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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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明陽他們第二天早上準備出發時,看見兩個南美人架著一個看上去像中國人的男人。男人長得高大,胖胖的,額頭滲著汗,行動艱難,顯然是受了傷。劉明陽問:

    “這是怎麽了?”

    “坐‘大飛’時顛的。從下船身體裏就疼,又具體說不準哪疼,就是疼。”

    劉明陽看了看他疼得直咧嘴的樣子,皺眉道:“你這樣還能走?”

    男人一笑,“能,昨天爬山都過來了。”

    “昨天那陡山?!你怎麽爬過來的?”

    “多虧他們倆,連背帶架,連拉帶扛把我弄過來的。”

    劉明陽有些詫異:“你沒有隊友嗎?”

    男人的表情尷尬一下,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有,他們不想被拖累,先走了。”&bp;他低下頭,歎口氣,眼神裏透出一絲失望和無奈,隨即又露出苦澀的笑容,“他倆見我一個人,還受了傷,沒扔下我。我怕他們也不管我了,就說自己有個背包被隊友背走了,錢在背包裏,走出雨林見到隊友拿到錢會給他們報酬。”

    “你運氣真好,傷成這樣還進雨林,還有人管你。”&bp;劉明陽淡淡地說。

    兩個南美人知道他們在談論著與自己有關的事,也聽不懂他們說什麽,隻是在一邊和善地笑。

    劉明陽他們出發,臨走說了句,“祝你好運!”

    “你說,他們真是單純地想救人,還是衝著錢去的?”阿強邊走邊問。

    “誰知道呢,或許都有吧。”劉明陽跟阿強低聲道:“這人運氣真好,幸虧遇上他們,要不然……”邊說邊搖搖頭。

    阿強認同地點頭“嗯”了一聲。

    “那人真會給他們錢嗎?”

    劉明陽轉頭看著他,“你覺得呢?”

    倆人會意地笑了,阿強意味深長地說:“在雨林裏,信任是一件奢侈品啊!”

    劉明陽背著兩個大包,一個在背上,一個掛在胸前,體力透支得厲害,稍不留神便會滑倒。

    走了一陣子河灘,前麵就是昨天向導說的那座山,的確有難度,山勢依然如昨天那般陡峭,且更高更大,看上去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這次沒找人背包,劉明陽兩個大包,一個背在背上,另一個掛在胸前,包擋著視線看不見腳下。負重登山,沉重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心跳急促得仿佛要炸開。好在途中沒下雨,山雖然陡,倒也沒什麽特別的路況,也沒突發任何狀況,隻是泥濘依舊像踩在沼澤裏,時常深陷,不能自拔。

    有了昨天爬大泥山的經驗,這次,知道腳下應該踩哪,手上應該抓哪,一路還算順利,兩個多小時就下到了山穀。河水漲到叢林裏,水深到膝蓋,兩腳隻得在河水裏試探著向前。就在劉明陽覺得快熬到頭,心生喜悅的時候,突然一滑,“啊!”的一聲,腳不知卡在什麽東西裏,拔出不來了。

    這片水中爬滿熱帶植物的根莖藤蔓,旁邊的李哥聽見他的叫聲,忙問:“怎麽了?”湊過來一看,“卡縫裏了。”

    他的腳踩進一棵榕樹伸展出來的樹根的縫隙裏,掙紮幾下都無法拔出,他感覺很痛,心“忽”地一沉,暗想:“完了!腳壞了,出不去了!”其他人也都為他捏了把汗。

    李哥伸出手說:“我幫你,把它拔出來。”

    劉明陽做了個不要的手勢,“先別動,等一下。”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咬緊牙關,忍著疼痛,挺了一會兒沒動,等了片刻,把前麵的包交給李哥,俯下身,雙手把著腳,順著勁兒,一點點把腳慢慢拔出來,活動幾下,沒事,好在隻是擠了一下,皮肉有些紅腫,並沒有傷到骨頭。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所有人提著的心也都放了下來。他們心裏都清楚,在雨林裏,一旦受傷,不能繼續前行,就幾乎等於被判了死刑。被隊友放棄是殘忍的,但也是正常的事。在保全自己生命的時刻,什麽情,什麽義,在生死麵前都不得不拋到一邊,這是人類生存的本能。

    他們繼續前行,前麵又過了連續好幾段上下起伏的小丘。誰都已經沒有水喝,渴得要命,嗓子火燒火燎。

    小淩的臉漲得通紅,劉海的頭發被汗水黏在一起貼在額頭上,整個人快癱倒。用幾乎上不來氣的聲音跟何哥說:“老何,我不行了,你就是殺了我,我也走不動了。”

    何哥看著她頓生心疼,&bp;“再堅持一下,來,我推著你走。”說著就在小淩身後推著她往前走,小淩頓感輕鬆了很多。

    她想起何哥在海灘上踹箱子的事,現在她懂了,何哥沒錯,這一路上,多帶一丁點什麽都是累贅。心想:“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這輩子無論怎麽我都跟定了。”

    不知走了多久,正在所有人因口幹舌燥感到崩潰時,前方終於出現了一處水源。所有人瞬間沸騰,大家心裏都樂開了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瘋了一樣撲過去,興奮得&bp;一陣撲騰,連洗帶喝,喝足了又把隨身帶的空瓶子裝滿。

    這時,後麵有兩隊中國人也上來了,見到水也很興奮。一眾人有說有笑,相談甚歡,很是投機,

    “久旱逢甘露,人生一大喜事啊!”阿強樂得合不攏嘴地說。

    另兩隊有人提議,“我們都一起走吧,人多力量大,也熱鬧!”遂也加入到他們的團隊中成為隊友。大家決定一起在這吃午飯,於是七手八腳拿出食物。

    一個被隊友稱為“大螞蚱”的男人目光四處打量,盯上李哥的方便麵。

    “哥,用你們的爐子,我們一起煮麵唄?”

    李哥猶豫了一下,隨即點頭同意,拿出爐子燒水。

    手裏捧出四包方便麵,準備大家一起吃,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大螞蚱”隻拿出一包麵。他盯著對方,心裏直犯嘀咕:你們四個人,就拿一袋,這怎麽吃?

    “大螞蚱”笑嘻嘻地說:“哥,我們的麵不夠了。”

    李哥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把麵遞了過去。“得,你——們吃吧,我——吃別的。”

    “大螞蚱”趕忙接過麵,轉身遞給隊友,眼裏閃過一絲狡黠,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吃飯間,何哥走過來跟劉明陽說,“小淩體力不行,跟不上了,你們先走吧,我們跟著,怕是得拖累大家。而且我年紀也大了,不比你們年輕人,今天汗出得多,都脫水了,尿都撒不出來,這樣下去,我怕還沒等到美國,人就完了。”

    劉明陽感到有點遺憾,他覺得何哥是個好人,成熟,有擔當,一路上無論好壞都不吭聲。“行,哥,真想你能一起走。你們落了單,快點慢點都無所謂,一定得安全啊!”

    “知道,兄弟。路上保持聯係,興許到哪還能碰上。”

    劉明陽笑著,爽朗地說:“碰不上也沒事,我們美國見!”

    吃過飯,大家整理東西準備繼續趕路,李哥發現借給“大螞蚱”的酒精爐不見了,

    “爐子呢?”他問。

    “大螞蚱”一指不遠處的兩個南美人,不以為然地說:“他們那呢。”

    “什麽?!”

    劉明陽一見,怒火中燒。剛才他們忽悠了李哥的方便麵他看在眼裏心裏就不痛快,現在又沒經過允許把別人的東西送人情。

    瞪著“大螞蚱”:“那不是你的東西,借你用的,你憑什麽給別人?你們怎麽什麽都沒有?連吃的也這麽少?”

    “大螞蚱”滿不在乎地笑笑,“嗬嗬,吃的帶得少,爐子——路上太累,扔了。”

    “你們嫌累,不願意背,別人背就不累嗎?一路上你們就打算用別人的?趕緊拿回來,要出發了!”

    新加入的一個哥們兒懷疑地問:“沒有向導能行嗎?走錯了怎麽辦?”

    劉明陽隻笑了笑沒說什麽,凝視了會兒淙淙的流水。心裏暗想,我們中國人難道就是一群羊?絲毫沒有獨立的能力?沒有一點冒險的精神?稍有點風吹草動就惶恐不安?我們甘願做被馴服的牛馬嗎?沒有向導怎麽就不能走!這條路,我們自己也能闖出來!

    久旱逢甘露的劉明陽有些亢奮,他的情緒被渾身的血性點燃,內心充滿力量,憋足了勁兒要向前衝!感覺肩上的大背包都輕鬆了許多。昂起頭望了望陰霾的天空,衝前方用力揮揮手,像一麵迎風扯起的旗幟,高喊一聲,“幹!”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仿佛是領頭羊,引領著後麵跟上的羊群。

    與此同時,不知是誰放起了那首流行在“走線”路上被稱為“走線神曲”的《隆回》,一股激流湧進每個人的身體。他們肩上背的不僅僅是沉重的背包,那是生存的壓力,更是背負著家鄉親人的期待,他們的願望很樸素——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沒有向導,他們便是自己的向導。他們深知,在這片死亡叢林中,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盡頭,但每個人都奔赴活著的出路。

    整個下午,全程隊伍都沿著河岸前行,汩汩響的河流在身旁流淌,沒有爬高山,雖然路也有起伏,有些地方還要攀爬岩石,但這對經曆了前麵爬山的所有人來說都不在話下。午後,雨點又時急時緩地砸在樹葉上,像腳步踩出的背景樂。

    一路都是岸上——河灘——過河……河水湍急,男的已經沒過腰部,女的幾乎沒到胸口,隻能緊緊拉著隊友的手通過。一路上過了多少次河?十幾次?幾十次?誰都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記。

    雨還是一直下,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空氣裏時不時會傳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們心裏都明白,那是腐爛的屍體散發的惡臭。偶爾會看見河岸的樹枝上掛著玩具或玩偶,那是某個孩子死去的地方,掛在樹上的像是一種祭奠,也許它象征某個孩子的墓碑,那是家人給他們留下的最後的愛。

    到了傍晚時分又在河灘安營紮寨,劉明陽打開背包,不禁皺起眉頭,發現裏麵的食物少了很多,目光掃視四周,隊伍裏少了人,暗罵自己是“傻×”,把誰都當隊友。

    雨林裏,食物和水是維係生命必不可少的珍貴的東西。他體量大,吃得也多,準備的食物也多,可剩下這點兒,恐怕維持不到走出雨林。

    仔細回想,也許是吃午飯時就被人盯上,那時候就丟了。心裏告誡自己:不是誰都能成為隊友!比你體能強的,大概率會拋棄你,準備不足的人會偷你的食物和裝備。並且,往後的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別人,不能逞強,一旦受傷就可能永遠出不去。這是絕境,沒有任何對與錯,隻有求生。這個時候想看人性的光輝,那就是一地稀碎的玻璃碴子。

    李哥見狀,拿來食物遞給他,“沒事,不——夠,吃我的。”

    阿強和東子也圍了過來,拍拍他的肩:“對,吃我們的,大家一起扛,一人省一點,不差你這一口,撐得過去。”

    劉明陽的心微微一顫,默默咽下喉間哽住的酸澀,連連說“謝謝”。都說雨林裏沒有情,沒有義,隻有活著。可此刻,他的心暖暖的,在他心裏,他們是背井離鄉、朝夕相處的“戰友”。

    天色漸漸黑下來之前,剛搭好帳篷,“大螞蚱”又笑嘻嘻地湊過來,對李哥說,“哥,我們沒帳篷,能跟你們換班用一個不?”

    李哥愣住了,“咋換?”

    “你們兩小時,我們兩小時,換班睡。”

    李哥一臉無奈地轉頭看向劉明陽。

    劉明陽被氣樂了,皺了下眉頭,沒好氣地問:“你們的帳篷呢?嫌累,扔了?”

    “大螞蚱”訕訕地笑了笑,點頭承認,&bp;“扔了。”

    劉明陽聽完簡直是無語,心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

    與此同時,東子猛地衝上前,掄起巴掌狠狠抽在“大螞蚱”的臉上,怒聲喊道:“滾!中午看你就不痛快!”

    “大螞蚱”差點被打個跟頭,嚇了一大跳,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東子,捂著臉,怯怯地問:“你——誰啊?我又沒管你借帳篷。”

    “你管我是誰,馬上滾,慢一點,我就在這把你辦了!告訴你,把你命留在這都沒人知道,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大螞蚱”被這股戾氣震住了,看著東子瞪大的眼珠子感覺有點瘮得慌,他相信東子說的話是真的,一路上的死屍和白骨,有誰知道他們是誰呢?身旁的同伴拉了拉他,示意他趕緊走,他也沒敢吭聲,灰溜溜地躲到了營地邊上。

    這時,一個新入夥的兄弟低聲說:“這個人,在內科時就管別人借錢,人家給他取錢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盯盯地看人輸密碼。那個人見他這樣,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就假裝拿一張沒什麽錢的卡,故意輸錯三次密碼,卡被鎖死了,就沒借給他。然後他又管別人借,說肯定還。結果,都到卡雷托營地,快進雨林了,他說還錢,人家借給他美元,他按當天匯率還給人家哥倫比亞錢。讓人家上哪花這個錢去!現在進了雨林,又把自己東西扔了,專門用別人的。唉!真是沒見過這樣的人。”

    “這人就是欠揍!”

    走線路上,遇到意外或手裏的錢花光,又沒地方取錢,可以向路遇的人借,也可以跟手裏有錢的人換,從他們手裏拿美金,按匯率用電子支付或者從手機銀行裏直接轉到他們國內的賬戶裏,隻是匯率會比當天正常匯率高。

    夜色漸深,難得這會兒沒下雨,劉明陽不想進帳篷,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仰望天空。李哥從帳篷裏看看他,知道他這一路都有心事。&bp;其實,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心事,都裝在心裏隻字不提。

    李哥拿了件外套走過來,披在他肩上,“身體要緊,咱們還得攻陷美國呢。”李哥笑著,邊說,邊坐在他旁邊。劉明陽被這句“攻陷美國”逗樂了。笑道:“誒?你不結巴了?”李哥也跟著憨笑。

    原始森林的夜晚,漆黑,沒有一絲光亮,隻有月光灑下的一層銀色給遠山山頂樹尖兒勾勒成的曲線描上銀邊兒。無雨的天空,雲層忽聚忽散,繁星時隱時現,晶瑩透亮,仿佛在山頂搭了梯子就能摘下。

    李哥望著繁星點點的星空問,&bp;“你說,到了美國是不是就到了天堂啊?”他心理沒有負擔,完全放鬆時,說話是可以不結巴的。

    劉明陽也看著天說,“都說美國錢好掙。電影裏的美國,一會兒摩天大樓,人人都很有錢;一會兒又亂得很,今天毒品,明天槍擊的,咱們說不定能遇上啥。看命了,反正我就是去掙點兒錢。”

    “我也是。”

    阿強和東子見他們在河邊,也湊了過來。阿強問:

    “你們掙了錢想幹啥?”

    劉明陽目光落在遠方,幽幽地說,&bp;“我啊,回老家,在城市附近買個小院兒,種種菜,養點雞鴨鵝的,娶個好媳婦,過個逍遙日子。”

    李哥雄心勃勃地說:&bp;“我要回我們那買套大房子,還開車,但開我自己的車——好車,看誰還敢瞧不起我!”

    “我們廣東人喜歡做生意,掙了錢就有了本錢做生意。”

    見東子沒說話,劉明陽問,“你呢?掙了錢想幹啥?”

    東子笑笑,說一聲“嗨——”,沉默片刻,說:“要是有酒就好了。”他的人生閱曆已經讓他本能地不向任何人吐露心聲,不讓任何人了解他的軟肋,也就不給任何人威脅、傷害他的機會&bp;。

    劉明陽也說,“是啊,要是有酒就好了。這要是在國內,哥幾個河邊一坐,弄個燒烤爐子,小酒一喝,真美啊!”

    阿強說,“等我們到了美國,也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聚在一起,喝小酒,講各自的經曆。”

    “對,到美國也聚!”

    劉明陽歎了口氣,“這山,這水,如果是旅遊度假,該是多美的地方啊!誰會想象到它的凶險呢?這凶險還會要人命啊!”

    阿強又說,“我們還算好,聽其他隊的人說,他們從基多到內科這一路都被洗劫一空了。”

    “啊?咋回事?”

    “所有男的都下車,脫得一絲不掛,從背包到衣服,搜得那叫個細!縫到衣服縫裏的錢都被摸出來。他們順著縫摸,摸到硬的就知道是錢,就撕開把錢拿走。一路上被劫了十回八回,到了內科毛都沒有了。

    關鍵那些人是J察啊!J察端著槍這麽幹,還能反抗嗎!反抗了他們倒是不能殺人,可是把你遣返到來的地方或者直接把你抓了,那不是更麻煩?

    他們倒是不劫女的和小孩兒,也不劫南美人,那些南美人坐在車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衝著劉明陽又說,“我們除了雨林裏你受了點皮外傷,也都沒出什麽意外,算是很幸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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