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山的心沉到了穀底。
    起初他還想負隅頑抗，咬死是對方眼花。
    可於曼妮的描述如此詳盡，時間、地點、人物特征、甚至他那些下意識的體貼動作都分毫不差！
    這絕非偶然看見能記住的！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提到了照片……
    這是致命一擊！
    如果她真的從包裏掏出照片，鐵證如山，他再矢口否認，那場麵該是何等難堪？
    不僅會被當場打臉，更會顯得他虛偽懦弱，毫無擔當！
    這將徹底摧毀他的形象。
    電光石火之間，無數念頭在劉青山腦中飛轉。
    抵賴已無可能，隻會讓情況更糟。
    坦白？
    承認腳踏兩條船？
    在1979年，這種道德汙點足以讓他身敗名裂，前途盡毀！
    尤其對方還是於司長的千金！
    這個險，他萬萬不能冒！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的思路。
    他臉上緊繃的肌肉緩緩鬆弛，露出一抹帶著苦澀和無奈的笑容，仿佛被戳穿了什麽無關緊要的小秘密“嗬……這麽巧？那天……你也去城隍廟了？”
    “這麽說，你是承認了？”於曼妮緊追不舍，目光灼灼。
    “承認什麽？”劉青山故作不解，眼神卻帶著一絲“你何必明知故問”的了然。
    “你說承認什麽？”
    於曼妮臉上的笑容愈發古怪，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玩味，悠悠說道，“當然是承認……你腳踩兩條船啊……青山同誌，真沒想到，你平日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背地裏卻是這種人……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
    她的語氣裏充滿了失望和嘲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不！我沒有！”
    劉青山斬釘截鐵地否認，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冤枉的激憤，隨即又意識到失態，迅速壓低聲音，但語氣依舊斬釘截鐵，“曼妮同學，你誤會了，天大的誤會！”
    他身體微微前傾，神情變得無比嚴肅認真。
    “誤會？”於曼妮挑眉，顯然不信。
    “對！徹頭徹尾的誤會！”
    劉青山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平複激動的情緒，然後放緩語速，用一種帶著追憶和親情的口吻解釋道，“那是我表妹，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姑娘，叫小雪。她父親和我父親是表兄弟，關係一直很好。”
    “她小時候身體弱，有幾年寄養在我家，跟我一塊兒長大的，感情特別親厚，跟親兄妹沒兩樣。這次我來滬上，也是受父母之托去看看他們一家人，久別重逢，她高興，就拉著我去城隍廟逛逛，嚐嚐小吃。”
    他頓了頓，觀察著於曼妮的表情，見她眼神中的嘲諷稍減，取而代之的是將信將疑，心中稍定。
    “至於你說的……我吃她剩下的餛飩……”
    劉青山臉上露出一絲哭笑不得的表情，還帶著點“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坦然，“嗨！這算什麽稀罕事？你是不知道我們小時候，一根冰棍，你舔一口我舔一口，分著吃是常事！”
    “一碗麵條，誰先吃完就從對方碗裏撈，我們那裏可是窮山溝，吃飽飯是常態！”
    “哪像現在？餛飩可是實打實的白麵肉餡，是糧食，是金貴東西！”
    “她一個姑娘家，胃口小，吃不完剩下，就那麽擺著，多浪費啊？這要是讓我媽知道了，非得抄起笤帚疙瘩給我一頓好打不可！罵我‘糟踐糧食，不知惜福’！”
    他模仿著母親嚴厲的語氣，惟妙惟肖，隨即又無奈地攤攤手，“所以啊，我就順手吃了，免得浪費。這真沒什麽特別的含義，純粹是習慣使然，你想哪兒去了？”
    劉青山真不愧是作家！
    他這番解釋，合情合理，細節豐富，情感真摯，還巧妙地融入了家庭背景和親情倫理。
    於曼妮臉上的玩味笑容徹底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懵圈。
    真的？
    他說的是真的？
    那個氣質清冷、容貌出眾的姑娘，竟然隻是他的……表妹？
    自己精心觀察、反複推敲、甚至暗自興奮發現的“驚天秘密”，原來隻是一場可笑的誤會？
    她目光充滿審視地上下打量著劉青山，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撒謊的破綻……
    眼神閃爍？
    額頭冒汗？
    語無倫次？
    然而，劉青山的神情坦蕩得近乎無辜，眼神清澈，甚至還帶著一絲被誤解的委屈和無奈。
    他的敘述邏輯清晰，細節生動，尤其是模仿母親那段，更是自然流暢，毫無造作之感。
    難道……自己真的猜錯了？
    那個姑娘不是他的女朋友？！
    他和朱霖之間，並沒有第三者？
    這個認知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於曼妮心中那點隱秘的、帶著算計的歡喜，那種以為抓住了對方把柄、發現了對方弱點、從而有機可乘的興奮感……
    瞬間跌落穀底，一直跌到冰冷的深淵！
    她甚至感到一陣強烈的失落和沮喪。
    這幾天，她其實已經做好了周密的“作戰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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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仔細分析了自己的優勢論身材，她高挑勻稱；論樣貌，她明豔大氣；論氣質，她自信灑脫；論家世，更是遠超常人。
    她自信，無論與朱霖相比，還是與餛飩店那位“清冷美人”相比，她都絲毫不遜色，甚至在綜合實力上更勝一籌！
    她深信，隻要劉青山有“貪花好色”的苗頭，證明他並非不近女色，那麽憑借她的主動出擊和精心設計的“偶遇”、“關懷”，定能一步步俘獲他的心。
    她甚至開始幻想成功後的場景……
    可是現在……
    劉青山言之鑿鑿地否認了！
    他聲稱自己潔身自好，對朱霖一心一意，與那位“表妹”隻是純潔的兄妹情誼，這無異於將她尚未正式開始的宏偉計劃，直接扼殺在了搖籃裏！
    胎死腹中！
    鬱悶！
    簡直鬱悶得要吐血！
    於曼妮感覺胸口堵得慌，恨不得捶胸頓足一番。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讓她心動又才華橫溢的“良人”，難道就這樣輕易放棄？就因為他不“貪花好色”？
    不！絕對不行！
    於曼妮骨子裏的驕傲和不服輸的勁頭瞬間被激發出來。
    就算他不“貪花好色”又如何？
    他終究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
    自己這般家世顯赫、樣貌氣質俱佳、主動放下身段去追求的姑娘，他還能是鐵石心腸，真的不動心？
    她不信！
    她於曼妮看中的人，必須得想盡一切辦法拿下才行！
    打定主意，
    於曼妮迅速調整心態，將那份失落和鬱悶強行壓下。
    她臉上重新綻開明媚的笑容，那笑容比剛才更加燦爛，帶著一絲釋然和恰到好處的歉意“哦……原來是這樣啊……”
    她拖長了語調，仿佛恍然大悟，“我說呢！那天看你們雖然親近，但確實……嗯，少了點情侶間的那種……膩歪勁兒。”
    她努力為自己的“誤會”找補。
    “對啊！可不就是想岔了嘛！”
    劉青山連忙點頭，臉上帶著“你終於明白了”的欣慰，語氣也輕鬆起來，甚至帶上了一絲故意說教般的語重心長，“曼妮同學，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能隻看表象，得透過現象看本質，看內在聯係。有時候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人也一樣，是吧？”
    於曼妮笑吟吟地接話，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意有所指。
    劉青山沒吭聲，隻是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但臉上的神情顯然是默認了。
    “行吧行吧~”
    於曼妮雙手合十，做了個俏皮的“求饒”手勢，“是我先入為主，是我膚淺了，我向你鄭重道歉！青山同學，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這小女子一般見識，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她眨著大眼睛，語氣嬌憨。
    “嗯。”
    劉青山故作大度地擺擺手，淡淡道“下不為例。以後看事情，多想想，別這麽武斷。”
    “好好好，謝謝謝謝！”
    於曼妮笑容更盛，仿佛真的放下了心結，“青山同學，你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寬宏大量，有古之君子遺風呢！佩服佩服！”
    聽著這誇張的讚美，劉青山心裏非但沒有輕鬆，反而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丫頭，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隻希望這個“表妹”的謊言能永遠瞞住她，千萬別穿幫。
    誰料，
    於曼妮突然話鋒一轉，身體微微前傾，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狡黠和試探“哎，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吧？沒騙我？”
    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劉青山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達心底。
    “嗯。”
    劉青山下意識地點頭應道，隨即猛地反應過來，他立刻提高音量，斬釘截鐵地補充，“啊？沒有！絕對沒有騙你！”
    他皺起眉頭，臉上露出被質疑的不悅，正想再說點什麽。
    “別激動！別激動！”
    於曼妮趕緊笑嘻嘻地打圓場，伸手虛按了一下，“我不是不信你！青山同誌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就是……就是再確認一下嘛，畢竟這事兒鬧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巧妙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劉青山看著她巧笑倩兮的模樣，心中警鈴大作。
    不能再聊下去了！
    言多必失，這丫頭鬼精鬼精的，再聊下去指不定哪裏就露餡了。
    他果斷采取行動，又拿起了那本《人民文學》，這是他這兩天在滬上書店剛買的，嘩啦一聲翻開，低頭看了起來，擺出一副“我要專心看書，請勿打擾”的姿態。
    於曼妮見他低頭看書，眼珠滴溜溜一轉，非但沒有知趣地安靜下來，反而也從自己那個精致小巧的棕色皮革挎包裏摸索起來。
    很快，
    她掏出一張四四方方的照片，用兩根纖細的手指夾著，笑盈盈地伸到劉青山眼前，擋住了書頁“喂！看！這是什麽？”
    嗯？
    劉青山愕然抬頭，照片裏，他站在外灘的欄杆邊，背景是渾濁的黃浦江和對岸正在建設中的浦東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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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著中山裝，迎著江風，頭發被吹得有些淩亂，但臉上笑容燦爛，眼神明亮，顯得意氣風發。
    這正是那天接受外媒采訪，結束後於曼妮給他拍的。
    “喲，洗出來了？還挺快。”
    劉青山有些意外，伸手就去接，“拍得不錯，謝謝啊。”
    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照片邊緣時，於曼妮手腕一翻，飛快地把照片收了回去，藏到了身後。
    劉青山的手僵在半空，抬頭疑惑地看著她“怎麽了？”
    於曼妮臉上綻放出狡黠如狐的笑容，晃了晃空著的手“想要照片啊？可以！不過嘛……”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得有條件。”
    “什麽條件？”劉青山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簡單！”
    於曼妮豎起一根纖細的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容燦爛無比，“回學校後，請我吃飯！一頓飯，換一張照片！童叟無欺，公平交易！”
    一張照片一頓飯？
    劉青山飛快地在心裏盤算起來。
    現在洗照片可不便宜，尤其是這種彩色照片，加急的話，一張少說也得五六毛錢，抵得上普通工人一天的工資了。
    滬上物價更高，可能還不止。
    而且，人家於曼妮確實幫了大忙，帶他遊玩，介紹滬上風情，還請他吃了好幾頓地道的本幫菜，現在又幫忙搞到了臥鋪票……
    於情於理，回請她吃幾頓飯也是應該的。
    再者，照片確實拍得挺好，他也想要留個紀念。
    想到這裏，
    劉青山爽快地點頭“行！沒問題！回學校我請你，想吃什麽隨你點！”
    “真的？說話算話？”於曼妮眼睛一亮，仿佛怕他反悔，立刻追問確認。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劉青山拍了下胸脯，說的很是幹脆。
    “好！那可說定了，不許變卦！”
    於曼妮喜笑顏開，像隻偷到油的小老鼠，“等我什麽時候想讓你請客了，我就拿著照片去找你！地點嘛……也得我挑！”
    她開始得寸進尺地提要求。
    “好，都依你。”劉青山無奈地笑笑，點頭應承。
    心想，幾頓飯而已，就當還人情了。
    於曼妮這才心滿意足，美滋滋地將那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挎包的內層口袋，還寶貝似的拍了拍，仿佛那不是照片，而是某種珍貴的契約憑證。
    “那就這麽說定了，等你請我吃飯了，我再把照片給你。”她補充道，臉上帶著計謀得逞的小得意。
    劉青山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不禁莞爾“行，隨你。”
    他搖搖頭，重新低下頭，準備繼續看書躲避，暫時逃離這讓他有些心累的現實。
    然而，
    書頁上的鉛字還沒看進去兩行，於曼妮那清亮悅耳、此刻卻讓他有些頭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滿滿的好奇。
    “哎，青山同誌，你看的什麽書啊？”
    “《人民文學》？最新一期的吧？這一期我還沒看呢，你給我講講唄，我也挺感興趣的……”
    她幹脆挪了挪位置，坐到了他鋪位的邊緣，一副準備長談的架勢。
    劉青山“……”
    他默默歎了口氣，合上了書頁。
    看來，這漫長的歸途，注定是無法安靜了。
    窗外的風景依舊飛逝，車輪撞擊鐵軌的咣當聲依舊規律，而車廂內，一場新的、由一張照片引發的“飯票”糾纏，才剛剛拉開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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