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龍鱗麥田

字數:5803   加入書籤

A+A-


    冷月指尖那細微的裂痕逸散出微弱的魂火本源,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那句“原來不殺人時,手也會抖”的低語,帶著萬載殺戮沉澱的茫然與一絲初生的悸動,在死寂的山坳裏幽幽回蕩,撞在盤虯扭曲的黑色樹根上,又悄無聲息地消散於帶著腐腥氣息的空氣中。
    蜷縮在淺坑裏的孩童咳得撕心裂肺,渙散的眼睛裏倒映著冷月幽藍的魂火虛影,驚恐被更深沉的痛苦淹沒,隻剩下本能的嗚咽。冷月燃燒的淚痕之眼注視著那株被切斷的腐骨草根莖,又緩緩移向孩童灰白小臉上不正常的潮紅與嘴角暗色的血絲。一種遠比魂火撕裂更陌生的情緒,如同細小的藤蔓,纏繞上她冰冷的魂火核心。
    她不再猶豫,那隻微微顫抖的魂火之手,小心翼翼地卷起那株腥氣撲鼻的毒草根莖。幽藍的魂火光芒包裹著它,以一種近乎笨拙的、與昔日劍斬星辰時截然不同的精細度,剝離著根莖上多餘的泥土和毒刺。另一隻手的指尖凝聚出更微弱的光芒,如同最纖細的刻刀,在根莖上劃開特定的紋路,擠出幾滴粘稠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黑色汁液,滴落在旁邊一片相對幹淨的苔蘚上。隨即,她引動山坳裏彌漫的、稀薄卻無處不在的汙穢水汽,包裹住那幾滴毒液,魂火微灼,將其煉化成幾縷帶著苦澀藥香的灰黑色霧氣。
    這過程緩慢而艱難,每一步都伴隨著魂火的劇烈消耗與指尖裂痕的擴大。當那幾縷蘊含著猛毒藥力的霧氣終於被引導著,緩緩注入孩童因痛苦而大張的口鼻時,冷月虛幻的身影已經黯淡得幾乎要融入山坳的陰影裏。
    孩童吸入霧氣,身體猛地一陣劇烈抽搐,隨即爆發出更猛烈的咳嗽!但這一次,咳出的不再是暗色的血絲,而是大量粘稠的、散發著惡臭的黑痰!咳出黑痰後,他急促的喘息竟奇跡般地平複了一些,滾燙的體溫似乎也下降了幾分,雖然依舊虛弱,但渙散的瞳孔裏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光彩,帶著劫後餘生的茫然,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團幽藍的、似乎隨時會熄滅的火焰。
    冷月看著孩童呼吸漸漸平穩,魂火深處那陌生的藤蔓悄然抽長了一絲。她疲憊地靠回冰冷的岩壁,緊握著那柄幽暗的淚痕劍鞘,閉目調息。指尖的裂痕在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彌合,代價是本就枯竭的魂力進一步消耗。同生共死契的鏈接依舊微弱,淩天羽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飄渺不定,方向…似乎在遠離這片區域,朝著更深的黑暗而去。
    ……
    與此同時,在距離冷月所在山坳數百裏之外,一片廣袤、死寂、鋪滿灰黑色砂礫的平原之上,一場無聲的、慘烈的戰鬥剛剛結束。
    空氣裏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一種肉體被強酸腐蝕後的焦糊惡臭。幾具龐大扭曲、覆蓋著漆黑甲殼、形似放大多倍巨型毒蠍的怪物屍體倒伏在地,甲殼破碎,流淌出粘稠的、冒著氣泡的黃綠色體液,將灰黑砂礫腐蝕得滋滋作響。這些是黑淵界最低等的掠食者——酸蝕蠍魔,它們成群結隊,如同平原上的鬣狗,獵食一切落單的弱小生靈。
    在幾具蠍魔屍體的中央,一道身影拄著一柄斷裂的、鏽跡斑斑的青銅長戈,劇烈地喘息著。
    是蘇婉清。
    但此刻的她,早已不複混沌龍翼遮天蔽日的威嚴。覆蓋玲瓏身軀的深灰龍鱗嫁衣破碎不堪,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下方血肉模糊、甚至深可見骨的傷口!那些傷口邊緣翻卷焦黑,顯然是被蠍魔尾鉤噴射的強酸毒液腐蝕所致。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後背——原本應是她力量象征的龍翼根部,此刻隻剩下兩個血肉模糊的巨大創口,深灰的骨骼斷裂茬口裸露在外,邊緣殘留著黃綠色的腐蝕痕跡,不斷滲出混合著星屑的金色血液,滴落在焦黑的砂礫上,發出嗤嗤的輕響。
    她那張絕美無瑕的臉龐蒼白如紙,毫無血色,嘴角不斷溢出帶著金色光點的血沫。眉心處那點被混沌之靈覆蓋的龍鱗印記黯淡無光,如同蒙塵的星辰。飽滿的酥胸因劇烈的喘息而起伏不定,每一次起伏都牽扯著後背恐怖的傷口,帶來鑽心的劇痛。纖細的腰肢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挺翹圓臀的曲線在破碎的嫁衣下若隱若現,卻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脆弱美感。混沌之靈在她體內躁動不安,玄冥龍血的本源在蠍魔劇毒的侵蝕下艱難抵抗,兩股力量在破碎的經脈中衝撞,讓她痛苦不堪。
    同生共死契傳來的劇痛如同潮水,一波波衝擊著她的神魂——那是淩天羽在荒村目睹慘劇時的滔天怒火與無力感,還有他強行壓製傷勢、在黑暗中潛行的沉重負荷。冷月那邊則傳來一種極致的虛弱和一種…奇異的、陌生的平靜波動。
    “天羽…冷月…” 蘇婉清強忍著識海的刺痛和身體的劇痛,染血的手死死攥緊斷裂的青銅戈杆,試圖穩住身體。她必須找到他們!必須活下去!
    就在這時,頭頂那永恒暗沉、如同凝固汙血般的暗紅色天幕,毫無征兆地發生了變化!
    咕嚕嚕——!
    低沉的、如同粘稠液體翻滾的聲音從高空傳來。暗紅色的天幕如同被煮沸的泥漿,劇烈地翻湧起墨綠色的泡沫!一股刺鼻的、帶著強烈腐蝕性的酸腥氣瞬間彌漫了整個平原!
    “不好…酸雨!” 蘇婉清瞳孔驟縮!這黑淵界特有的酸蝕之雨,蘊含的劇毒足以在頃刻間將金石化為膿水!她此刻重傷瀕死,護體龍氣幾乎耗盡,混沌之靈又躁動難控,如何抵擋?
    墨綠色的雨點,如同死神的眼淚,開始從翻湧的天幕中淅淅瀝瀝地落下,打在焦黑的砂礫上,立刻騰起刺鼻的白煙,腐蝕出細小的坑洞!雨勢在迅速變大!
    蘇婉清絕望地掃視四周,這片死寂的平原根本無處可躲!她甚至看到不遠處幾簇在灰黑砂礫中頑強生長的、低矮扭曲的灰白色植物,在酸雨落下的瞬間,葉片迅速枯萎焦黑,化作一灘灘粘稠的黑水!
    死亡的氣息,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染血的視線猛地定格在平原邊緣,一個極其突兀的存在上!
    那是一片極其狹小的、不過數丈方圓的窪地!窪地之中,竟然頑強地生長著一小片稀疏的、低矮的麥苗!麥苗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黃綠色,葉片卷曲,杆莖細弱,仿佛隨時會夭折。在窪地邊緣,幾個穿著破爛灰色麻衣、瘦骨嶙峋的身影正驚恐地望著從天而降的酸雨,發出絕望的哭喊!那是幾個孩童和一個佝僂的老婦人!他們顯然是在這片貧瘠之地試圖種植這點可憐的麥苗,卻被突如其來的酸雨堵在了窪地裏,無處可逃!
    孩童的哭喊,老婦人的絕望,如同鋼針狠狠刺入蘇婉清的神魂!荒村婦人撞鼎的暗紅血跡、被拋出的嬰孩、同生共死契中淩天羽壓抑的怒火…瞬間在她瀕臨破碎的識海中炸開!
    “活下去…替我看看天道究竟何等模樣…” 老修士最後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回響!
    沒有時間思考!沒有時間權衡!
    一股源自混沌之靈深處、又混雜著玄冥龍皇守護本能的磅礴力量,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和力量的枯竭,在她破碎的經脈中轟然爆發!
    “昂——!!!”
    一聲微弱卻無比決絕的龍吟從蘇婉清喉嚨裏擠出!
    她猛地丟棄了斷裂的青銅戈,染血的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古老而複雜的印訣!眉心黯淡的混沌印記爆發出最後、最璀璨的光芒!
    下一刻!
    一對巨大、卻布滿裂痕、根部血肉模糊的深灰色龍翼虛影,在她身後轟然展開!不再是遮天蔽日,而是帶著一種慘烈的、搖搖欲墜的悲壯!
    龍翼虛影無視了後背那恐怖的創口帶來的撕裂般劇痛,帶著蘇婉清殘存的所有力量,如同兩片殘破卻堅韌的天幕,猛地覆蓋在那片小小的窪地之上!將那幾個絕望的孩童和老婦人,連同那幾株可憐的黃綠麥苗,牢牢地庇護在翼下!
    嗤嗤嗤——!!!
    密集如鼓點的腐蝕聲瞬間響起!墨綠色的酸雨如同劇毒的箭矢,狠狠打在深灰色的龍翼虛影之上!虛影劇烈地波動、閃爍,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龍翼表麵本就存在的裂痕在酸雨的侵蝕下迅速擴大、蔓延!更可怕的是,構成虛影的每一片深灰龍鱗,都在酸雨的衝刷下發出刺目的光芒,隨即一片片地、如同被強行剝離的血肉般,從虛影上剝落下來!
    “呃啊——!” 蘇婉清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嚎!龍翼是龍之本源的外顯,每一片龍鱗的剝離,都如同從她靈魂深處剜去一塊血肉!那種痛苦遠超肉體的創傷,直擊本源!她拄著膝蓋,身體因劇痛而佝僂下去,渾身劇烈地顫抖,破碎嫁衣下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嘴角的金色血液如同溪流般湧出,滴落在腳下的砂礫上。眉心混沌印記的光芒明滅不定,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雨點般剝落的深灰龍鱗,並未像普通物質一樣被酸雨腐蝕成黑水。它們在被剝離的瞬間,仿佛被注入了蘇婉清殘存的生命精華與混沌之靈的餘韻,竟散發出一種溫潤的、帶著生機的微光!這些微光閃爍的龍鱗如同擁有生命的雨滴,簌簌落下,融入下方那片貧瘠的窪地土壤之中!
    奇跡,就在這極致的痛苦與犧牲中悄然發生。
    窪地中,那幾株原本病懨懨、黃綠色的麥苗,在接觸到融入土壤的龍鱗微光的瞬間,如同久旱逢甘霖,猛地挺直了纖細的莖稈!葉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來,顏色從枯黃迅速轉變為一種充滿生機的翠綠,隨即又染上了一層流動的、溫暖而尊貴的淡金色!麥穗瘋狂抽長、飽滿,沉甸甸地垂下,每一粒麥粒都如同最純淨的黃金雕琢而成,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和一股奇異的、帶著龍威的生命氣息!不過短短十幾次呼吸的時間,那片狹小的窪地,竟化作了一小片在墨綠酸雨中熠熠生輝、流淌著淡金光芒的麥田!如同死寂平原上的一顆璀璨明珠!
    酸雨終於停了。暗紅的天幕恢複了令人壓抑的粘稠。
    蘇婉清身後的龍翼虛影再也支撐不住,如同破碎的琉璃,轟然消散!她再也無法站立,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焦黑的砂礫地上,身體因本源劇痛和力量徹底枯竭而劇烈地痙攣著,破碎的嫁衣被冷汗和金色的血液浸透,緊緊貼在玲瓏浮凸卻布滿傷痕的軀體上。她低著頭,散亂的長發遮住了蒼白的臉龐,隻有壓抑不住的、痛苦到極致的細微呻吟從齒縫中溢出。
    窪地裏幸存的孩童和老婦人呆住了,如同泥塑木雕。他們看著眼前這片在絕境中誕生的、流淌著神性光輝的金色麥田,又看著那個跪倒在麥田之外、渾身浴血、如同破碎神像般的身影。
    一個約莫五六歲、臉上還沾著泥汙和淚痕的小男孩,最先回過神來。他瘦小的身體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走出窪地,避開地上殘留的酸雨腐蝕坑洞,一步一步,走到了跪倒在地的蘇婉清麵前。
    他蹲下身,伸出髒兮兮、瘦骨嶙峋的小手,沒有去觸碰那流淌著金血的傷口,而是輕輕地、用粗糙的手指,撚起蘇婉清垂落在砂礫上的一縷長發。那長發原本應如綢緞般光滑,此刻卻沾染著血汙和泥土。
    小男孩仰起頭,看著蘇婉清被長發遮掩、隻露出蒼白下頜的臉龐,灰白色的、營養不良的小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沒有恐懼,隻有一種純粹到令人心碎的憐惜和疑惑。他學著記憶中母親哄他的樣子,鼓起腮幫子,朝著蘇婉清那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後背創口,極其小心地、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微弱的、帶著孩童體溫的暖風,拂過那猙獰的傷口邊緣。
    然後,一個稚嫩、帶著顫抖卻無比清晰的童音,怯生生地響起,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純淨石子:
    “姐姐…你疼嗎?”
    “我…我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那微弱的暖風拂過傷口,帶來的不是緩解,而是更深邃的、源自靈魂的震顫。蘇婉清劇烈痙攣的身體猛地一僵,壓抑的呻吟戛然而止。散亂長發下,蒼白如紙的臉龐上,一滴混合著淡金色血液的冰冷液體,毫無征兆地滑落,砸在身下焦黑的砂礫上,瞬間被吸收,隻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深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