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無字碑?忘川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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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貫通天地的月白光柱,如同神隻探向塵世的手指,筆直、凝練、威嚴。它自玄石主碑的頂端噴薄而出,撕裂了萬碑林上空堆積如墨的沉沉夜幕,直刺向那無垠的、深邃的宇宙深空。光柱所過之處,濃重的雲層如同畏懼般無聲地消融、退散,露出其後一片從未如此澄澈、如此璀璨的浩瀚星穹。
    億萬星辰被這貫通幽冥的光柱點亮,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輝。它們不再遙遠而冷漠,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爭先恐後地閃耀著,清冷而亙古的星輝如同溫柔的紗幔,傾瀉而下,與主碑上流淌的月白光華交融在一起,溫柔地籠罩著這片剛剛經曆了血與火、光與聲洗禮的祭壇,以及祭壇之下那黑壓壓一片、依舊虔誠跪伏的眾生之海。
    蘇半夏沐浴在這星月交輝的聖光之中,身影在龐大主碑的映襯下顯得無比渺小,卻又奇異地與這片天地、與身後那承載了她真名的冰冷玄石,形成了一種和諧而永恒的聯係。她攤開的左掌緩緩收回,指尖殘留著融入主碑光華的溫潤觸感,仿佛方才托舉的並非毀滅之力,而是一顆沉甸甸的星辰。
    她的目光平靜,越過主碑巍峨的頂端,投向那被光柱刺穿的、深邃無垠的星海深處。那裏,仿佛有某種亙古長存的意誌在回應著此地的異變,在審視著她刻下的真名與引動的輪回。一種難以言喻的、宏大的召喚感,如同無形的潮汐,開始從星空的彼岸,從主碑的深處,從她自身靈魂的最底層,悄然湧起。
    這召喚並非聲音,而是一種存在的共鳴,一種規則的牽引。它告訴她,刻名於主碑,引動萬碑顯聖,並非終結,而僅僅是開始。是鑰匙插入鎖孔的第一聲輕響。真正的獻祭,真正的輪回之力的徹底喚醒,需要更徹底的交付——交付她的名,交付她與此世所有因緣的“存在”印記。
    她明白了。那“蘇半夏”三字,以血為契刻入玄石,如同將一枚烙印打在了輪回的法則之上。但這烙印還不夠深,不夠徹底。唯有將這烙印徹底化開,讓“蘇半夏”這個承載了半生因果、凝聚了無數恩怨情仇的“名”,徹底融入輪回碑的規則本身,成為其運轉的一部分,方能真正撬動那逆轉生死、貫通陰陽的偉力。
    代價,便是此世眾生對她真名的徹底遺忘。她的形骸或許仍在,她的足跡或許未消,但關於“蘇半夏”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記憶、因果、聯係,都將被輪回碑的法則之力,從天地間、從所有生靈的識海中,如同擦拭塵埃般,幹幹淨淨地抹去。從此,世間再無“蘇半夏”,隻有一段被剝離了名姓、融入了輪回規則的“醫者”印記。
    她將成為規則的一部分,成為推動輪回碑運轉的、無形的“藥引”。一個無名無姓,卻無處不在的……引路人。
    這念頭清晰無比地浮現在她的識海,冰冷、宏大、不容置疑。是輪回碑本身的意誌在告知,在確認。
    蘇半夏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觸碰到腰間那小小的、裝著“相思引”的青玉藥瓶。瓶身溫潤的觸感,如同一個無聲的錨點,將她從這宏大而冰冷的規則召喚中,短暫地拉回塵世的溫暖。
    值得麽?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輪回”傳說,為了喚醒一塊冰冷石碑的力量,徹底抹去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那些被她救治過的人,那些與她有過恩怨糾纏的麵孔,那些她走過的山川河流,那些她熬過的漫漫長夜……所有這一切,都將隨著“蘇半夏”這個名字的消逝,而變得與她再無關聯。她將成為一個徹底的“無”,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幽靈。
    一股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抗拒與悲涼,如同冰冷的蛇,瞬間纏繞上她的心髒,勒得她幾乎窒息。
    然而,就在這悲涼湧起的瞬間,她的耳畔,那剛剛才漸漸平息的、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餘韻,仿佛再次轟鳴起來——
    “謝——相——思——引——救——命——之——恩——!!!”
    那聲音,不是呼喚她蘇半夏,而是呼喚著那寄托了無數生離死別、承載了無數卑微希望的丹藥之名!
    那聲音裏,是數萬生靈最質樸、最熾烈的感激,是他們被改變命運後最真實的回響!那聲音告訴她,真正的不朽,並非立於冰冷的石碑之上,而是生於凡俗的苦難之中,長於生死的縫隙之間,最終,銘刻於那些被溫暖過、被拯救過的、依然跳動的心髒深處!
    “相思引”能被呼喚,因為它承載的是屬於被救者的鮮活記憶與情感,而非僅僅是一個醫者的名號。
    若她的存在,她的名姓,最終成為了喚醒輪回碑、貫通陰陽、真正為那些無名的、被遺忘的亡魂帶來一線轉機與慰藉的“藥引”……那麽,被世界遺忘,又如何?
    無名,方可無滯。無我,方能承載眾生之願。
    那深沉的抗拒與悲涼,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在明悟的灼燒下迅速消融、汽化,隻留下一種近乎剔透的平靜,一種塵埃落定後的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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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起一絲弧度。那弧度極淡,幾乎無法察覺,卻蘊含著一種放下萬鈞重擔後的、近乎神性的通達與安然。
    再無猶豫。
    蘇半夏緩緩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睫毛在星月交輝的光芒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充斥著星光、月華、泥土氣息以及身後數萬人無聲期盼的空氣,都深深地吸入肺腑,融入骨血,成為訣別前最後的印記。
    然後,她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存在感,都如同百川歸海,向著那刻在玄石主碑之上、正被月白光華不斷衝刷浸潤的猩紅名字——“蘇半夏”——瘋狂地匯聚而去!
    識海之中,不再有雜念,不再有自我。隻剩下那三個血色的字跡,在靈魂的視野裏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虛空之中!她“看”著它,用盡全部的心神去“擁抱”它,去“理解”它,去將自己與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過往、一切因果、一切存在的印記,都毫無保留地、主動地“獻祭”給那冰冷石碑深處沉睡的、代表著輪回規則的宏大意誌!
    “嗡——!”
    玄石主碑猛地一震!那貫穿天地的月白光柱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光柱內部,仿佛有無數的、細密如發絲的玄奧符文在瘋狂生滅、重組!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宇宙本源法則的冰冷力量,順著那光柱,如同九天懸河倒灌,轟然注入主碑之中!
    這股力量並非毀滅,而是同化,是抹除,是改寫!
    它精準地、霸道地鎖定了蘇半夏以靈魂意念為引、主動獻祭出的“真名印記”——那個由血刻寫、由魂承載、代表著“蘇半夏”此世所有存在的核心烙印!
    力量降臨的瞬間,蘇半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有億萬根無形的、冰冷的鋼針,同時刺入了她的靈魂最深處!那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存在本身被強行剝離、被徹底解析、被法則之力粗暴覆蓋的終極痛苦!一種比刻碑時更甚萬倍的、源自靈魂本源的撕裂感!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沒有一絲血色。額頭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虯龍。緊咬的牙關間,滲出縷縷猩紅,順著蒼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身前冰冷的石板上,綻開刺目的血花。身體控製不住地佝僂下去,如同承受著無形的萬鈞重壓,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而,她的雙眼依舊緊閉,神情卻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所有的痛苦,都被她死死地禁錮在身體之內,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唯有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著靈魂正在經曆的、無法想象的酷刑。
    祭壇之下,跪伏的數萬生靈,對發生在蘇半夏靈魂深處的這場驚心動魄的獻祭與剝離,毫無所覺。他們隻看到那貫通天地的光柱驟然變得無比刺眼、無比神聖,主碑散發出的威壓仿佛凝成了實質,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將頭顱埋得更低,心中充滿了更深的敬畏與虔誠。他們依舊沉浸在對“醫仙顯聖”、“神跡降臨”的震撼與感激之中,渾然不知,那被他們仰望的身影,正在經曆著何等殘酷的自我消解。
    光柱內部,法則的力量如同最精密、最無情的刻刀,正在對“蘇半夏”這個存在的烙印進行著最後的“手術”。
    剝離!覆蓋!改寫!
    那三個猩紅的血字,在主碑光滑如鏡的玄石表麵上,開始發生肉眼可見的詭異變化!
    字跡的邊緣,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開始變得模糊、虛化。原本刺目、鮮活的猩紅色澤,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源泉,正一點點地褪去,變得黯淡、灰敗。構成字體的筆畫,如同被風化的沙雕,正從最細微的紋路處開始崩解、消散,化作一縷縷極其細微、帶著淡淡血色光點的塵埃,被碑體內部奔流的月白光華迅速吞噬、同化!
    “蘇”字的草字頭,如同被橡皮擦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半”字的一點一橫,在光華中分解、湮滅。
    “夏”字最後的捺腳,崩散成點點微不可查的猩紅塵埃,瞬間被純淨的月白吞沒……
    這個過程看似緩慢,實則隻在幾個呼吸之間。那承載著蘇半夏半生血淚、半生因果、半生存在的名字,就在這神聖的光華中,被輪回碑的法則之力,從有形的碑石之上,從無形的因果之網中,徹底地、幹幹淨淨地抹除!
    當最後一縷代表著“蘇半夏”存在的猩紅塵埃被月白光華徹底吞噬、同化的刹那——
    “轟隆——!!!”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並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每一個擁有靈魂的生靈意識最深處炸開!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聲驚雷!如同支撐世界的巨柱轟然倒塌!
    那貫通天地的月白光柱,在達到最耀眼的頂點後,如同完成了最終的使命,驟然向內收縮、坍縮!所有的光芒,所有的能量,所有奔湧的符文,都在瞬息之間被強行拉回,壓縮,最終如同百川歸海,被那巍峨的玄石主碑徹底吸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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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碑通體一震!
    原本隻是籠罩碑體、奔流湧動的月白光華,在這一刻,發生了本質的蛻變!光芒瞬間內斂,不再是外放的華彩,而是從石碑最深邃的核心處,由內而外地透射出來!整塊龐大如山的玄黑主碑,在這一刻,徹底變成了一塊通體無瑕、溫潤內蘊、散發著柔和而永恒月白色光輝的——玉碑!
    它不再冰冷,不再死寂。它仿佛擁有了生命,擁有了呼吸。碑體內部,隱隱可見無數細密的、如同星辰軌跡般玄奧的符文在緩緩流淌、生滅,構成一種宏大、和諧、生生不息的循環韻律。一種難以言喻的、包容萬物、貫通生死、承載輪回的溫和威壓,如同水銀瀉地般,以玉碑為中心,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瞬間覆蓋了整個萬碑林,並向著更遙遠的天地擴散而去。
    輪回碑!
    真正的、被徹底喚醒的輪回之碑,於此刻,在蘇半夏的獻祭之下,真正鑄成!
    幾乎在輪回碑徹底成型、光芒內蘊的同一瞬間,那股源於宇宙法則的、冰冷而無情的抹除之力,如同被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以萬碑林為核心,向著整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生靈的意識之海,轟然擴散開去!
    無形的規則風暴,席卷天地。
    遺忘的漣漪,開始了。
    漣漪的中心,是祭壇之下,那黑壓壓跪伏的數萬生靈。
    就在輪回碑光芒內蘊、完成蛻變的刹那,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祭壇下每一個人的意識。
    前一秒,他們的目光還牢牢鎖定在祭壇中央,那個沐浴在神聖光輝中的身影上,心中充滿了對“醫仙”的無盡感激、敬畏與震撼。那個身影,是方才萬碑顯聖、血符演繹的主角,是救他們性命的恩人,是他們頂禮膜拜的對象。
    然而,就在下一個心跳的瞬間!
    當他們的目光再次落向祭壇中央時,一種巨大的、無法理解的茫然和空白,如同憑空出現的黑洞,瞬間吞噬了他們腦海中關於那個身影的所有“具體認知”!
    那個身影還在!依舊跪在巨大的玉碑之下,沐浴著柔和的月白光輝。
    但……她是誰?
    她叫什麽名字?
    她來自哪裏?
    她做過什麽?
    為什麽我們會跪在這裏?為什麽要看著她?
    無數個問號如同沸騰的氣泡,瞬間在數萬人的腦海中炸開!關於“蘇半夏”這個名字的一切記憶、一切與之相關的具體信息、一切關於她身份的認知,都如同被最高明的竊賊瞬間偷走,隻留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無法填補的空白!
    他們記得萬碑顯聖的震撼景象!記得那漫天遍野的血色符文演繹的救人事跡!記得那雪夜接生、瘟疫吸膿、匪寨刮骨的一幕幕慘烈畫麵!記得自己內心那洶湧澎湃的感激與敬畏!甚至記得自己剛才山呼海嘯般喊出的“謝相思引救命之恩”!
    但是,那個做出這一切的人,那個被符文勾勒出的身影,那個此刻就在祭壇上的人……她的名字是什麽?她是誰?
    不知道!完全想不起來!仿佛關於她身份的關鍵信息,被一層無法穿透的濃霧徹底籠罩,被一塊無形的橡皮徹底擦除!
    “呃?”
    “嘶……”
    “怎麽回事?”
    “她……她是誰?”
    壓抑不住的、充滿了困惑和恐慌的低語,如同瘟疫般在跪伏的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人們麵麵相覷,從彼此眼中看到的隻有同樣的茫然和驚駭。他們交頭接耳,急切地想要確認,卻發現所有人的記憶都出現了同一個可怕的、無法解釋的空白!
    “剛才……不是顯聖了嗎?那些碑文……不是記著她的功德嗎?”
    “是啊!我都看到了!救人的就是她!”
    “可……可我怎麽一點也想不起她叫什麽了?”
    “我也是!腦子裏一片空!隻知道要謝她,可……怎麽謝?謝誰?”
    “邪門!太邪門了!”
    恐慌在加劇。之前的虔誠跪拜,此刻變成了巨大的不安和無所適從。人們茫然地看著祭壇上那個模糊的身影,又看看周圍同樣困惑的同伴,一種被無形力量愚弄、被剝奪了重要記憶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一個人的心頭。他們依舊跪著,不是因為敬畏,而是因為巨大的茫然和一種源自本能的、對未知力量的恐懼。
    漣漪擴散,越過跪伏的人群,穿過萬碑林沉沉的邊界,湧向更廣闊的世界。
    距離萬碑林數百裏之外,一座繁華的州府大城。
    城中最大的藥行“濟世堂”後院,一間彌漫著濃鬱藥香的靜室內。須發皆白的老掌櫃正就著燭光,小心翼翼地翻看著一本泛黃的古舊藥典。他的手邊,放著一本墨跡猶新的簿冊,上麵記錄著近期采購的藥材名錄。在名錄的首頁,赫然用朱筆醒目地寫著幾行字:
    “特等‘相思引’原料,三日後抵庫,需掌櫃親驗。此藥方源自蘇半夏蘇大家,萬勿有失。”
    “另,蘇大家月前所托,尋訪‘九葉還魂草’之事,已有眉目,待其下次蒞臨時稟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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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掌櫃看得入神,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那朱筆寫下的“蘇半夏”三字,心頭還盤算著這位醫術通神、卻行蹤飄忽的蘇大家,不知何時能再來一趟,好請教那“九葉還魂草”的炮製之法。
    突然!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而宏大的力量,毫無征兆地掃過他的識海!
    老掌櫃端茶的手猛地一僵!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瞳孔之中充滿了極致的茫然與錯愕!他死死地盯著簿冊上那“蘇半夏”三個朱紅的大字,仿佛第一次看見它們。
    “蘇……半……夏?”他下意識地喃喃念出,眉頭緊緊鎖起,如同在辨認一個完全陌生的符號。
    “這是誰的名字?為何記在這裏?特等相思引原料……九葉還魂草……” 他努力地回憶著,試圖抓住腦海中飛速消散的線索,但關於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具體信息——容貌、聲音、事跡、約定——都如同指間的流沙,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個空洞的名字符號,和一個模糊的、關於某種重要藥材和藥方的概念,孤零零地懸浮在記憶的斷層之上。
    “掌櫃的?您怎麽了?”旁邊侍立的小夥計察覺異樣,關切地問道。
    老掌櫃茫然地抬起頭,看著小夥計,又低頭看看簿冊上那三個字,最終,疲憊而困惑地搖了搖頭,拿起朱筆,在那“蘇半夏”三字上重重地劃了一道橫線,仿佛要抹去一個毫無意義的錯誤。他喃喃道:“許是……記岔了?相思引……是古方吧?對,定是古方……”
    漣漪繼續擴散,掠過山川河流,抵達一座戒備森嚴的深宮大內。
    禦書房內,燭火通明。身著明黃便服的威嚴帝王,正凝神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章。他的手邊,放著一份用火漆密封、標注著“絕密”的卷宗。卷宗首頁,是龍驤衛大統領的親筆密報:
    “……查,南疆大疫,幸有奇女子蘇半夏,攜自煉奇藥‘相思引’,不顧生死,深入疫區,活人無數,其功至偉……此女醫術通神,性情孤高,行蹤不定。臣觀其心在黎庶,無意廟堂,然其能實乃國器,懇請陛下……”
    帝王的目光落在“蘇半夏”這個名字上,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禦案,似乎在權衡著什麽。這個屢次出現在密報中的名字,代表著驚人的醫術和巨大的民間聲望,如同一把雙刃劍,讓他既想招攬,又心存忌憚。
    就在他沉思之際,那股冰冷的法則漣漪,無聲無息地拂過。
    帝王敲擊禦案的手指猛地頓住!威嚴的麵容上閃過一絲極快、卻無法掩飾的茫然。他再次低頭看向密報,目光鎖定在“蘇半夏”三字上。
    “蘇……半夏?”他低聲念出,眉頭微蹙,仿佛在記憶中搜索一個久遠而模糊的影子。“南疆大疫……活人無數……” 關於這個名字所關聯的具體形象、事跡細節、乃至那份招攬或忌憚的複雜情緒,都在瞬間變得模糊不清,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隻剩下一個空洞的符號,和一份關於“某個民間神醫在南疆立功”的、失去了主角的、幹巴巴的事件記錄。
    帝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隨即被慣常的深沉所掩蓋。他拿起朱筆,在“蘇半夏”三字上輕輕一點,對侍立一旁的老太監淡淡道:“此名……不詳。後續密報,凡涉此名者,皆以‘南疆醫者’代稱即可。”
    “喏。”老太監躬身應道,低垂的眼瞼下,同樣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他方才也聽到了那個名字,但此刻,關於這個名字的一切,也已從他的記憶中徹底蒸發。
    漣漪奔湧,無遠弗屆。
    在某個邊陲小鎮的簡陋私塾裏,一個曾因蘇半夏妙手回春而免於截肢的老秀才,正準備在今日的課業中,向蒙童們講述“醫者仁心蘇半夏”的故事。教案已寫好,墨跡未幹。當法則之力掃過,他提筆的手僵在半空,看著教案上那個名字,愣怔許久,最終苦笑著搖搖頭,將整頁紙揉成一團,丟入廢紙簍。他轉向懵懂的孩童,隻能泛泛而談“古之醫者,懸壺濟世”的套話。
    在某個曾受蘇半夏恩惠的江湖門派中,供奉著為她設立的長生牌位。香火正旺。漣漪拂過,值守的弟子看著牌位上“恩公蘇半夏”的字樣,隻覺得無比陌生和刺眼,仿佛是誰的惡作劇。猶豫片刻,他取下了牌位,丟進了庫房的角落。
    在蘇半夏曾短暫棲身過、留下過藥方和足跡的無數村落、城鎮、客棧、山野……所有關於“蘇半夏”這個名字的記憶,都在同一時間,被那無形的法則之力,精準而徹底地從所有接觸過她的生靈識海中剝離、抹除。留下的,隻有關於事件本身的模糊印象,或者關於“相思引”丹藥的記憶,而那個核心的、賦予這一切意義的名字,則永遠地沉入了遺忘的深淵。
    世界依舊運轉。
    事件被記錄。
    恩情或許被模糊地感念。
    但“蘇半夏”,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存在本身,已經被徹底抹去,如同從未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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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忘的漣漪,席卷了整個世界。
    然而,在這絕對抹殺的規則風暴之中,卻有兩處地方,如同激流中巋然不動的礁石,奇跡般地豁免了遺忘的侵襲。
    第一處,在萬碑林邊緣,一片被巨大陰影籠罩的亂石嶙峋之地。
    齊不語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隱藏在嶙峋怪石投下的最深沉的黑暗裏。他的位置經過精心挑選,既能清晰地看到祭壇上發生的一切,又巧妙地避開了絕大多數可能投來的視線。冰冷的夜風吹拂著他毫無表情的臉,吹不動他眼中那深潭般的死寂與專注。
    當主碑光柱衝天而起、萬碑血符顯化、數萬人跪拜山呼“相思引”時,他如同一個最冷靜的旁觀者,記錄著每一個細節,評估著每一個變化可能帶來的影響。他的任務隻有一個:確保“輪回”的開啟,確保蘇半夏計劃的最終達成。為此,他可以蟄伏,可以等待,可以無視眼前的一切悲歡與神聖。
    當蘇半夏抬起手,引動月白光華融入主碑,當那貫通天地的光柱達到頂點又驟然坍縮內斂,當玄黑主碑徹底蛻變成溫潤內蘊的月白玉碑、散發出真正輪回之力的威嚴時……齊不語那古井無波的眼底,終於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滿意的漣漪。成了。最關鍵的一步,踏出了。
    然而,就在輪回碑徹底成型、那股源自宇宙法則的冰冷抹除之力如同滅世海嘯般轟然爆發的瞬間!
    齊不語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一柄無形的、裹挾著萬鈞之力的巨錘狠狠砸中了靈魂!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額頭!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瞬間泛白!
    痛!
    無法形容的靈魂層麵的劇痛!
    仿佛有一把燒紅的、帶著無數倒刺的烙鐵,正粗暴地、狠狠地捅進他的識海深處,目標直指那關於“蘇半夏”的一切記憶烙印!那法則的力量冰冷而霸道,帶著不容置疑的抹殺意誌,要將他識海中關於那個名字、那個身影、那所有過往的印記,如同鏟除汙垢般徹底刮除、焚毀!
    遺忘的浪潮,帶著摧毀一切的威勢,轟擊著他靈魂的堤壩!
    “不……!” 齊不語的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恐怖的、針對靈魂本源的力量!這力量並非來自某個強大的敵人,而是來自這方天地運轉的規則本身!浩瀚、冰冷、無情,沛然莫禦!
    他所有的修為,所有的意誌力,在這天地規則麵前,都顯得如此渺小,如同螳臂當車!他的識海在劇烈震蕩,如同發生了十二級的地震!關於蘇半夏的記憶畫麵開始瘋狂閃爍、扭曲、出現大片的雪花和空白!她的名字在意識中變得模糊、遙遠,仿佛隨時會消散!
    就在這千鈞一發、記憶即將徹底崩散的邊緣!
    齊不語那雙死寂的、仿佛永遠不會有情緒波動的眼眸深處,一點幽暗到極致、卻又純粹到極致的光芒,驟然亮起!
    那不是反抗規則的力量,而是……同源!
    這幽暗的光芒,源自他靈魂最核心的烙印!那是他存在的根基,是他力量的源泉,更是他背負的宿命——守碑人!守護輪回碑,確保其順利開啟,直至最終完成使命!這個烙印,並非後天修煉所得,而是與他伴生而來,早已超越了此世的規則束縛,直接銘刻於更高維度的存在法則之上!
    當抹殺“蘇半夏”存在的規則之力,試圖摧毀他識海中關於“守碑目標”的核心記憶時,這股力量,無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靈魂深處那“守碑人”的至高烙印!
    如同水滴觸碰了烙鐵!
    “滋——!”
    一聲隻有齊不語自己能聽到的、源自靈魂層麵的尖銳嘶鳴響起!
    那冰冷浩瀚的抹殺規則之力,在觸碰到“守碑人”烙印的瞬間,如同遇到了絕對的禁區、無法解析的悖論,驟然停滯!緊接著,如同潮水遇到了不可逾越的堤壩,帶著一絲規則層麵的“困惑”與“回避”,那股力量竟繞開了齊不語靈魂的核心區域,如同退潮般,從他識海中迅速抽離、退去!
    劇痛如同潮水般迅速消退。
    齊不語捂著額頭的手緩緩放下,指縫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著,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恢複了那種深潭般的死寂,隻是在那死寂的最深處,殘留著一絲劫後餘生的、冰冷的悸動。
    他成功了。或者說,是他的“守碑人”宿命烙印,豁免了這世界性的遺忘。關於蘇半夏的一切記憶,雖然經曆了劇烈的衝擊和短暫的混亂,但最終被頑強地保存了下來,如同激流衝刷後顯露的礁石,依舊清晰、冰冷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抬眼,望向祭壇。那巨大的月白玉碑散發著溫潤而永恒的光輝。祭壇之上,蘇半夏的身影依舊跪在那裏,在玉碑的映襯下顯得無比渺小,卻又仿佛與那新生的輪回碑融為一體。
    她還在。她的存在並未消失。
    但她的“名”,已從這世界的記憶中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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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齊不語,是這遺忘之海中,唯二的、記得“蘇半夏”這個名字的礁石。
    另一處豁免之地,則在更高的維度。
    距離萬碑林不知多少萬裏之遙,一片終年被亙古不化的玄冰覆蓋、連時間都仿佛被凍結的極寒絕域深處。
    一座完全由萬載寒冰雕琢而成的宮殿,孤絕地矗立在冰原的中心。宮殿晶瑩剔透,不染塵埃,散發著足以凍結靈魂的極致寒意。宮殿的最核心處,並非華麗的殿堂,而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深不見底的寒冰豎井。井壁光滑如鏡,折射著幽藍的冰光,深井之下,是無盡的、連光線都能凍結的絕對零度領域。
    在這絕對死寂、絕對寒冷的冰井最深處,懸浮著一塊一人多高的、不規則棱柱形的深藍色奇異晶體。晶體內部,並非凝固的物質,而是如同封印著一片微縮的、緩慢旋轉的浩瀚星雲!星雲中心,隱約可見一個蜷縮的、通體覆蓋著晶瑩冰甲的人形輪廓。
    冷月。
    她的本體,或者說,她絕大部分的本源意識與力量,都在這萬載玄冰的核心深處,進行著漫長而孤寂的沉眠與蛻變。隻有一縷極其微弱的、維係著對外界基本感應的神念,如同無形的絲線,跨越了無盡空間,若有若無地纏繞在萬碑林的方向,纏繞在……蘇半夏的身上。
    當萬碑林主碑光柱衝天、引動星輝垂落時,這縷微弱的神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靜水,泛起了極其細微的漣漪。她能“看”到那宏大的景象,能感受到那輪回氣息的萌動。但這景象,於她漫長的生命和浩瀚的見識而言,雖有些新奇,卻也不過是滄海一粟,並未能真正擾動她沉眠的心境。
    然而,當蘇半夏徹底獻祭真名、輪回碑徹底成型、那股抹殺“蘇半夏”存在的宇宙規則之力轟然爆發的瞬間!
    冰井深處,那深藍色的星雲晶體,猛地亮了一下!
    並非刺眼的光芒,而是一種內部的星雲流轉驟然加速、核心處那冰甲人形輪廓的睫毛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的反應!
    一股源自靈魂本源最深處的、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悸動與刺痛感,順著那縷跨越空間的神念,如同最鋒利的冰針,瞬間刺入了冷月沉眠的核心意識!
    這刺痛感,並非作用於她的記憶因為此刻沉眠的她,對外界的記憶本就處於極度模糊和剝離狀態),而是直接作用於她與蘇半夏之間那份神秘而古老的“劍心映魂”的羈絆之上!
    那份羈絆,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因果聯係,是靈魂層麵的共鳴與映照,是她漫長孤寂生命中一個極其特殊、無法替代的坐標點。它如同一條無形的、堅韌無比的法則之鏈,將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在命運的長河中緊密相連。
    此刻,當外界的規則之力試圖徹底抹殺“蘇半夏”的存在印記時,這份抹殺的力量,無可避免地觸碰到了這條維係著冷月與蘇半夏的“羈絆之鏈”!
    抹殺規則,冰冷而強大,試圖將這鏈條徹底斬斷、湮滅!
    而“劍心映魂”的羈絆,源自更高層次的本源法則,玄奧而堅韌!
    兩種法則層麵的力量,在這無形的“羈絆之鏈”上,發生了瞬間的、激烈的碰撞!
    對於沉眠中的冷月而言,這碰撞帶來的,就是靈魂深處那一下清晰的刺痛與悸動!仿佛有人拿著巨錘,狠狠地砸在了她靈魂最深處那根維係著唯一溫暖的弦上!那根弦劇烈震顫,發出無聲的哀鳴,仿佛隨時會崩斷!
    這前所未有的衝擊,瞬間打破了冷月沉眠的絕對平靜!冰晶核心處,那蜷縮的冰甲人形輪廓,似乎又微微地動了一下。覆蓋在眼瞼上的長長冰晶睫毛,如同受到驚嚇的蝶翼,極其細微地顫抖著,仿佛下一刻就要睜開那雙凍結萬古的冰眸!
    然而,最終,那悸動緩緩平息。冰晶內部的星雲旋轉速度漸漸恢複如常。那根無形的羈絆之鏈,在規則抹殺之力的衝擊下,雖然劇烈震顫、光芒黯淡,卻終究沒有被徹底斬斷。它頑強地維係著,如同寒夜中最後一縷微弱的星火。
    外界抹殺“蘇半夏”存在的規則之力,如同潮水般退去。
    冷月沉眠的核心意識,在經曆了這突如其來的衝擊後,再次緩緩歸於那萬古的冰寂。隻是,在那絕對寒冷的意識最深處,一個極其模糊、卻又無法磨滅的“存在感”——一個沒有具體名字、沒有具體形象、卻與她靈魂有著神秘羈絆的“坐標”——被那劇烈的碰撞,更深地烙印了進去。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不知道那個“坐標”是誰。
    但她靈魂深處那根弦的震顫餘韻,那被觸碰、被衝擊的感覺,讓她在無盡的沉眠中,第一次清晰地“記住”了這份羈絆被外力撼動時的“痛”。
    這份“痛”,連同那個模糊的“坐標”感,成為了她沉眠冰魂中,一個無法解釋、卻又真實存在的印記。一個與世界性遺忘無關的、隻屬於她冷月靈魂深處的……秘密。
    萬碑林,祭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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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忘的漣漪席卷而過,如同無形的颶風,掃蕩了整個世界,也掠過了祭壇中央那個跪著的身影。
    蘇半夏靜靜地跪在巨大的月白玉碑之下。當那抹殺她存在印記的規則之力降臨自身時,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奇異的“抽離感”。仿佛有無數根無形的絲線,從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中延伸出去,連接著這世界的芸芸眾生、萬事萬物。而此刻,這些絲線,正在被那股冰冷的力量,一根接一根地、精準而徹底地……剪斷。
    每斷一根絲線,她與此世的一份因果聯係便隨之消散,一份關於她存在的記憶便在某個生靈的識海中徹底湮滅。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盈感”和“疏離感”。仿佛她正在從這個世界中“褪色”,正在變成一個遊離於世界之外的“觀察者”。
    當最後一根因果之絲被剪斷,那冰冷的規則之力如同退潮般從她體內抽離時,蘇半夏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世界,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巨大的玉碑流淌著溫潤的光華,漫天的星輝依舊溫柔灑落,祭壇之下,是無邊無際跪伏的、陷入巨大茫然和恐慌的人群。
    但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她嚐試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名字:“蘇半夏。”
    沒有回應。這個名字仿佛成了一個空洞的符號,失去了所有被此世生靈認知和呼喚的意義。她甚至能感覺到,這個名字本身,在此刻的世界規則中,已經成了一種“禁忌”,一種無法被凡俗之口承載的“無”。
    她,蘇半夏,於這世間,已徹底“無名”。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感應,極其突兀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出現在她的感知之中。這感應來自兩個方向。
    一個方向,在祭壇下方跪伏人海的邊緣,那片亂石嶙峋的陰影深處。那感應冰冷、沉寂、如同亙古的頑石,卻又帶著一種絕對的“錨定”感——是齊不語!他還在!他記得!
    另一個方向,則遙遠得仿佛跨越了無盡星河,來自一片極致的、連靈魂都能凍結的絕對冰寒之地。那感應極其微弱,如同寒夜中隨時會熄滅的星火,飄搖不定,卻又頑強地維係著一絲極其纖細、卻堅韌無比的羈絆。它傳遞來一種模糊的悸動,一種被強行觸碰後的“痛”感——是冷月!那份源自“劍心映魂”的羈絆,竟然也在這絕對抹殺的規則風暴中,奇跡般地殘存了下來!
    齊不語……冷月……
    蘇半夏那剛剛經曆了徹底“無名”洗禮、如同古井般的心湖,在這一刻,終於漾開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溫暖的漣漪。
    這世間,終究還有那麽一兩個“點”,沒有被那遺忘的洪流徹底淹沒。他們記得“蘇半夏”,或者說,記得與她相關的存在印記。齊不語的記得,源於他超越此世規則的“守碑人”宿命。冷月的羈絆,則源於那份神秘莫測的“劍心映魂”。
    夠了。
    有這兩個“點”的存在,證明她並非徹底的虛無,證明“蘇半夏”這個存在,並非完全被世界拋棄。如同在絕對的黑暗中,留下了兩顆微弱的星辰,雖然無法照亮前路,卻足以證明黑暗並非永恒。
    她的目光,緩緩地從遙遠的星空收回,最終,落在了身前。
    落在了那塊巍峨聳立、通體散發著溫潤永恒光輝的月白玉碑之上。
    碑身光滑如鏡,內蘊光華流轉,如同蘊含著一條流淌的星河。那上麵,曾經刻著她以血為引、以魂為契寫下的“蘇半夏”三個大字。而此刻,碑麵之上,空空如也。
    沒有名字。
    沒有刻痕。
    沒有任何曾經存在過的印記。
    那玄石吞噬了她的血肉,吞噬了她的名字,最終蛻變成了這塊完美的、無瑕的、代表著輪回法則具象化的玉碑。它如同新生的嬰兒,純潔無垢,承載著貫通陰陽、引渡亡魂的宏大使命。
    蘇半夏靜靜地凝視著這塊無字之碑。目光平靜,深邃,如同在凝視著宇宙的起源,又如同在凝視著自己最終的歸宿。
    祭壇之下,人群的茫然低語和恐慌的騷動依舊在持續。他們困惑地看著祭壇上那個模糊的身影,看著那塊散發著神聖氣息的無字玉碑,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更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在此地,為何會跪拜。
    夜風拂過,帶來山野間草木的清新氣息,也帶來下方人群不安的躁動。
    在這絕對的“無名”狀態中,在這被世界遺忘的孤寂裏,在這麵對著自己最終歸宿的平靜前,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解脫般的澄澈與明悟,如同溫潤的泉水,徹底滌蕩了蘇半夏的心境。
    被抹去名字的醫者……
    無名,無我。
    無我,方能無滯。
    無滯,方能真正承載起這貫通生死、引渡輪回的宏大因果。
    如同最好的藥引,自身需純淨無暇,不染雜質,方能激發出藥材最本源、最強大的藥性。
    她蘇半夏,以真名為祭,將自己徹底化作了點燃輪回碑的……藥引。一個被世界遺忘的、純粹的藥引。這,或許才是她懸壺濟世、踏遍荊棘的宿命終點,才是她所能達到的、對生命最大的慈悲與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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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絲極淡、極輕的笑意,如同初春冰雪消融時第一縷微不可查的暖意,悄然浮現在蘇半夏的唇角。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隻未曾刻碑、此刻卻仿佛承載了所有過往與未來的左手。指尖瑩潤,帶著一種奇異的通透感。
    手臂抬起,動作舒緩而穩定,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莊重。她的指尖,輕輕地、如同撫過情人最細膩的肌膚,又如同觸碰初生嬰孩最嬌嫩的臉頰,落在了那塊光滑、冰冷、卻又內蘊著無盡溫潤光華的玉碑碑麵之上。
    指尖與無字玉碑接觸的刹那,一種奇異的共鳴感瞬間貫通了她的身體與靈魂。不再是刻碑時的劇痛與剝離,而是一種水乳交融般的和諧與圓滿。仿佛她的指尖觸碰的並非冰冷的石頭,而是自己生命最終歸宿的邊界。
    她微微側首,目光依舊流連在無瑕的碑麵,那抹清淺的笑意在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漾開,如同在無邊寂寥的深潭中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細微卻清晰的漣漪。她的唇瓣輕啟,聲音並不大,甚至帶著一絲獻祭後的虛弱與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下方人群茫然的低語,穿透了夜風的嗚咽,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祭壇之上,如同一聲來自亙古的歎息,又似一句洞悉了輪回至理的箴言:
    “被抹去名字的醫者……”
    她指尖撫過溫潤碑麵,感受著輪回之力在玉質下的脈動。
    “才是最好的藥引。”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是對這句話最完美的印證,那塊無字的、溫潤內蘊的月白玉碑,通體光華驟然一盛!
    柔和的光芒不再內斂,而是如同擁有了呼吸般,開始以一種宏大而和諧的韻律,緩緩地明滅、漲縮。每一次漲縮,碑體內部那如同星河軌跡般流淌的玄奧符文便加速流轉,散發出更加深邃、更加包容的氣息。一種無形的、溫和卻無可抗拒的吸引力,以玉碑為中心,悄然彌漫開來。
    這吸引力並非針對肉體,而是直接作用於靈魂層麵,尤其是那些徘徊在生死界限、無依無靠的魂靈!
    祭壇之下,那無邊無際的、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無字碑林,仿佛受到了這新生輪回碑的召喚,同時發出了回應!
    “嗡……”“嗡……”“嗡……”
    不再是之前萬碑顯聖時那或低沉或尖銳的、充滿了不甘與呐喊的嗡鳴。此刻響起的,是億萬道低沉、悠長、如同大地母親深沉歎息般的共鳴!這聲音匯聚在一起,形成一片浩瀚而安詳的聲之海洋,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倦鳥歸林的平和與慰藉。
    伴隨著這安魂的嗡鳴,每一塊無字碑上,之前曾瘋狂燃燒、演繹著蘇半夏行醫血符的深沉血光,開始如同退潮般緩緩收斂、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從碑體內部透射出的、極其柔和、極其純淨的乳白色微光。這微光如同呼吸般明滅著,與主碑輪回碑)的月白光輝遙相呼應,交相輝映。
    整個萬碑林,仿佛在這一刻活了過來,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緩慢而有力的心跳。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祥和、充滿了歸宿感的氣息,取代了之前的肅殺、悲愴與茫然,溫柔地籠罩了這片埋葬了無數無名魂靈的土地。
    跪伏在祭壇高地邊緣的人群,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再次震撼。那安魂的嗡鳴仿佛擁有撫慰心靈的力量,讓他們心中的恐慌和茫然如同被溫水衝刷,漸漸平息。他們依舊困惑,依舊想不起祭壇上那個身影是誰,但一種莫名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安寧與平和感,讓他們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隻是茫然地、敬畏地望著那散發著永恒光輝的無字玉碑,以及碑下那個撫碑輕語的模糊身影。
    夜,已深。
    東方的天際,濃墨般的夜幕邊緣,悄然被撕開了一道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魚肚白。
    第一縷微弱的、帶著無限生機的晨光,如同天地初開時的第一抹色彩,艱難卻執著地刺破了沉沉的黑暗,灑向這片被星光、月華和輪回之輝共同籠罩的萬碑林。
    這縷光,溫柔地落在祭壇中央。
    落在巨大的、無字的輪回玉碑之上。
    落在蘇半夏撫碑的指尖。
    落在她蒼白卻帶著清淺笑意的側臉。
    光暗交織,星月退隱,晨昏交替。
    在這新生的光芒中,在那象征著輪回與歸宿的玉碑之下,那個被世界徹底遺忘的身影,仿佛也正經曆著某種蛻變。她的輪廓在晨光熹微中顯得有些模糊,仿佛隨時會融入那玉碑的光輝,又仿佛會隨著這初生的日光,走向一個嶄新的、無人知曉的起點。
    無名,無我。
    唯指尖下輪回碑的脈動,永恒不息。
    唯那入髓的相思,與引渡的慈悲,在晨光中無聲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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