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劍之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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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人額頭上那片刺目的暗紅,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淩天羽的視網膜上,灼燒著他的神魂。嬰孩在泥地裏絕望的、微弱的嗚咽,灰袍人冷漠逼近的腳步,村落裏死水般的麻木與絕望……這一切交織成一張窒息的大網,幾乎要將他殘存的理智勒斷。
    “嘎吱——”
    他緊握的拳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指甲深陷掌心,金色的血液混合著冰冷的汙泥滲出,滴落在散發著腐臭氣息的黑色淤泥裏,瞬間被吞噬,隻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腥氣。太初之力在瀕臨破碎的丹田內艱難運轉,壓製著翻騰的氣血和洶湧的殺意。他知道,此刻出手,除了暴露自己,讓這嬰孩死得更快,沒有任何意義。監察者的觸角無處不在,這灰袍人不過是爪牙,屠戮爪牙隻會引來更恐怖的注視。
    就在這時,一股微弱卻極其清晰的悸動,如同冰層下細微的暖流,猛地穿透了同生共死契那近乎斷絕的冰冷鏈接!
    是冷月!
    方位…就在這片扭曲黑色灌木林的另一端!
    淩天羽布滿血絲的異色雙瞳猛地一凝,如同受傷的孤狼嗅到了同伴的氣息。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即將被灰袍人抓起的嬰孩,強壓下胸腔中幾乎要炸裂的憤怒與無力感,身影如同融化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退入了身後更加茂密、散發著詭異腥甜的黑色灌木叢中,朝著那悸動的源頭潛行而去。
    ……
    距離荒村約數裏外,一處被巨大、扭曲的黑色怪樹根須盤踞的低矮山坳裏。
    冷月靠坐在冰冷的、布滿粘稠苔蘚的岩石旁,燃燒的魂火虛影黯淡得如同風中殘燭,近乎透明。魂火勾勒出的絕美輪廓失去了往日的淩厲,隻剩下極致的虛弱與痛苦。她胸前原本飽滿浮凸的峰巒此刻因魂力枯竭而失去了清晰的曲線,纖細的腰肢仿佛隨時會隨風消散,修長的雙腿蜷縮著,魂火凝聚的衣袍破碎不堪,露出下方虛幻的肌膚,上麵布滿了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暗金色裂痕!這些裂痕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散發出與那抽魂鼎相似的、冰冷貪婪的侵蝕氣息。
    她的右手緊緊攥著一樣東西——並非虛握,而是她魂火核心的一部分凝聚而成。
    那是一柄劍鞘。
    一柄通體幽暗、非金非玉、表麵流淌著如同凝固淚痕般紋路的劍鞘。鞘身之上,無數細若發絲的暗金色裂痕同樣蔓延著,與冷月魂火上的裂痕同源,散發著強烈的排斥與痛苦波動。
    劍鞘之內,空無一物。
    冷月那隻燃燒著淚痕的左眼,死死盯著劍鞘,眼神中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與一絲…難以置信的迷茫。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凝聚著最後一點微弱的魂火光芒,試圖去觸碰劍鞘上那些蠕動的暗金裂痕。
    “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在冰麵,她的指尖魂火與暗金裂痕接觸的瞬間,爆發出劇烈的能量衝突!幽藍的魂火與暗金的侵蝕之力相互湮滅,發出刺耳的聲響!一股鑽心的、直擊靈魂本源的劇痛讓冷月魂火猛地一顫,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本就虛幻的身影又黯淡了幾分。
    “排斥…竟然如此…劇烈…” 冷月的聲音帶著靈魂撕裂般的沙啞,在寂靜的山坳裏低語,“監察者…連我的劍…都要徹底剝奪嗎…”
    這柄暗蝕劍魄,曾是她身為“暗蝕劍使”的象征,是監察者賜予的權柄,亦是束縛她的枷鎖。如今,當她以叛逃者的身份重返黑淵界域,這柄與她神魂相連的凶兵,竟成了對她傷害最深的毒刃!劍魄本身散發出的本源氣息與黑淵界無處不在的規則產生了劇烈的排斥,如同兩股同源卻相斥的劇毒在她魂火核心瘋狂對衝!若不將其封入這以自身魂火本源凝聚的鞘中,隔絕其氣息,她的殘魂恐怕早已被這排斥之力徹底撕裂、湮滅!
    代價是慘重的。封劍入鞘,幾乎耗盡了她在空間亂流中殘存的所有力量。此刻,她虛弱得連維持魂火形態都異常艱難,那些暗金裂痕的侵蝕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壓抑的呻吟和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從山坳更深處傳來。
    冷月燃燒的淚痕之眼微微轉動。她強撐著魂火,艱難地“站”起身,拖著虛幻的身影,如同幽魂般飄向聲音來源。
    在一個被巨大黑色樹根勉強遮蔽的淺坑裏,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黑淵界孩童,穿著破爛的、打滿補丁的灰色麻布衣,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瘦得像麻杆,皮膚是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布滿了細小的瘡疤。他此刻正發著高燒,小臉通紅,嘴唇幹裂起皮,身體不住地顫抖,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嗚咽和劇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帶出帶著暗色血絲的痰液。他的眼睛半睜著,瞳孔渙散,充滿了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傷口腐爛和內髒病變的腥臭氣息。
    孩童顯然發現了靠近的冷月魂火,渙散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本能的驚恐,身體瑟縮著想往後躲,卻虛弱得連挪動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發出更急促、更絕望的咳嗽。
    冷月停住了。燃燒的魂火虛影在昏暗的山坳裏靜靜懸浮。她看著孩童眼中純粹的痛苦和恐懼,那眼神,與荒村婦人撞鼎前望向嬰孩的眼神,何其相似。殺戮與守護,毀滅與救贖,兩種截然相反的意念在她殘存的魂火中激烈碰撞。
    她低頭,看向自己緊握著劍鞘的右手。那由魂火凝聚的手掌,曾經握著暗蝕劍魄,收割過無數生靈,穩定得如同亙古磐石。此刻,卻因虛弱和體內劇烈的排斥痛苦而微微顫抖著。
    沉默了片刻。
    冷月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鬆開了緊握劍鞘的右手。劍鞘懸浮在她身側,幽暗的淚痕紋路流淌著微光。她那隻顫抖的右手,魂火光芒極其微弱地凝聚起來,不再是握劍的姿態,而是…伸向了旁邊岩石縫隙裏頑強生長的一小叢植物。
    那植物通體漆黑,葉片狹長扭曲,邊緣帶著細密的鋸齒,頂端開著幾朵極其微小、散發著微弱腥氣的灰白色小花——腐骨草。在黑淵界,這是最尋常也最毒辣的毒草之一,汁液沾之即潰,但對於某些因黑淵汙穢之氣深入肺腑引發的熱毒惡瘡,其根莖以特殊手法處理後,卻是以毒攻毒的猛藥。這是她作為“暗蝕劍使”時,所掌握的無數關於殺戮與死亡知識中的一小部分。
    她的指尖,那微弱顫抖的魂火光芒,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株腐骨草的根莖。昔日的暗蝕劍使,曾經以劍鋒精確地斬滅星辰,此刻卻要用這雙握劍的手,去采摘一株救命的毒草。
    指尖的魂火光芒輕輕拂過那扭曲的黑色根莖。
    嗤!
    一道細微的、幾乎不可聞的割裂聲響起。
    腐骨草的根莖應聲而斷。但冷月那魂火凝聚的指尖,也因這細微的控製不當,被葉片邊緣的鋸齒劃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痕!一絲極其微弱的魂火本源逸散出來。
    沒有痛感,隻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陌生的、失控的震顫順著指尖蔓延到整個魂火核心。
    冷月怔怔地看著那株被切斷的腐骨草根莖,又低頭看著自己指尖那道細微的裂痕。魂火勾勒出的絕美臉龐上,那燃燒著淚痕的左眼深處,翻湧起極其複雜的情緒——有對力量失控的愕然,有對陌生舉動的茫然,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
    她緩緩抬起那隻微微顫抖的魂火之手,舉到眼前,幽藍的淚痕光芒映照著虛幻的掌心紋路。
    一個冰冷、沙啞、帶著無盡滄桑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奇異顫音的低語,在這死寂的山坳裏,輕輕響起,仿佛在質問這雙染血的手,也像是在質問自己的靈魂:
    “原來…不殺人時…”
    “…手,也會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