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彎河命運之輪,再次轟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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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陽剛站起身,腳步還沒邁開,趙興邦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又把他釘在了原地。
    “崔主任!還有個大窟窿沒堵上呢……住的地方不夠了!”
    他合上賬本,愁容滿麵,“知青點那幾間土坯房,早都住滿了,隊裏騰空的庫房,炕上地上都睡滿人了!”
    “福來支書將自家那三孔窯也讓了出來,可就這還是不夠,這兩天……福來支書正挨家挨戶求爺爺告奶奶,發動社員們騰地方……可誰家不是一大家子擠著?總不能把自家娃攆到麥秸堆裏睡吧?”
    “嘶——!”
    崔陽隻覺得一股涼氣從牙縫直衝腦門,臉上剛浮起的一點鬆快勁兒瞬間凍僵!
    剛為吃食絞盡腦汁,轉眼住又成了攔路虎!
    這些從鄰省跋涉而來的取經人,哪一個不是要住個一兩晚?哪個能看完就走?
    這又是一個橫在眼前的、冷冰冰的現實!
    “青山——!”
    崔陽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再次轉頭,目光急切地鎖住角落的劉青山。
    劉青山沒有立刻回答。
    他目光掃過眾人臉上的焦慮,停留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沉穩,“住不下?那就起座客堂!我看,咱彎河就堂堂正正辦一個——招待所!”
    “招…招待所?!”
    轟!!!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死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空氣不再流動,煙霧懸在半空,連角落裏爐子上燒水壺嘶嘶的蒸汽聲都消失了。
    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死死盯住劉青山!
    王有福手裏的旱煙袋“吧嗒”掉在地上,嘴巴張得能塞下個土豆蛋子:“啥?咱…咱這溝溝裏…搞招待所?讓官老爺們住?”
    劉兆豐剛掏出來的煙卷也忘了點,喃喃道:“那是…那是城裏才有的體麵地方啊?掛…掛著紅燈籠,鋪著白床單…咱…咱這窮地方…咋能…咋能弄那個?”
    質疑!驚駭!茫然!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自卑與難以置信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會議室。
    “有啥不敢?!”
    劉青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都睜開眼看看外麵!看看那些從五湖四海湧向咱彎河的人!他們是奔什麽來的?是奔咱地裏那點金疙瘩?”
    “是!”
    “但更是奔咱彎河人闖出來的這條新路!奔咱敢為天下先的這股子心氣兒!”
    “人湧進來,就得有個落腳的地界兒!”
    “這是明擺著的!”
    “這不僅僅是解決住的問題!這是送上門的財路!是老天爺給咱彎河開的一扇金門!隻要這取經的人流不斷,隻要咱彎河的經驗還在閃光,這招待所……”
    “它就不是個花錢的窟窿,它就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金鳳凰!穩賺不賠的金窩窩!”
    這斬釘截鐵、充滿誘惑力的分析,如同刺破厚重烏雲的萬丈陽光,瞬間照亮了眾人被陰霾籠罩的心田!
    “嗨!青山娃這腦瓜子!”
    王有福猛一拍腦門,臉上的驚愕如同冰雪消融,陡然綻開狂喜的笑容。
    他咧開大嘴,露出兩排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笑聲洪亮得幾乎掀翻屋頂:“哈哈哈!對對對!”
    “青山娃這腦瓜子!真是通了電的!人多怕啥?人多才好!”
    “隻要這取經的人流像黃河水一樣嘩啦啦淌進來,不斷線!那這招待所啊,就不是個賠錢貨,它就是隻會下金蛋的母雞!保準能發!發大財!”
    他激動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橫飛,那狂喜的情緒像野火一樣,瞬間點燃了周圍所有人!
    剛才還死氣沉沉、充滿茫然的眼神,此刻如同被投入火種的幹柴,迅速被一縷縷熾熱的野望所取代。
    希望的火焰,在每個人眼底跳躍、升騰。
    招待所,這個曾經遙不可及的城市符號,在劉青山的描繪下,仿佛變成了觸手可及的金山!
    正當這股希望之火剛剛躥起苗頭,燒得眾人心頭滾燙,血液沸騰之際。
    劉青山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卻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裏,又狠狠潑下了一瓢滾燙的開水!
    “光有地方睡,還不夠舒坦!要幹,咱就幹個敞亮的!幹個全套的!”
    他目光炯炯,環視全場,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那個更具衝擊力的詞:“招待所旁邊,再加個——飯店!”
    “啥——?!!”
    眾人齊齊驚呼出聲,個個瞠目結舌。
    招待所?!飯店?!
    王有福的笑臉瞬間凍住,咧開的嘴角僵在半空!
    剛才“招待所”帶來的衝擊還嗡嗡作響,這“飯店”兩個字更是直衝天靈蓋!
    窮山溝開飯館?招待那些吃慣細糧、見慣世麵的城裏人?
    這念頭……簡直是瘋魔了!
    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土坷垃想鑲金邊!
    崔陽都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搓了把臉,懷疑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青……青山娃……”
    王有福的聲音發飄,舌頭像是打了結,“你…你莫不是逗俺們玩吧?開飯店…那可不是砌個豬圈啊!那是…那是要真金白銀往裏砸,要伺候大爺的精細活啊!”
    “有福叔……”
    劉青山迎著他驚疑不定的目光,眼神銳利而平靜,“你說說,難在哪兒?咱掰開了揉碎了講。”
    王有福被看得一滯,他撓了撓頭頂那稀疏花白的短發,眉頭擰成了疙瘩,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難…難在得請真佛!”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劃著:“得是正經八百的大師傅!得會顛勺,會擺盤,會做城裏人愛吃的那些花花腸子!”
    “萬一…萬一咱請的師傅手藝不精,做的飯食帶著土腥味兒,蒸的饃饃不夠白淨,炒的菜油大鹽重…讓那些官老爺們、城裏記者們皺眉頭、撇嘴巴…那…那豈不是…”
    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帶著哭腔:“豈不是要賠得連褲衩子都不剩?!血本無歸啊!”
    “還有那招待所,看著簡單,真要弄體麵了,哪樣不要錢?磚瓦、木料、電線、燈泡、被褥…哪樣不是錢堆出來的?”
    “萬一弄不好,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啊!”
    這正是懸在所有人心頭、那口遲遲不敢咽下的涼氣!是橫亙在希望與現實之間最深的那道溝壑!
    “不難!”
    劉青山聲音洪亮,斬釘截鐵。
    “招待所,有啥難的?”
    他掰著手指頭,條理清晰,語氣鏗鏘有力,“找塊向陽的坡地,離大隊部近點,交通方便!拉來紅磚,鋪上青瓦,蓋它幾排亮亮堂堂的大瓦房!”
    “窗戶開大點,透光透氣!扯根電線進來,掛上鋥明瓦亮的電燈泡。打一口深點的甜水井,通上鐵管子,安上水龍頭,讓客人能洗把臉,解解乏!”
    “再扯上幾尺新布,縫製些漿洗得幹幹淨淨、聞著有太陽味兒、絕對沒有虱子跳蚤的厚被子、硬枕頭!”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
    “說到底,這跟咱莊戶人家新起的三間大瓦房,有啥兩樣?無非就是地方大了點,能多睡他十幾二十號人罷了!講究的就是個幹淨、亮堂、睡得踏實!”
    眾人的眼神隨著他的描述,漸漸亮了起來。
    是啊,蓋房子,扯電線,打井,置辦鋪蓋……
    這些活計,不都是莊稼人看家本領的延伸嗎?
    劉青山目光炯炯掃過眾人,又淡淡開口:“飯店?更是小菜一碟!”
    他指了指外麵。
    “現在大隊院子裏不是壘那幾個破土灶,支著幾口大鐵鍋嗎?靠著咱隊裏婆姨們那點家常手藝,不也天天給幾十號人管飽?他們一個個油光滿麵吃的肚圓!”
    “咱無非挪個地方,找個門臉幹淨點、桌椅板凳齊整點的屋子接著做!”
    “現在他們能捧著糙碗海吃,難不成換到亮堂桌子跟前,反倒咽不下去了?!”
    他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道:“關鍵!就三點!飯菜要實在!碗筷要幹淨!灶膛要熱乎!分量要管夠!把這幾點拿捏住了,比啥花裏胡哨的菜譜都強!”
    “好!青山!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崔陽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仿佛堵塞多年的任督二脈瞬間被打通!
    他激動得“騰”地一下站起來,帶得身下的長條凳“哐當”一聲響。
    桌子上的搪瓷茶缸也跟著跳了一跳,茶水濺出幾滴。
    他臉上的愁容如同被狂風吹散的烏雲,徹底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激賞、興奮,還有一種撥雲見日般的豁然開朗!
    “老劉!老劉!聽見沒有?!聽見青山說的沒有?!”
    他激動地拍著劉福來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劉福來身子直晃,“這才是真正能斬草除根、一勞永逸的良方!”
    “招待所管睡,飯店管吃!體麵!省事!省錢!更省得咱天天厚著臉皮,挨家挨戶去借鍋碗瓢盆、桌子板凳!再也不用看人臉色,求爺爺告奶奶了!”
    他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掌拍在桌麵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幹!現在就給老子琢磨著幹!公社這邊,全力以赴支持!要政策給政策!要協調給協調!”
    “缺磚少瓦?公社幫你們想辦法!缺木料?公社去林場批條子!有公社在後麵給你們站台!給你們兜底!你們就給我挺直腰杆,甩開膀子幹!”
    這聲“兜底”,瞬間引爆了積蓄已久的渴望!
    “豁出去了!崔主任這話,給額們吃了定心丸!”
    王有福第一個振臂高呼,血往上湧,“城裏人能開館子,咱莊稼人憑這雙手,開不得?!”
    “對!幹了!他娘的,咱彎河這回就要弄他個天翻地覆!”趙滿倉臉紅得像煮熟的蝦,“福來支書!您發話!額梨樹溝隊,勒緊褲帶也要把股子錢湊上!出人出力氣,絕不拉稀!”
    “算上俺們河東隊!要人要錢,吭一聲就到!”
    “河西隊跟上!”
    “劉家窩也要入份子!”
    眨眼間,狹小的會議室炸開了鍋!
    剛才還愁眉苦臉的隊長們,此刻像打了雞血,吼聲震得房梁嗡嗡響!各個高高舉著手,生怕慢了一拍自家生產隊就被這千載難逢的好事給落下。
    砰——!砰——!
    劉福來激動得連拍了兩下桌子才壓住滿堂的沸反盈天。
    他臉色通紅,胸膛劇烈起伏,吼聲帶著破音:“靜一靜!都靜一靜!”
    “行!幹!!崔主任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天塌下來有大個頂著!咱們今天就議!議好了,這招待所、飯店就幹它娘的!”
    崔陽瞥了一眼手腕上那塊磨損嚴重的上海表,指針已逼近十點。
    “老劉!青山!定好就幹!回頭把具體章程遞到公社來!額還得去縣裏找楊主任哩,額得火速走了!”
    他一邊喊著,一邊撥開激動的人群往外擠,臨出門還不忘回頭吼一嗓子:“這事,給老子幹漂亮點!幹出咱彎河人的精氣神!打響咱彎河改革的——第二炮!”
    “放心吧崔主任!”一屋子人,連帶著守在門口的社員,異口同聲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回應!
    那聲音裏充滿了被點燃的鬥誌和前所未有的信心!
    送走風風火火的崔陽,屋裏的人相視幾秒,會議室裏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交匯處,剛才的緊張、焦慮、茫然早已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一種撥雲見日的豁亮,更有一股壓抑不住的、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的野心和豪情!
    不知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如同點燃了引信,一陣陣響亮的、酣暢淋漓的、充滿希望的開懷大笑,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壓抑,在小小的會議室裏轟然爆發!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笑聲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震得屋頂的塵土簌簌飄落!
    壓在彎河大隊頭上的“吃”與“住”兩座沉重大山,此刻,似乎被這破空而出、帶著泥土芬芳的“招待所”和“飯店”構想,狠狠砸開了一道縫隙!
    一道金光閃閃、通往無限可能的出路,正在這震耳欲聾的笑聲和濃烈的煙草味中,清晰地、倔強地延伸向遠方……
    彎河的命運之輪,在嗆人的煙霧和沸騰的熱血中,再次發出了沉重而充滿希望的轟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