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碑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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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的痛楚早已模糊,隻剩下一種鈍重的、黏膩的觸感。蘇半夏垂著眼,看著那根抵在冰冷碑石上的食指,指腹早已皮開肉綻,深可見骨。粘稠溫熱的血,正順著那刻痕的走向,一滴滴,沉重地砸落在石碑根部沉積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泥土裏,洇開一小片深暗的、帶著腥氣的印記。
主碑無言,矗立在萬碑林最中心的高台上,沉默如亙古的山嶽。它通體是一種近乎墨黑的玄石,觸手冰寒刺骨,月光落在上麵,竟似被吸噬進去,泛不起一絲光亮。碑身龐大、厚重,線條粗糲而古拙,沒有任何雕琢紋飾,隻有一種經年累月風霜侵蝕留下的、如同老人皺紋般的深深溝壑,縱橫交錯。它太老了,老得似乎連時光都已厭倦了在它身上留下新的印記,隻任由它沉甸甸地壓在這片空曠的祭壇之上,壓在所有仰望它的人心頭,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嚴與蒼茫。碑頂之上,是沉沉的、無星無月的夜空,濃墨般化不開,將這主碑襯得愈發孤絕、肅殺。
這碑,是萬碑林的魂,亦是所有無主之碑的歸宿。傳說,唯有以血為引,以魂為契,刻下真名者,方能真正喚醒沉睡的碑靈,讓無字之碑顯影過往,令亡魂得安,令功業不朽。代價,是刻名者與碑同壽,亦與碑同寂。從此,姓名鐫石,魂魄亦被這冰冷的玄石縛住,再難解脫。
蘇半夏緩緩抬起另一隻手,指尖同樣血肉模糊。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山間寒夜的凜冽,直衝肺腑。目光掠過主碑下方,那層層疊疊、無邊無際蔓延開去的無字碑林。月光慘淡,隻勾勒出它們高低錯落、沉默如墳的輪廓,密密麻麻,一直鋪展到視野盡頭沉沉的黑暗裏。三萬?五萬?十萬?數不清,也望不到頭。每一塊碑下,都曾是一個無名無姓的魂靈,一場無人知曉的過往,一段被塵沙徹底掩埋的故事。
她行醫半生,踏遍萬裏荊棘,所救之人何止萬千?可最終,又有幾人的麵容能在她疲憊的記憶裏清晰浮現?又有多少聲“醫仙”的呼喚,能穿透這無字碑林永恒的寂靜,抵達她此刻的心頭?懸壺濟世,到頭來,不過是這茫茫碑海裏,再多添幾塊無言的石頭,多埋幾縷無名的孤魂。值得麽?她心頭滾過一絲深不見底的疲憊與荒涼,沉甸甸地,幾乎要將她壓垮。她的名字,蘇半夏,連同她這一生數不盡的奔波、血淚、無眠之夜與瀕死掙紮,又能在這浩瀚的碑林中,占據多少分量?又能在這無垠的時光裏,留下多深的刻痕?
或許,刻下名字,並非為了什麽不朽的功業。她嘴角牽起一絲極淡、極苦的弧度。隻是為了……給這無盡的漂泊,尋一個終結的錨點。給這滿身的疲憊和滿心的荒蕪,尋一處冰冷的歸宿。讓這雙沾滿了血汙與草藥氣息的手,終於能停下,塵埃落定。
再無猶豫。凝聚了所有殘存的力量,也凝聚了那深入骨髓的倦意與決絕,蘇半夏猛地將那隻血肉模糊的食指,狠狠按在了主碑那冰冷如鐵的碑麵上!
“哧——”
皮肉與玄石劇烈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祭壇上顯得格外刺耳、驚心。那聲音幹澀、喑啞,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撕裂感,仿佛不是刻石,而是鈍刀在刮削自己的骨頭。每一下劃動,都伴隨著指骨深處傳來的、清晰到令人發瘋的劇痛,直衝顱頂。指尖的血肉在堅硬粗糙的碑麵上迅速磨損,新的血液又立刻湧出,浸染刻痕,將筆畫染成刺目的、不斷流淌的猩紅。
“蘇——半——夏——”
三個字。她從未覺得自己的名字如此沉重。每一筆,都像是在燃燒自己的骨髓,都像是在剝離自己的魂魄。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鬢發和後背的衣衫,冰冷的夜風一吹,帶來一陣陣戰栗。額角的青筋因劇痛和用力而高高賁起,如同扭曲的蚯蚓。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幾乎要支撐不住,跪倒在這冰冷的石碑前。視野開始模糊,血色彌漫,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亡魂在低語,又像是自己生命流逝的聲音。她咬緊牙關,齒縫間嚐到了濃鬱的鐵鏽味,不知是來自破裂的牙齦,還是來自那正被玄石無情吞噬的精血。
時間仿佛被這刻骨的痛楚無限拉長,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終於,最後一筆,那“夏”字的最後一捺,帶著她幾乎崩斷的意誌,重重地拖過碑麵。
指尖離開碑石的刹那,蘇半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身體猛地一晃,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祭壇石板上。膝蓋撞擊硬石的悶響,被一種更宏大、更玄異的聲響徹底淹沒。
“嗡——”
一聲沉悶而悠長的嗡鳴,仿佛自大地深處、自九天之上同時傳來。那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直接在靈魂深處炸開的恐怖震蕩!
腳下的祭壇,頭頂的蒼穹,四周無邊無際的碑林,甚至她自己的身體,都在這嗡鳴響起的瞬間,劇烈地、不可遏製地共振起來!五髒六腑都在翻滾、移位,骨頭縫裏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空氣驟然變得粘稠無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沉重的水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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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令人魂搖魄悸的嗡鳴聲中,主碑——那塊墨黑、死寂、仿佛吞噬一切光線的巨大玄石——驟然活了!
一道光,一道純粹得無法形容、清冽得足以滌蕩靈魂的月白光華,毫無征兆地自那刻著“蘇半夏”三個血字的地方,轟然爆發!
那不是尋常的月光,它凝練如實質,奔騰如九天懸河,帶著一種沛然莫禦、穿透萬古的磅礴氣勢,從主碑頂端轟然傾瀉而下!瞬間,整座巨大如山的玄黑主碑,便徹底被這月白色的光瀑所包裹、所浸透!它不再是冰冷的石頭,而像一塊被天火點燃的巨大玉璧,通體晶瑩剔透,內部仿佛有無數液態的月華在奔流湧動、熠熠生輝!那光如此強烈,卻又如此柔和,帶著一種洞穿幽冥、撫慰亡魂的聖潔氣息。
光瀑並未止步於主碑。
它如同擁有生命的光之巨樹,在主碑頂端轟然炸開,化作億萬道、細密如牛毫卻又清晰無比的光絲!這些光絲並非雜亂無章,它們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精準操控著,又像是遵循著某種玄奧至極的天地法則,以主碑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向著下方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碑林,狂飆突進!
光絲掠過虛空,無聲無息,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它們精準無比地、瞬間命中了祭壇下方,那密密麻麻、數之不盡的無字碑!
“嗡——嗡——嗡——”
仿佛連鎖反應被瞬間點燃!主碑的嗡鳴還未停歇,下方那沉寂了無數歲月的無字碑林,驟然爆發出了億萬道此起彼伏的、或低沉或尖銳的嗡鳴!億萬聲嗡鳴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席卷天地的、浩瀚磅礴的聲之海洋!這聲音不再是單一的震蕩,它有了層次,有了生命,仿佛無數沉睡的靈魂被同時喚醒,在回應主碑的召喚,在發出跨越時空的共鳴!整個萬碑林的空間都在瘋狂震顫,空氣被攪動成狂暴的亂流,發出淒厲的呼嘯!
緊接著,令蘇半夏,也足以令任何目睹者永世難忘的奇景出現了!
每一塊被月白光絲命中的無字碑,無論大小,無論材質是粗糲的花崗岩還是灰白的石灰岩,無論它們矗立在祭壇邊緣還是淹沒在碑林深處最黑暗的角落——它們的碑身,都在接觸到光絲的瞬間,亮了起來!
不是主碑那種被光瀑包裹的透亮,而是從石碑的內部,從最深邃的石質核心處,驟然迸發出一種詭異的、深沉的血紅色光芒!
那紅光妖異、濃稠,帶著一種鐵鏽般的腥氣,又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灼熱的生命印記。它像被禁錮了千萬年的岩漿,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從碑石內部爆發出來!紅光瞬間彌漫了整塊碑麵,將原本灰白或青黑的石碑,染成一片片觸目驚心的血碑!
在這令人心悸的血紅底色之上,更不可思議的景象發生了!
無數扭曲的、閃爍著同樣暗紅血光的符文,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爭先恐後地從血色的碑麵下“生長”出來!
這些符文並非文字,它們更像是一幅幅被高度凝練、抽象化了的動態圖景!線條扭曲盤繞,時而勾勒出模糊的人形輪廓,時而化作洶湧的浪潮或肆虐的火焰,時而凝聚成針砭藥鼎的簡影。每一個符文都在瘋狂地扭動、閃爍、明滅,仿佛在無聲地呐喊、在激烈地演繹!
蘇半夏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那血色的光芒灼傷。
她看到了!
就在她正前方不遠處,一塊半人高的灰白石碑上,血光彌漫。幾個扭曲的符文驟然亮起,勾勒出一幅幾乎讓她窒息的畫麵:漫天風雪,狂暴如怒獸,席卷著一個搖搖欲墜的破敗窩棚。棚內,一個婦人蜷縮在冰冷的草堆上,身下是刺目的血泊。一個模糊的、披著單薄蓑衣的身影那是她!),正跪在血泊之中,雙手探出,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個沾滿汙血、微弱啼哭的早產嬰孩。符文扭曲著,清晰地顯露出婦人痛苦扭曲到變形的臉,顯露出嬰孩那皺巴巴、青紫色的身體,顯露出那雙在風雪和血汙中穩定而溫暖的手……那是在北境苦寒之地,一個風雪交加的破曉,她為凍僵的牧羊女接生,用自己的體溫去暖那幾乎凍僵的嬰兒,在鬼門關前搶回兩條性命。
血光流轉,畫麵驟然切換。另一塊稍遠處的青黑石碑上,符文扭曲成一片令人作嘔的、翻騰的墨綠色毒瘴。瘴氣之中,人影幢幢,盡皆倒伏,軀體腫脹潰爛。一個同樣模糊的身影還是她!)俯身在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身邊,毫不避忌那流著黃綠色膿液的惡臭瘡口,甚至俯下身,用嘴對著老人潰爛腫脹的喉嚨,用力吸出堵塞的濃痰和汙血!符文劇烈閃爍,將那膿血的汙濁、那吸吮動作的決絕、那瀕死老人喉間發出嗬嗬聲的痛苦,都刻畫得淋漓盡致……那是南疆大疫,屍橫遍野,她以身試毒,嚐遍百草,最終找出遏製疫病的方子,自己卻倒在病患之中,高燒七日,形銷骨立。
再遠處,一塊斷裂的殘碑上,血光凝聚。符文勾勒出一個簡陋的木屋,屋內燭火昏暗。一個滿臉橫肉、胸口插著半截斷刀的彪形大漢被死死捆在門板上,猙獰咆哮。一個身影依舊是她!)手持一把鋒利的小刀,眼神冷靜得如同寒潭深水,正小心翼翼地割開大漢皮肉翻卷的傷口,用刀尖在森白的骨頭上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符文扭曲著,將大漢因劇痛而扭曲嘶吼的臉、那刀尖刮骨時迸濺的細碎骨屑、以及持刀者額角滾落的、混合著血汙的汗珠,都凝固成永恒的瞬間……那是她路過一個山匪寨子,匪首重傷垂死,無人敢救。她出手相救,卻被其手下恩將仇報,欲加淩辱。她最終以金針製住惡匪,完成了那凶險萬分的刮骨療毒。那大漢後來成了她最忠心的護衛,至死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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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幅,一幕幕。雪夜接生,瘟疫吸膿,匪寨刮骨……還有更多!為富商剖腹取腸癰被斥汙穢,為貧家兒采藥墜崖斷骨,為守城將士晝夜不眠熬製金瘡藥……她半生行醫,踏遍山河,救過的人,曆過的險,嚐過的苦,忍過的屈辱,流過的血淚……那些早已被塵封在記憶深處、連她自己都幾乎模糊的碎片,那些隻存在於被救者記憶角落裏的瞬間,此刻,竟被這詭異而神聖的力量,以最原始、最本質、最刻骨銘心的方式——用她的血,用亡魂的印記,用這萬碑林的法則——盡數喚醒!化作這無邊碑林之上,一片片無聲呐喊、洶湧澎湃的血色符文之海!
它們不再是冰冷的過往,它們活了!在這月華與血光交織的詭異夜晚,在這萬碑共鳴的宏大祭壇上,蘇半夏半生的軌跡,以如此慘烈、如此直觀的方式,被徹底攤開,暴露在天地之間,暴露在……那無數雙被驚動、被吸引、正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的目光之下!
奇景現世,光耀幽冥!
主碑的光瀑如九天懸河傾瀉,萬碑血符如星火燎原燃燒。這驚世駭俗的異象,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瞬間打破了萬碑林亙古的沉眠,將衝擊的巨浪遠遠地擴散開去。
最先被驚動的,是那些世代守護萬碑林邊緣、靠山吃山的零星獵戶與采藥人。簡陋的木屋中,酣睡的老獵人被窗外驟然亮如白晝的血光驚醒,披衣推門,抬眼望去,頓時如遭雷擊,手中提著的油燈“哐當”一聲摔落在地,滾燙的燈油濺在腳背上也渾然不覺。他渾身篩糠般抖著,望著遠方祭壇方向那片衝天而起的、交織著聖潔月白與妖異血紅的巨大光柱,以及光柱下隱隱浮現、仿佛覆蓋了整個世界的血色符文之海,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雙膝一軟,對著那光的方向,“噗通”一聲便跪了下去,額頭死死抵住冰冷的泥地,口中語無倫次地念著祖輩相傳的山神名諱。
更遠處,依傍著碑林外圍形成的小鎮“歸墟集”,此刻也徹底炸開了鍋。值夜的更夫正敲著梆子報平安,那席卷而來的嗡鳴聲浪和刺破夜穹的血月之光,讓他手中的梆槌“當啷”墜地。他驚恐地抬頭,隨即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碑林顯聖了!天呐!碑靈醒了!血光!全是血光!”尖叫聲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沉睡的小鎮。無數門窗被猛地推開,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湧上街頭,人人臉上都寫滿了極致的驚駭與茫然。有人指著那照亮半邊天的光柱失聲痛哭,以為是天罰降臨;有人則激動得渾身發抖,高呼著“神跡!是神跡!無字碑顯靈了!”;更有老者,望著那血光中隱約浮現的符文景象,依稀辨認出其中模糊的接生、救病場景,顫巍巍地跪倒,涕淚橫流:“是醫仙!是懸壺濟世的菩薩顯靈了!碑林在記她的功德啊!”
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消息被最早發現異象的獵戶、更夫和商販們,以驚人的速度向著更遠的地方傳遞。那些僥幸從瘟疫、戰亂、惡疾中活下來,心中始終銘記著某個模糊身影或某種救命丹藥的人們;那些聽聞過萬碑林古老傳說,對神跡和亡魂充滿敬畏的鄉民;那些純粹被這驚天動地的異象所吸引,懷著巨大好奇與莫名恐懼的旅人、行商……如同被無形的潮汐牽引,從四麵八方的村落、山道、官路上,向著萬碑林的中心——那片光與血交織的核心祭壇——匯聚而來。
人流開始是涓涓細流,很快便匯成了奔騰的江河。寂靜的山道上響起了紛雜的腳步聲、喘息聲、壓抑的驚呼和低沉的祈禱聲。火把被點燃,星星點點,如同一條條蜿蜒的火龍,從不同的方向掙紮著刺破黑暗,執著地朝著那唯一的光源奔湧。夜色被驅散,林間的鳥獸被驚得四散飛逃。人們互相推搡著,詢問著,臉上交織著狂熱的期待與深切的恐懼。距離祭壇越近,那股源自萬碑共鳴的、沉甸甸壓在靈魂上的威壓感便越重,那血色符文勾勒出的、屬於蘇半夏一生行醫的慘烈片段便看得越清晰。驚呼聲漸漸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隻剩下粗重的呼吸和腳步踏在枯枝落葉上的沙沙聲。
當第一撥人流,約莫數千之眾,終於跌跌撞撞、氣喘籲籲地湧上萬碑林核心祭壇外圍那相對開闊的高地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這數千人。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他們看到了什麽?
祭壇中心,那座龐大如山的墨黑主碑,此刻如同燃燒的月白色火炬,光瀑奔流,神聖而威嚴。主碑之下,一個纖細得近乎渺小的身影,一身染塵的青布衣裙,正背對著眾人,孤獨地跪在那裏。她的背影在巨大的光碑映襯下,顯得如此脆弱,又如此決絕。她的長發被光瀑激蕩的氣流拂動,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頸側。
而圍繞著祭壇,在祭壇之下,目光所及之處,是那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黑暗中的碑林——此刻,每一塊碑,無論大小遠近,都化作了熊熊燃燒的血色火炬!碑麵上,無數扭曲、閃爍、明滅的血色符文,正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瘋狂地演繹著、流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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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接生!瘟疫吸膿!匪寨刮骨!懸崖采藥!剖腹療毒!熬煉湯藥!跋涉千山!救治婦孺!……一幕幕,一幀幀,全是那個跪在祭壇中央的纖弱身影!全是她行醫救人的血淚之路!那些場景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慘烈,如此的撼人心魄!仿佛將一個人半生的苦難、掙紮、慈悲與堅韌,都濃縮、提煉、灼燒成這漫天遍野的血色烙印,生生地、粗暴地、不容置疑地烙印進每一個仰望者的靈魂深處!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那萬碑共鳴的嗡鳴低沉地、持續地碾過大地,碾過每個人的骨骼和內髒。濃烈的、帶著鐵鏽和草藥混合的奇異氣息彌漫在每一寸空間,鑽入鼻腔,直抵腦海。眼前是毀滅性的血光,是神聖的月華,是無聲呐喊的符文史詩。耳中是靈魂的震顫,是血液的奔流,是死寂中自己狂亂的心跳。
不知是誰,第一個承受不住這靈魂層麵的巨大衝擊。
“呃啊——”
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掐斷喉嚨的嗚咽響起。
緊接著,如同被推倒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噗通!”
一個須發皆白、拄著拐杖的老者,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血光中那瘟疫吸膿的畫麵,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躺在死人堆裏被救起的一幕,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布滿碎石的地麵上。
“噗通!噗通!噗通……”
連鎖反應瞬間爆發!如同被無形的巨浪掃過麥田!高地上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數千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身份高低,如同被同一根繩索牽引,如同被同一股力量擊中膝蓋,成片成片地、毫無抵抗之力地跪倒下去!
膝蓋撞擊地麵的聲音沉悶而密集,如同驟雨敲打大地。有人是虔誠的匍匐,額頭緊貼地麵;有人是震撼的呆跪,茫然地仰望著血符流轉的碑林;有人則渾身顫抖,淚流滿麵,對著祭壇中央那個模糊的背影,無聲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第一波數千人的跪倒,僅僅是個開始。
後續的人流,源源不斷地從各個方向湧上高地。每一批新來者,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間,無一例外地,都被那直擊靈魂的震撼所吞噬。驚駭的抽氣聲剛剛響起,便被更沉重的跪地聲所取代。人潮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湧上高地,又在轉瞬間凝固、矮化,變成一片片跪伏的浪濤。
祭壇高地,以及下方能容納人群的所有空地,在短短時間內,便被黑壓壓的人頭徹底覆蓋。人群還在從更遠處湧來,擠不進高地的,便跪在了通往祭壇的山道上,跪在了碑林邊緣的空隙裏,跪在了目光能及、心神被攝的每一個角落。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處,唯有一片跪伏的脊背,如同大地上驟然隆起的、沉默而虔誠的黑色丘陵。
三萬?五萬?十萬?數字在此刻失去了意義。隻有一種感覺無比清晰——這是一片由人組成的、無邊無際的、被神跡或者說被那血淋淋的真相)徹底征服的海洋!
巨大的寂靜籠罩著這片跪伏的人海。隻有那低沉如大地脈搏的萬碑嗡鳴,還在持續不斷地回蕩,如同天地間唯一的背景音。數萬雙眼睛,都死死地、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聚焦在祭壇中央,那個唯一站立實則是跪著)的身影上。敬畏、感激、震撼、茫然、恐懼……無數種情緒在人海中無聲地湧動、交織,醞釀著,等待著那個必然的爆發點。
蘇半夏的意識,在指尖離開主碑、那毀天滅地的光與聲將她吞沒的瞬間,便已陷入一片混沌的空白。劇痛的餘韻還在啃噬著神經末梢,身體仿佛被掏空,隻剩下一個輕飄飄的、無所依附的空殼。她雙膝跪在冰冷的祭壇石板上,那刺骨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骨髓,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萬碑的嗡鳴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波衝刷著她的身體和靈魂。那聲音低沉、浩瀚,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悲愴與肅穆,並非噪音,反而像一種奇異的安撫,讓她劇烈起伏的心潮,一點點被撫平,沉澱。她微微喘息著,汗珠沿著額角滑落,滴在身下被主碑光瀑映照得如同白玉的石板上,瞬間蒸發,不留痕跡。
她緩緩地、艱難地抬起了頭。
視線先是模糊的,仿佛隔著一層流動的水幕。映入眼簾的,是主碑那龐大無匹的、被月白光華徹底浸潤的碑體。它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像一塊巨大的、內部湧動著生命之光的靈璧。那光純淨、浩渺,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威嚴。視線艱難地向下移動,掠過主碑的基座,投向祭壇之外——
然後,她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視野所及,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低伏的黑色浪潮!
人!全是人!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從祭壇高地的邊緣,一直蔓延到遠處被血色碑光勾勒出的山巒輪廓之下!如同蟻群,如同被收割的麥田,如同向神明獻祭的羔羊!數不清有多少,十萬?二十萬?那黑壓壓的一片,仿佛將整個大地都鋪滿了。他們無聲地跪伏著,頭顱低垂,脊背彎折,形成一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沉默的黑色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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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這片跪伏的人海上掠過,卷起細微的塵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汗味、泥土味和某種集體性情緒的沉重氣息,撲打在蘇半夏的臉上。那氣息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由數萬生靈組成的絕對寂靜中,一種醞釀已久的、巨大的情緒風暴,終於抵達了爆發的臨界點!
如同地火找到了噴薄的出口!
如同海嘯積蓄了足夠的能量!
祭壇高地最前方,一個被家人攙扶著、須發皆白、瘦骨嶙峋的老者,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主碑下方那個渺小的身影,又猛地轉向離他最近的一塊血碑——那上麵,血符正瘋狂地演繹著一個醫者俯身,為一個渾身潰爛流膿的孩童吸吮毒瘡的慘烈畫麵!老者幹癟的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仿佛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浮木。他猛地掙脫了家人的攙扶,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將枯瘦如柴的雙手高高舉向祭壇,舉向蘇半夏的方向,布滿褶皺的、肮髒的臉龐因極致的激動而扭曲變形,嘴巴大大地張開——
他要呼喊!他要感謝!他要頌揚這顯聖的醫仙!他要喊出那個名字!那個此刻應該被萬碑銘記、被眾生傳頌的名字!
“蘇——”
嘶啞的、如同破鑼摩擦的第一個音節,艱難地從他幹裂的唇縫裏擠了出來,帶著血沫。
然而,就在那個“蘇”字剛剛出口的瞬間,異變陡生!
老者臉上的激動、感激、想要傾吐一切的欲望,驟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錯愕、茫然,甚至……一絲詭異的空白!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即將喊出那個名字的刹那,從他記憶的最深處、最核心的地方,被一股無形而恐怖的力量,硬生生地、徹底地抹去了!
那感覺,就像一個人拚命想要抓住指間的流沙,卻眼睜睜看著它瞬間消失無蹤。他張大的嘴巴徒勞地開合著,如同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喉嚨裏發出“呃…呃…”的、意義不明的氣音。他急切地、慌亂地試圖再次凝聚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可腦海之中,關於那個名字的一切痕跡——音節、字形、意義——都變得模糊、遙遠,如同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濃霧!他越是用力去想,那片空白就越是擴大,越是冰冷!仿佛那個名字本身,成了一個禁忌,一個無法被凡俗之口承載、無法被凡俗之心銘記的絕對存在!
不僅僅是這個老者!
幾乎在同一時間,祭壇高地邊緣,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壯漢,正激動地指著另一塊血碑——那上麵,血符正勾勒著一個醫者在簡陋木屋中,為被捆縛的匪首刮骨療毒的驚險場景。壯漢渾身顫抖,熱淚盈眶,張開嘴,似乎要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那個將他從地獄邊緣拉回來的恩人的名字!
“醫——”
同樣,隻是一個字剛出口,他的表情瞬間僵住。臉上的激動、感激、想要宣泄的狂熱,如同被冰水澆熄的炭火,驟然冷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困惑和恐慌。他茫然地眨著眼,嘴唇翕動,卻再也發不出第二個相關的音節。那個名字,那個曾被他刻在心底、日夜感念的名字,就在他想要喊出的瞬間,詭異地蒸發了!隻剩下一種強烈無比的情感,和一個與之緊密相連的、替代性的詞匯,在腦海中瘋狂盤旋、衝撞!
這種詭異而恐怖的“失語”現象,如同瘟疫,以祭壇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跪伏的人海,無聲而迅猛地擴散開去!
“仙——”
“蘇——”
“恩——”
無數張開的嘴,無數激動扭曲的麵孔,無數即將噴薄而出的、帶著至誠感激的呼喚,都在那最關鍵的一個音節即將出口的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絕對的力量硬生生扼殺!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一道由規則本身鑄就的、不可逾越的鴻溝,橫亙在凡俗的唇舌與那個被刻在玄石主碑上的真名之間!
數萬人的集體失語!數萬人在同一時間陷入一種茫然無措的、名字被強行剝離的恐慌與空白!
整個跪伏的人海,陷入了一種更加詭異、更加壓抑的寂靜。之前的寂靜是震撼後的臣服,而此刻的寂靜,則充滿了困惑、不安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人們麵麵相覷,眼神中傳遞著同樣的疑問和恐慌:怎麽回事?那個名字呢?那個救了我們、被萬碑銘記的名字呢?為什麽……喊不出來?!
巨大的困惑如同沉重的陰雲,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那個名字,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仿佛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它在舌尖打轉,在心間沸騰,卻偏偏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死死鎖住,無法掙脫唇齒的牢籠。越是努力去想,那片記憶的空白就越是冰冷堅硬,令人心慌意亂。
然而,名字可以被抹去,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感激,那親眼目睹萬碑顯聖、醫者半生血淚所帶來的巨大衝擊,那瀕死得救的刻骨銘心,卻如同被壓抑到極致的火山熔岩,在胸腔裏瘋狂地奔湧、衝撞!它們需要一個出口!一個宣泄的渠道!一個能承載這份滔天情感、同時又能避開那無形禁忌的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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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集體失語的巨大沉默中,在那數萬雙茫然、恐慌又充滿急切的眼睛彼此交匯、傳遞著同一種焦灼情緒的時刻——
一個微弱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顆石子,怯生生地、帶著不確定的試探,在靠近祭壇高地邊緣的人群中響起。
那是一個瘦小的婦人,懷裏緊緊抱著一個約莫三四歲、麵色紅潤的孩子。她的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一塊血碑上閃爍的符文——那上麵,正清晰地顯影著一個醫者,在瘟疫橫行的村落裏,為一個同樣瘦小、高燒不退、渾身布滿紅疹的孩童喂藥的場景。那孩童痛苦蜷縮的模樣,與自己懷中孩子當初病危時的樣子何其相似!那遞到唇邊的藥碗裏,深褐色的藥汁……那氣味……那救命的藥……
婦人嘴唇劇烈地哆嗦著,那個被抹去的名字在腦海中翻騰,卻無法成形。巨大的感激和急於表達的衝動,讓她下意識地、喃喃地吐出了另一個刻入骨髓的詞,一個與那藥碗、與那救贖緊緊相連的詞:
“相……相思引……”
聲音很輕,帶著顫抖,如同夢囈。但在這片被巨大困惑和壓抑籠罩的、死寂的人海中,卻顯得格外清晰!
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點火星!
如同堤壩上崩開的第一道裂縫!
這微弱的聲音,瞬間點燃了某種東西!
緊挨著婦人的另一個漢子,同樣目睹了血碑上喂藥的場景,也曾在瘟疫中靠著那神奇的藥湯撿回一命。當那婦人吐出“相思引”三個字時,他渾身猛地一震!堵塞的記憶仿佛瞬間被鑿開了一個口子!不是名字!是藥!是那救命的藥!這個名字沒有被抹去!它能承載那份感激!
“相思引!”漢子猛地抬起頭,不再徒勞地試圖呼喚那個被禁忌的真名,而是將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激動、所有的劫後餘生,都灌注到了這三個字上,嘶聲吼了出來!聲音幹啞,卻帶著一種衝破桎梏的狂喜!
“相思引!”第三個聲音緊接著響起,是一個老嫗,她想起了自己咳血瀕死時,那碗灌入喉中、帶來一線生機的苦藥。
“相思引!”第四個、第五個……聲音從那個角落迅速蔓延開來!
如同燎原的星火!如同決堤的洪水!
“相思引救命之恩!”
“謝相思引!”
“相思引啊!”
……
一聲,兩聲,十聲,百聲,千聲,萬聲……此起彼伏!匯流成河!最終,化作一股席卷天地、震耳欲聾的聲浪洪流!
“謝——相——思——引——救——命——之——恩——!!!”
山呼海嘯!地動山搖!
數萬張嘴巴同時張開,數萬個喉嚨同時振動!那聲音不再是單純的呼喊,而是億萬靈魂在掙脫禁錮後的共同咆哮!是積壓了無數感激、震撼、敬畏與劫後狂喜的終極爆發!聲浪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地砸在祭壇冰冷的石板上,砸在每一塊燃燒的血碑上,砸在蘇半夏的耳膜和心髒上!空氣在顫抖,地麵在轟鳴,連那萬碑共鳴的深沉嗡鳴,似乎都被這純粹由凡俗生靈情感匯聚而成的、驚天動地的聲浪所短暫地壓製!
這聲浪是如此純粹,如此磅礴,如此地……避開了那個被刻在玄石主碑上的、無法被凡俗呼喚的真名,卻又無比精準地、熾熱地指向了它的主人!指向了那個跪在祭壇中央,被月白光華籠罩的、渺小的身影!
“謝——相——思——引——救——命——之——恩——!!!”
聲浪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潮,一浪高過一浪,在萬碑林的上空翻滾、激蕩、久久不息。那震耳欲聾的呼喊,裹挾著數萬人最熾熱、最質樸的情感,如同億萬根無形的針,穿透了蘇半夏被劇痛和虛弱包裹的身體,狠狠刺入她麻木而荒蕪的心底。
她依舊跪在冰冷的祭壇石板上,背對著那黑壓壓的、跪伏如海潮般的人群。身體裏那刻骨銘心的疼痛,被萬碑喚醒的疲憊,還有靈魂深處那絲揮之不去的、關於“值得與否”的荒涼,在這一刻,被這山呼海嘯般的聲浪衝擊得搖搖欲墜。
蘇半夏……她的名字,此刻正以猩紅的姿態,鐫刻在身後那通天徹地的玄石主碑之上,受萬碑拱衛,引天地異象。這本該是至高的榮耀,不朽的豐碑。可偏偏,這三萬生靈,這被她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芸芸眾生,竟無一人能喚出“蘇半夏”三字!他們跪拜,他們山呼,他們感激涕零,但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情感,所有的頂禮膜拜,最終都匯聚成一個名字——
相思引。
不是她蘇半夏,而是她所煉製的一味藥。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誕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她的心髒,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拚卻半生,燃盡心血,刻下真名於主碑,所求為何?難道不是為了這姓名被銘記,為了這一路的血淚不被塵沙掩埋?可到頭來,響徹天地、撼動幽冥的,卻是一個丹藥之名!一個死物!而她這個活生生的人,她這個行走於泥濘、掙紮於生死邊緣的醫者,她的存在,她的姓名,竟在這萬眾歡呼的頂點,被如此徹底地、近乎諷刺地……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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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極致的荒誕。
這感覺是如此冰冷,如此尖銳,讓她在光瀑的籠罩下,竟感到刺骨的寒意。
她下意識地蜷緊了手指,那刻碑留下的傷口早已被血痂覆蓋,此刻卻傳來一陣陣遲鈍的抽痛。就在這蜷縮的瞬間,她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腰間懸掛的一個硬物。
那是一個小小的、扁平的青玉藥瓶。觸手溫潤,卻又帶著一種熟悉的、沉甸甸的分量。
蘇半夏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所有的喧囂,那震耳欲聾的“謝相思引”的呼喊,那萬碑低沉如大地脈動的嗡鳴,那呼嘯而過的夜風……仿佛在這一刻,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抽離。
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寂靜。
隻有指尖傳來的,那青玉藥瓶微涼的、真實的觸感,無比清晰。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視線艱難地穿過身體的遮擋,落在自己腰間。
那個青玉藥瓶。瓶身不過兩寸,造型古樸,線條圓潤,是極普通的藥鋪款式。玉質算不得上乘,帶著幾縷天然的、如同雲霧般的青色絮紋。瓶口用一層深褐色的蜂蠟仔細地封著,隔絕了空氣,也封存了裏麵那救人性命的丹丸。
相思引。
這是她親手煉製的丹藥。也是此刻,這天地間唯一能被三萬生靈呼喚、承載了他們所有感激的名字。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小小的瓶子上。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見”它。瓶身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無數次研磨藥材時沾染的、洗不淨的淡淡藥漬;封口的蜂蠟上,還留著她在無數個不眠的深夜、就著搖曳的孤燈,仔細塗抹封印時,指尖按壓的細微紋路。
荒誕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洶湧的東西,從靈魂的最深處轟然湧起!
相思引……相思引……
這丹藥之名,並非隨意而得。
她想起那個風雪交加的破廟,那個氣息奄奄、渾身滾燙的書生。他握著未婚妻病逝前留下的、浸透了淚痕的訣別信,眼中是比死亡更深的絕望。她耗盡心力,以幾味奇藥穩住他心脈,暫壓熱毒。臨走時,她將僅餘的幾粒丹藥留給他,並告訴他此藥尚無定名。書生服下丹藥,高熱漸退,神誌稍清,望著窗外的風雪,喃喃道:“此藥引我殘魂,暫別幽冥,卻引不回故人……便叫它‘相思引’吧。” 言畢,潸然淚下。她默然應允,此名便沿用至今。書生最終未能熬過那個冬天,但這寄托了生離死別之痛的名字,卻隨著救人性命的丹藥,流傳開來。
她想起瘟疫肆虐的南疆邊城,屍骸枕藉,家家閉戶,如同鬼蜮。她帶著新煉製的“相思引”,不顧勸阻,闖入疫區。在一戶隻剩下一個瞎眼老婆婆和繈褓中染病嬰兒的破屋裏,她將丹藥化水,一點點喂給那氣息微弱、渾身燙得嚇人的嬰孩。老婆婆摸索著抓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冷而顫抖:“姑娘……這藥……叫啥?老婆子看不見了,可這苦味裏……有股活命的指望……” 她輕聲回答:“婆婆,它叫相思引。” 老婆婆渾濁的瞎眼茫然地望著虛空,喃喃重複:“相思引……相思引……好名字啊……苦是苦,可苦盡了,命就回來了……我那苦命的兒和兒媳……要是早遇到這藥……” 老婆婆最終沒能等到孫兒痊愈,但那孩子活了下來,被鄰人收養。那“相思引”的名字,連同老婆婆臨死前攥著空藥瓶的枯手,一同烙印在了她的記憶裏。
她還想起那個被仇家追殺、身中劇毒倒在荒野的江湖客。她救了他,為他解毒療傷。江湖客醒來,得知藥名,沉默良久,從懷中掏出一塊染血的玉佩:“此藥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玉佩是家傳之物,不值錢,卻是亡妻遺物。‘相思引’……好名字。這世間至痛,莫過於生離死別,相思入骨。姑娘的藥,引的是活路,引不回故人,卻可引著生者……繼續走下去。” 他將玉佩硬塞給她,轉身踉蹌離去,背影消失在蒼茫暮色中。
一幅幅畫麵,伴隨著“相思引”這個名字,如同被點燃的走馬燈,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那不僅僅是丹藥!那裏麵熔鑄的,是她踏遍千山尋來的藥草精華,是她嘔心瀝血推演的藥方變化,是她守在爐火旁熬幹的無數個日夜!更是那些服用它的人,在生死邊緣掙紮時爆發的求生意誌,在絕望中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時迸發的微光,在痛失所愛後依然選擇活下去的悲愴勇氣!
那裏麵,浸透了生離死別的眼淚,回響著劫後餘生的喘息,烙印著對逝者的無盡追思和對生者未來的渺茫期盼!那些無法言說的痛苦,那些微不足道的堅持,那些在命運碾壓下依然不肯熄滅的、屬於凡俗生命的微弱火光……它們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沒有轟轟烈烈的傳奇,它們隻是一個個平凡人在生死之間最真實的掙紮與渴望!
而正是這些東西,這些看似微不足道、卻無比沉重的“人間煙火”,這些屬於被救者的、最本真的生命印記,伴隨著她的“相思引”,一同被服下,被吸收,最終融入了他們的骨血,成為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成為了他們記憶深處,比救命恩人的名字更為牢固、更為鮮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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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她的真名被那玄石主碑的神異力量所“屏蔽”,成為凡人不可直呼的禁忌時,唯有“相思引”——這個承載了無數具體而微的生死故事、承載了無數個體鮮活情感與記憶的“藥名”,才能如此自然地、如此洶湧地、如此毫無阻滯地從三萬生靈的胸腔中噴薄而出!因為它早已不是冰冷的丹藥代號,它本身就是由無數個被改變的生命瞬間、無數份刻骨銘心的感激與追思,共同編織而成的、活生生的“碑文”!
它比刻在玄石上的名字更真實,比萬碑顯化的血色符文更具體,因為它直接烙印在活人的記憶裏,流淌在幸存者的血脈中!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蘇半夏的靈魂深處炸開!
那些曾經困擾她的問題——懸壺濟世的意義何在?奔波勞碌的價值幾何?姓名是否能敵過時光的塵沙?——在這一刻,被這洶湧的明悟衝刷得粉碎!
意義?價值?不朽?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隻沒有刻碑的手。指尖依舊殘留著青玉藥瓶的溫潤觸感。她攤開手掌,掌心向上,五指微微蜷曲,仿佛要承接那從九天垂落的月白光華,又仿佛要抓住那彌漫在空氣中、震耳欲聾的“相思引”的呼喊。
祭壇之下,萬碑之上的血色符文依舊在瘋狂地流轉、明滅,無聲地訴說著她半生的血淚與艱辛。那是她的過往,她的軌跡,是她付出的一切。
而掌心空空。隻有縱橫交錯的掌紋,如同命運刻下的溝壑。那裏本該托起她剛剛刻下的、光耀萬碑的真名——“蘇半夏”。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卻穿透了這掌心的虛無,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無比清晰地“看”到了另一樣東西——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青玉藥瓶。瓶身溫潤,帶著她的體溫,裏麵裝著數粒圓潤的、深褐色的“相思引”。
一個名字,鐫於玄石主碑,引動天地異象,萬碑顯聖。
一個藥瓶,藏於腰間袖底,盛著凡塵煙火,救人性命。
哪一個,是她真正的碑文?
玄石上的名字,或許能不朽,卻冰冷,遙遠,如同高懸九天的星辰,最終成了凡人不可呼喚的禁忌。
而這小小的藥瓶,這“相思引”的名字,它不登大雅,不載史冊,卻融於骨血,銘於生者之心,在每一次劫後餘生的呼吸裏,在每一個被改變的命運瞬間,被無數人無聲地、反複地“刻寫”著,鮮活而滾燙!
不朽,並非立於冰冷的石碑之上。
不朽,生於凡俗的苦難之中,長於生死的縫隙之間,最終,銘刻於那些被溫暖過、被拯救過的、依然跳動的心髒深處!
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醍醐灌頂般的澄澈與平靜,如同溫潤的泉水,瞬間滌蕩了蘇半夏所有的疲憊、荒誕與迷茫。她挺直的脊背,在巨大的光碑映襯下,依舊顯得纖弱,卻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孤絕與沉重,反而透出一種卸下萬鈞重擔後的、近乎輕盈的通透。
震天的聲浪依舊在持續,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汐,衝刷著祭壇,衝刷著萬碑林,也衝刷著她剛剛豁然開朗的心境。
“謝——相——思——引——救——命——之——恩——!!!”
山呼海嘯,聲震百裏。
這凝聚了數萬生靈最熾烈情感的呼喊,在萬碑林上空久久回蕩,仿佛要撕裂這濃重的夜幕,直抵九霄雲外。
聲浪持續了不知多久,如同洶湧的潮水拍打礁石,直至將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激動都宣泄殆盡,才漸漸顯露出疲態。那震耳欲聾的呼喊聲開始減弱,變得參差不齊,最終,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下來,隻剩下零星的、帶著喘息和哽咽的低語,在跪伏的人群中此起彼伏。
然而,人群並未散去。
數萬雙眼睛,依舊虔誠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敬畏,牢牢地鎖定在祭壇中央,那個被月白光華籠罩的身影上。他們不再呼喊,隻是安靜地跪著,仿佛在等待著什麽,又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未盡的心意。一種龐大而沉靜的期待感,如同無形的薄霧,彌漫在跪伏的人海之上,籠罩著整個祭壇。
祭壇之上,蘇半夏靜靜地跪著,背對著這片由感激與敬畏匯聚成的黑色海洋。月光如水,流淌在她染塵的青衣上,勾勒出她纖細而挺直的輪廓。時間仿佛在此刻凝滯。風聲,萬碑低沉的餘韻,還有身後數萬人壓抑的呼吸聲,構成了這片天地間唯一的背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蘇半夏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動作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後的虛弱,卻又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定。她的目光,不再投向身後的人群,也不再流連於那些燃燒著血色符文的無字碑,而是越過了主碑巍峨的頂端,投向了更遠的、深邃無垠的夜空。
然後,她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卻又在冥冥之中契合了某種神聖儀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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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那隻沒有染血、尚算完好的左手。手臂的動作舒緩而穩定,帶著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韻律。五指張開,掌心向上,指尖微微內斂,如同承接天露,又似邀約月光。
這個動作本身並無奇特,但當她的手抬起至齊眉的高度時,異變再生!
那原本隻是籠罩主碑、奔流而下的月白光瀑,仿佛受到了這手掌的吸引!
一絲絲、一縷縷肉眼可見的、凝練如液態的月白光華,如同擁有生命的靈蛇,開始從龐大的光瀑中分離出來,輕盈地、靈動地向著她那隻攤開的掌心匯聚而來!
光絲纏繞上她的指尖,盤旋於她的掌心,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很快,她的整個左手,都被一團柔和而純淨、卻又蘊含著磅礴能量的月白光球所包裹!那光球在她掌心緩緩旋轉,內部仿佛有萬千細小的符文在生滅流轉,散發出一種聖潔、威嚴、卻又無比溫潤的氣息。
跪伏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的聲音。無數雙眼睛瞪得更大,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震撼。這已非人力所能及!
蘇半夏的目光,依舊平靜地投向夜空深處。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痛苦,沒有激動,沒有悲憫,隻有一種洞悉了某種至理後的、近乎神性的空明與專注。
接著,她那隻被月白光球包裹的左手,開始緩緩下移。
動作極其緩慢,仿佛那隻手托舉著萬鈞之重。光球隨著她手掌的移動,在虛空中拖曳出一道凝而不散的、璀璨的光痕。
手掌的目標,赫然是那塊承載了她真名與半生軌跡、此刻正被月白光瀑徹底籠罩的玄石主碑!
掌心光球,終於輕輕觸碰到主碑那冰寒刺骨的碑麵。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沒有毀天滅地的能量爆發。
隻有一種無聲的、仿佛水乳交融般的“契合”。
“嗡……”
主碑發出一聲低沉而滿足的輕鳴,如同沉睡的巨獸終於等到了主人的撫慰。碑體上奔流的月白光華驟然變得更加明亮、更加柔和,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機。而蘇半夏掌心那團光球,在接觸到碑麵的瞬間,便毫無阻滯地融入了進去,如同水滴歸於大海。
隨著光球的融入,主碑頂端,那原本隻是傾瀉光華的源頭處,異象再生!
一道更加凝練、更加輝煌的月白光柱,如同被點燃的烽火,又似刺破蒼穹的神劍,轟然衝天而起!
光柱筆直,純粹,凝練如實質,帶著一種貫通天地、洞穿幽冥的磅礴氣勢,瞬間撕裂了萬碑林上空那濃重如墨的沉沉夜幕!直射向那無垠的、深邃的宇宙深處!
光柱所過之處,濃厚的雲層如同冰雪般消融退散,露出其後一片從未如此清晰、如此璀璨的浩瀚星空!億萬星辰在這貫通天地的光柱映襯下,仿佛被擦去了塵埃,驟然變得明亮無比,爭相閃耀,灑下清冷而亙古的光輝,溫柔地籠罩著這片被血與光洗禮過的土地。
祭壇之上,主碑如擎天玉柱,光耀寰宇。
祭壇之下,萬碑血符漸隱,隻餘下淡淡的、如同呼吸般的微光,與漫天星輝交相輝映。
跪伏的人海,被這神聖的一幕徹底震懾,陷入了更深沉的、帶著無限敬畏的寂靜。唯有星光與月華,無聲地流淌。
蘇半夏緩緩收回了手。掌心的光球已然消失,隻留下一片溫潤的餘韻。她依舊跪在那裏,沐浴在星月交輝的光芒之中,身影渺小,卻仿佛與身後的主碑,與頭頂的星空,與腳下這片承載了無數生死的土地,融為了一體。
她微微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空無一物的左掌掌心。那縱橫的紋路,在星輝下顯得格外清晰。
名,刻於玄石,光耀萬古,終成禁忌,凡人不可誦。
骨,埋於黃土,終化塵埃,隨風而逝,不留半分痕。
唯有那入髓的相思,那寄托於丹藥之中的、屬於生者的追憶與逝者的牽絆,那無數個被改變的瞬間所匯聚成的生命回響……它們無形無質,卻早已超越了名姓的束縛,掙脫了形骸的桎梏,融入了歲月的長河,在每一次心跳的回聲裏,在每一縷思念的微風中,在每一個被“相思引”點燃的生命之火中……生生不息,永世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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