曲、漆黑如墨，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
    一個身影，如同被無形的線提起，僵硬地、緩慢地，從石棺的黑暗中“坐”了起來！
    那是一具屍體。
    一具穿著破爛不堪、依稀能看出是某種古老儺戲袍服的幹屍。皮肉早已脫水萎縮，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骨架，呈現出深沉的醬褐色。眼眶是兩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黑洞，裏麵沒有任何眼珠，隻有兩點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幽綠色磷火，在空洞的眼窩深處無聲地搖曳著。
    最詭異的是它的雙手。那枯槁的指骨，正以一種極其靈活、近乎癲狂的速度，撥弄著架在它腐朽膝蓋上的一件東西——那是由數根慘白的人類大腿骨拚接而成的詭異骨琴！琴弦則是幾縷閃爍著暗紅光芒、如同凝固血絲般的能量束！
    “錚——！”
    一聲尖銳、淒厲、仿佛能撕裂靈魂的琴音，猛地從那屍傀樂師的骨琴上炸響！這聲音瞬間壓過了所有其他的詭異音律，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公輸偃和赤堇的識海深處！
    “噗！”公輸偃如遭重擊，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腦海中翻騰的混亂畫麵瞬間被這尖銳的琴音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和尖銳的劇痛！佛手的顫抖達到了，幾乎要脫離他的掌控！
    而赤堇——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嘯從她口中迸發！她猛地抬起頭！兜帽被徹底掀飛！淩亂的黑發狂舞！頸後爆發的暗金光芒如同燃燒的日輪！那雙眼睛——瞳孔深處被血線纏繞的暗金火焰轟然炸裂！熾烈的金芒徹底吞噬了所有眼白！毀滅、混亂、痛苦、以及被同類操控的無邊憤怒，如同熔岩般在她眼中沸騰！
    血飼同舟契的暗紅血線，在這聲尖嘯和那屍傀樂師尖銳琴音的雙重衝擊下，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仿佛靈魂崩斷的哀鳴，瞬間黯淡下去！
    失控的燭龍妖魄，徹底掙脫了束縛！
    “吼——！！！”
    非人的咆哮震動崖壁！赤堇小小的身體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暗金色狂飆！目標，直指那具端坐在石棺之上、撥弄著人骨血弦的屍傀樂師！
    燃燒著暗金妖焰的漆黑利爪，帶著焚盡一切的毀滅氣息，狠狠抓向屍傀樂師那顆幹癟的頭顱！……萬水千山總是情，投我一票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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