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找到兒子與帳篷裏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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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身影剛映入夏冰眼簾的一瞬間,她縱身“撲通”一聲跳進河裏,在齊腰深的河水裏劈哩噗嚨不顧一切地奔向岸邊。“晨晨——!”一邊跑,一邊顫抖地喊著孩子的名字,&bp;帶著這幾天來所有的煎熬與苦楚。
那個南美小夥子懷抱著晨晨,邊往岸邊走邊笑著對晨晨說著什麽,見夏冰快到跟前,把看見媽媽極力想掙脫他的晨晨放到地上。
夏冰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向兒子身邊,帶著哭腔拚命喊著“兒子——兒子——”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顧不上一身水,緊緊地抱著日夜牽掛的兒子。
所有緊繃的神經這一刻全部斷裂,強撐的堅強瞬間崩塌,臉埋在兒子身上嚎啕大哭,艱險、驚嚇、汙辱化作眼淚肆意流淌。
夏冰的情緒爆發令晨晨一時有點受驚,見媽媽哭成這樣,先是不知所措,半晌,抬起小手輕輕給夏冰擦著眼淚,軟軟的小嘴兒也湊上來親她的臉,&bp;討好地問:
“媽媽,你是想我了嗎?”
夏冰哭得更厲害,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回道:“嗯,是!媽媽的好兒子,媽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bp;眼淚如江海不住狂飆,心裏一陣陣地痛。她何止是想,簡直每時每刻都在生與死的邊緣苦苦掙紮。
兒子的討好讓她哭得更加傷心,一邊哭,雨點般地狠狠地親著兒子肉嘟嘟的小臉兒,“媽媽再也不讓你離開半步了!”
晨晨被媽媽抱得喘不過氣,摟著媽媽的脖子,乖乖地靠在她懷裏。
“爸爸呢?”晨晨忽然問,清澈的眼睛天真無邪地望著她。
這一問,夏冰的心像被刀子狠戳了一下,她給不了他爸爸了。強忍住要崩潰的神經,使勁咽下哽住的痛,擠出一點笑容,勉強說:
“爸爸去另外一個地方了。”
晨晨歪著頭,不解地問:
“他為什麽不帶上我們?”
夏冰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心裏翻騰著無法言說的痛。她輕輕地摸著晨晨的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點:“媽媽帶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晨晨天真地點點頭:“好!”
孩子的乖巧加劇了夏冰心裏的痛,又一陣悲傷湧上心頭,眼淚止不住地再次湧出。忍不住,把晨晨抱得更緊,任由淚水灑落在孩子身上。
看見孩子前,她的世界已經支離破碎,內心千瘡百孔,直到她的雙手再次觸碰到這弱弱的柔軟。一直以為這小小的人兒是需要保護的,原來,過去幾天裏所經曆的接連的驚險與災難卻是這弱小帶給她力量熬過來的,抱在懷裏的是支撐她活下來的唯一理由。
哭了很久,得到了宣泄,夏冰的情緒終於平複些,一旁的文盈和老趙上前輕聲勸慰。她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那個南美小夥子。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邊說邊鞠躬,聲音仍帶著哽咽,眼裏滿是感激。
小夥子笑了笑,揮了揮手,嘴裏說著一連串西班牙語,大意是:“沒關係,孩子很勇敢。”
夏冰從口袋裏拿出錢遞給他:“這點心意,請一定收下。”
小夥子先是擺擺手推辭,最終還是在夏冰的堅持下接過了錢。夏冰由衷地感激,這一路,雖然經曆了太多絕望,但依然可以感到人性溫暖的一麵。
走線路上,南美人普遍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大都樸實、善良、守信。他們是伊比利亞人、印第安人和黑人融合的後代,受天主教、印第安文化和黑奴文化影響,骨子裏具有謙遜、純良、馴服、忠誠等品質。
難民營裏人很多,各種膚色、各種語言交雜。可以清楚地分辨,大多數是南美人,也有非洲人、亞洲人和其它地方的人,中國人大約占百分之五。聯合國難民署的工作人員忙得不可開交。
營地其實是當地的一個老村落,裏麵有老舊的粉刷過外牆的二層小樓、低矮的草房,還有用金屬管搭建的白色帳篷、木板搭建的簡易棚子,裏麵沒有任何設施,隻能擋風遮雨睡個覺。不下雨時,蒼蠅嗡嗡作響,盤旋在地下被丟棄的垃圾上,偶爾還能聽見遠處吼猴的低吼。
來的人多,住處根本不夠分,後來的隻能隨便找塊空地搭自己的帳篷。他們來時,木屋已經沒有了,文盈兩口子在外麵找塊空地紮了帳篷。夏冰沒有帳篷,也不打算再買,從這裏開始,後麵就不用再住帳篷,買了也再用不上。她先去了救援組織的工作人員那裏,他們說由於來的人太多,沒有空的住處可以提供給她。夏冰道了謝,轉身走了。
四處轉了轉,運氣挺好,在一偏僻處發現一頂帳篷,門上的拉鏈半開著,裏麵沒人,墊子上和門邊地上散落些髒襪子、空水瓶、方便麵塑料包等之類的雜物。一路上的經驗告訴她,這帳篷沒人要了。
一直沉浸在悲傷中的夏冰在跟兒子的重逢中得到莫大的安慰。這會兒,她沒時間想發生過的事情,看見兒子臉上、胳膊上被蚊蟲叮咬的大血包別提多心疼了,急忙給兒子找長袖衣服。
營地裏蚊蟲相當厲害。原以為在熱帶叢林裏蚊子一定很多,可事實上正相反,雨林裏雖然水多,但都是活水,整日流淌的河水和不停地下雨,反倒使蚊蟲無法產卵。就算有雨水聚集,下一場雨也很快到來,陳水就被衝走,蚊子根本沒機會生長。
這裏的蚊蟲好像會吸血,被咬的地方冒血,然後腫起大大的紅包,恢複得很慢,特別癢。很多人被咬得滿身都是密集的血包,奇癢無比,夜裏難以入睡。平日裏它們叮咬的是渾身帶有皮毛的牲畜野獸,顯然人類的皮膚咬起來更容易,更可口。
“媽媽,我們睡在這裏嗎?”晨晨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問道。
夏冰蹲下身,輕輕地捏了捏他的鼻尖,“是啊,先住這兒,等到了地方,媽媽再給你找個最軟最舒服的床,好不好?”
晨晨眼睛笑起來像彎彎的月芽,點頭“嗯”地答了一聲,隨後,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鄭重其事地遞到夏冰嘴邊,“媽媽,吃!”
夏冰低頭一看,是一塊已經皺巴巴變了形的巧克力。
“這是什麽?”她柔聲問道。
“巧克力!”晨晨奶聲奶氣地說,“叔叔給的。”
“還有巧克力呢?這兩天叔叔都給你吃什麽了?”
晨晨奶聲奶氣地說,“麵包、炸雞。”
“還有呢?”
“糖!巧克力!”
哪有孩子不愛炸雞和糖果呢?說到這些時,滿心歡喜,眼睛都是閃亮的。
“巧克力好不好吃啊?”
兒子用力地點頭,“好吃!”
夏冰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又掉下來。疼愛地摸著晨晨稚嫩的小臉蛋兒,眼含淚花地笑道:“等到了地方,媽媽也給你買巧克力吃,好不好?”
晨晨一聽,立刻高興地張開雙手抱住她,像隻小考拉一樣掛在她脖子上。接著,兩隻小手輕輕地捧著媽媽的臉,撅著的小嘴兒跟著湊上去。夏冰看著這可人的小樣兒,心都要化了,忍不住親上去。
夏冰沒想到能這麽快就見到兒子,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以前經常看到、聽到拐賣兒童的消息,從兒子被抱走的一刻起,她的心都籠罩在陰影裏。在這異國他鄉,人生地疏,萬一真把孩子丟了……想想,不禁後背發涼,心跳加速,真是後怕!
盡管路上的人不斷安慰說,他們不會拐孩子,也不會把小孩兒怎麽樣……可那畢竟不是他們的孩子,如何感同身受!這會兒看著兒子平安地熟睡在懷裏,著實鬆了口氣。
“媽媽再也不會讓你離開了……”她在心裏默默地發誓:“無論前方還有多少未知的凶險,媽媽都一定要護住你,帶著你活下去!”
文盈過來看他們,兩個女人坐在防潮墊上,文盈關切地看著夏冰問,“你沒事吧?“
“沒事是不可能,可又能怎麽樣呢?還有孩子呢。”夏冰苦澀中帶有疲憊地說。
“我跟老趙來之前誰也沒想到路上會是這樣,如果知道,打死也不會走這條路。”
“怎麽?路上遇到麻煩了?”
“唉!別提了,雨林裏我們的食物被同伴偷了,老趙找他們理論,人家不承認,還動粗。我跟老趙都是文人,也不懂社會上那一套,幹吃啞巴虧。昨晚遇到你的時候就剩下一點餅幹了,再不到難民營就得挨餓!”頓了頓又說:
“人心啊!最狠的不是陌生人,是那些一起組隊,以為能信任的人。看你虛弱,就上來踩你一腳;看你有吃的,就湊上來,裝作可憐兮兮地要,不行就偷,偷不到就騙,最後,幹脆就直接搶。
隊裏還有個女的,她的孩子半路病了,哭鬧得厲害。她背不動,就求著隊伍裏的人幫背孩子走一段,沒人答應。後來,她說她願意把所有的錢都給願意幫忙的人,這回有兩個男的答應了。結果,沒走幾步,人沒影了。錢給了,孩子還得自己管。”
“真缺德!”夏冰狠狠地說,“那你們沒吃的了,咋辦的?”
文盈悠悠地說:&bp;“還能咋辦?繼續走唄。後來在路上遇到一群南美人,這個給一點,那個給一點,勉強維持著。”她頓了頓,深吸口氣,“可你知道嗎?那些偷了我們食物的‘熟人’,反倒也湊過去跟南美人哭窮,說自己一整天沒吃飯了,裝得比誰都可憐。結果,還真有人信了,給了他們吃的。
南美人很善良,昨晚,他們剩下的食物也很少了,一個媽媽見我們有孩子,包裏僅剩一個餅子,掰開分一半給了千千。在路上,他們隊伍裏有的人也沒有食物,見周圍誰有也向別人要,都互相幫助。”
“千千多大了?”
“九歲。”
“雇人背了嗎?”
“沒有,她都是自己走下來的。”
“天啊!那大泥山、過河的,她是怎麽走過來的!”
“孩子吃了很多苦,把我心疼得啊!還好,也過來了。
沒有公主的命,得讓她多長見識,好的、壞的都經曆一下。等她長大了,成為有思想,有主見,遇事不慌的人,什麽事都難不倒她,我這個當媽的就算盡到責任了。”
“是啊,孩子有了這段經曆,一生都會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夏冰頗有感觸地說,&bp;“在基多的時候我還想,要是一路上就這樣像旅遊似的,一個國家接著一個國家地走,也挺好。可從進了哥倫比亞就開始有點害怕了。”
“怎麽了?”
“我們從基多過境時還有其他人一起組隊,剛過境不久,其中兩個人要自己單獨找車走。他們找車時遇上個女的,也不知道是當地人還是拉美哪個國家的人,說她認識路,可以跟他們拚車,然後就一起叫了輛車。
上了車,開始還好。但其中一個人邊走邊看地圖,發現方向越來越不對,就問司機,司機也不理他們,跟那女的說,那女的也不吱聲。這時候他們兩個才注意到,車後麵跟著倆騎摩托車的,知道上當了。於是他們讓司機停車,司機還是不理,他們就搶司機的方向盤,車終於停下來。其中一個人挺機靈,趁司機沒緩過神,把車鑰匙拔下來扔到遠處,倆人開門就跑了,背包在後備箱裏都沒拿。”
“那他們沒追嗎?”
“車本來就往沒人的地方開,兩邊都是樹叢,他們倆直接就鑽進去了,當時天快黑了,那幾個人在邊上沒找到他們,也沒敢往裏麵去,就走了。”
“真險啊!”
“是啊。晚上都挺晚了,他們給李明打電話(就是我老公),讓給他們發個位置,說要回來找我們。“
“手機還沒丟?“
“還好,他們把護照、現金、銀行卡、手機這些重要的東西都隨身帶著,要不然可慘了。”
“是啊,要是都沒了,後果可難以想象!……就這還沒完呢。”
“啊?!那幾個人找來了?”
“那倒沒有。後麵的事完全是他們自己找的,把我們也牽連花了好幾百美金。
第二天早上去吃飯,他們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結賬時,其中一個人把錢包掏出來,鼓鼓囊囊的,從裏麵拿出一張一百的——美金啊!當時我們看了都直暈。
剛出飯店沒幾步就來兩個軍警把我們攔了,要查我們護照和通行紙。我們的通行紙是在圖爾坎過境前住店的老板娘手裏花錢辦的,軍警說那是假的,我們說是真的,他就說,那好,我開車把你們送回那裏調查一下。我們一聽,這是要把我們遣返啊,真把我們送回去,時間和錢就都白費了。
我們都明白是那個人露了富,餐館的人通風報信了,他們就是想要錢嘛。磨蹭一會,最後說每個人要五百美金,把我們嚇得,簡直是搶啊!“
“那你們給了嗎?”
“不給不行啊!最後我們一家人一共給了五百,那兩個人每人給三百。”
“這錢給得真憋氣!”
“是啊。”
“給錢就放你們走了?”
“給完錢他們還不放心,問我們去哪,我們說去巴士車站,他們就用車把我們送到那,幫我們買票,還跟窗口裏的人交待要給我們當地人的價格,可周到了!一直看著我們上車,發車了才離開。開始,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後來想,他們是怕我們去告他們勒索,所以才一直盯著,把我們送走的吧。”
“這也太壞了!我們是坐巴士的路上遇上的黑警,也給錢了,但也沒有給那麽多的啊!最多也就二十,有的連二都沒有,就給二十當地的錢。”
“是啊,我們也知道路上會遇見這些事,準備了他們當地的錢。經過這個事,李明就跟我商量,怕路上再遇上什麽意外,想坐飛機走,把類似這些事都越過去。”
“坐了?”
“嗯,我們從帕斯托飛到蒙特裏亞,從那包輛出租車到的內科。”
“走哪條路也都有波折啊!”
“唉!是啊,就像你說的,要知道是這樣都不能出來。現在也晚了,回不去了!”夏冰長長地歎了口氣,意味深長地接著說:“雨林,會是我一生的痛,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豁出我自己了!”
夏冰眼睛直勾勾無神但堅定地瞪著,像似看著遠方。幾天以來,終於不用攀爬,不用涉水。孩子睡著了,可以安靜下來在心底悼念李明,也悼念過去的自己。在她心裏,從前的自己被活埋在那片蘆葦蕩裏。
文盈看著她無比憔悴又難掩美麗的臉,想著,自己不知道會遇見什麽樣的未知,滿心唏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