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快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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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龍崖的積雪在暮色中泛起月白微光,司馬宗一鶴氅上的北鬥繡紋正如晨露般緩緩消融。他屈指彈落袖口冰晶,那碎裂聲竟與百裏外道觀的晨鍾暗合,清越中透著歲月的蒼涼:\"小友跋涉千裏上瓊山,總不會隻為看老道閉關吧?\"
淩天負手而立,淨罪戒尺在袖中輕顫:\"特來送道主最後一程。\"
司馬宗一眉梢微挑,卻很快恢複平靜:\"哦?何出此言?\"
\"晚輩替道主療傷時,便察覺天人壽元將盡,已有天人五衰之象。\" 淩天凝視著道主鬢角新添的霜色,\"您以純陽修為強行壓製衰老,續了三十日陽壽 —— 如今,該是油盡燈枯了。\"
罡風驟起,吹落司馬宗一的青玉發帶。老道主閉目沉默,再睜眼時,瞳孔已蒙上一層渾濁的翳色:\"你既知我強續陽壽,可知道為何獨獨在此時允你入禁地?\"
\"道主想借晚輩之手兵解魔刀、超度邪屍,更想以閉死關之名,逼弟子們獨當一麵。\" 淩天望著道主衣袂間若隱若現的壽紋,聲音輕緩卻篤定,\"如此,您才能放心坐化。\"
司馬宗一忽然輕笑出聲,笑聲裏帶著釋然與滄桑:\"淩小友果然通透。\" 他抬手拂過鶴氅上的殘血,\"魔神心髒與魔刀皆入你手... 不知是天道庇佑,還是劫數將至。若有一日你踏碎正邪界限...\" 道主目光驟然鋒利,\"望你記得,這世間蒼生。\"
司馬宗一望著翻湧的雲海,忽而歎息:\"原以為... 會是星衍送我最後一程。\"
淩天凝視著道主掌心的玉簡,輕聲道:\"您心裏念著的,始終是那位大弟子吧?\"
老道主指尖拂過玉簡邊緣,罕見地露出苦澀。他將靈力注入玉簡,光幕中頓時浮現出泛黃的畫麵:晨光裏,身著月白道袍的中年道人踏碎草葉上的露珠,懷中抱著啼哭的嬰兒;畫麵流轉,道人握著孩童的小手教他寫 \"道\" 字,在演武場手把手喂招,又在雪夜為少年披上染霜的鶴氅。最終畫麵定格在觀門前 —— 青年修士跪倒在雪地上,額角磕出血痕:\"弟子懇請師尊成全,玄璃她... 已在玄鯨城等了三年。\"
\"這泥偶,是他七歲時捏的。\" 司馬宗一震碎玉簡,露出裏麵巴掌大的道童像。粗糙的泥人額間,一點朱砂赫然醒目,正是獨身道弟子入門時所點的守宮砂,\"他說未來要做獨身道的道主,要讓獨身道的清名傳遍三千界。\"
淩天接過泥偶,觸感冰涼卻帶著歲月的溫度。道主忽然笑了,笑得白發亂顫:\"本座自詡勘破七情,卻在那小子叩首時,想把他藏進後山,永遠不讓他看見紅塵煩擾。\" 他袖中逸出一縷靈氣,輕輕拂過泥人裂痕,\"原來天道最狠處,是讓斷情者偏生有了慈父心。\"
瓊山巔的星鬥忽然凝固成璀璨的琥珀,司馬宗一的道體開始析出點點清輝,如碎玉般簌簌飄落。他道袍上的周天星圖逆時針飛轉,每一道星軌都泛著溫潤的光澤,那是羽化前與天道最後的共鳴:\"淩小友,且與老夫說 —— 你所求之道,喚作何名?\"
淩天望向漫天星鬥,指尖輕輕摩挲著懷中的泥偶,良久開口:\"晚輩尚在紅塵中摸索,不敢言 " 道"。但若非要一言以蔽之...\" 少年目光灼灼,語氣裏帶著破繭的決然,\"便叫快哉道。\"
\"快哉道?\" 司馬宗一挑眉,眼中泛起讚許的微光。
\"正是。\" 淩天負手而立,衣袂被罡風鼓起,\"惺惺一夢中,紅塵萬事皆成空。正邪不過是世人戲言,仙魔也逃不過黃土一抔。\" 他望向雲海深處,聲音清亮如鍾,\"與其困於是非成敗,不如笑飲風雪,行我所行。世人笑我瘋癲,我笑世人拘於俗念 —— 人生匆匆數十載,管他正道邪途,唯求無愧於心,快哉如風!\"
司馬宗一仰天大笑,笑聲震得瓊山積雪簌簌而落。他的身形在笑聲中逐漸透明,化作萬千光點融入天地:\"好!好個快哉道!\" 老道主最後望了眼淩天掌心的泥偶,指尖輕輕點在淩天眉心,\"望你始終如這般... 不羈如風。\"
話音未落,司馬宗一已化光消散。他坐化之處,一株冰晶桃樹破土而出,虯結的枝椏上掛著一塊木牌,筆鋒蒼勁如鬆:
【此處醉臥 司馬宗一】
淩天解下腰間獸皮酒囊,琥珀色的南疆烈酒傾灑在樹根處。奇跡般地,酒液觸及冰土的瞬間,催開三朵晶瑩的優曇花,花瓣上流轉著道主生前的星輝。山風掠過桃樹,滿樹冰花竟發出清越的共鳴,奏出一曲《逍遙遊》—— 正是當年司馬宗一在晨課上,手把手教給星衍的第一支道曲。
遠處,獨身道的鍾聲再次響起。這一次,鍾聲裏少了幾分清寂,多了些許人間煙火的溫熱。淩天望著冰晶桃樹上的木牌,忽然輕笑出聲 —— 或許這天地間的道,本就不該隻有一種模樣。
雪愈加大了,卻掩不住桃樹下那壇酒的醇香。風卷著酒香掠過瓊山,似是老道主最後的灑脫歎息,又似是新的故事,正隨著這場雪,悄然展開。
齋堂方向,阿木爾的粗獷嗓音混著逸塵的笑鬧,隱隱飄來。淩天將泥偶輕輕放在樹下,轉身時,衣袍下擺掃過滿地星屑,恍惚間,仿佛又聽見司馬宗一的朗笑,在瓊山之巔久久回蕩。
淩天回到獨身道觀時,簷角青銅風鈴正叮叮當當地奏著《采蓮謠》。十二個道童在庭院裏追逐新紮的紙鳶,紮衝天辮的小道童一個趔趄撞翻了鎏金香爐,卻惹來同伴們笑作一團。他們踩過滿地星屑,為劫後餘生的僥幸而雀躍,為道主閉關後的自在而歡騰,渾然不知斷龍崖上曾有位老道主化光而去。
齋堂內蒸騰著濃鬱的肉香,阿木爾的腮幫子鼓得像塞進了整個蜂巢,醬豬蹄的油汁順著下巴滴在圖騰刺青上,瓷盤在他肘邊堆成搖搖欲墜的塔。逸塵半個身子埋在蜜餞堆裏,鹿角上掛著三顆棗泥丸子,說話含糊不清:\"淩、淩天哥哥!阿木爾把南海沉香盒... 唔... 用來裝醬菜啦!\"
青玉案上,半盞翡翠豆腐已涼透,醋瓶裏插著根啃得發白的羊骨,旁邊還歪著個空了的靈芝燉盅。淩天顫抖著夾起最後一片醃蘿卜,竹筷在半空晃出殘影:\"這百年靈芝燉的豆腐... 果然... 清香四溢...\"
\"夠意思吧?\" 阿木爾抹了把油嘴,打開酒囊灌了口烈酒,震天響的飽嗝驚落了簷下冰棱,\"特意給你留的!我連湯都沒喝!\"
淩天望著案上 \"豐盛\" 的殘羹 —— 三片豆腐、半根醃蘿卜,還有逸塵爪子底下壓著的半塊桂花糕,忽然覺得喉間湧上莫名酸意。他仰頭灌下酒囊裏殘留的琥珀酒,任由辛辣灼燒著喉嚨,聽著阿木爾的憨笑和逸塵的嘟囔,忽然笑出淚來。
雪光透過窗欞,在少年發間織出細小白霜。遠處傳來道童們的笑鬧,紙鳶掠過瓊山巔的冰晶桃樹,驚起一片清越的風鈴聲。
有些事,大抵如這頓殘羹冷炙 —— 未必合口,卻暖人心。
至於那化光而去的老道主,或許早已隨著九天風,住進了某個捧著泥偶、醉臥桃下,看著弟子練劍的快哉夢裏。
用完午膳,淩天謝絕道童們相送,帶著阿木爾與逸塵走向山門。夕陽將三人影子拉得老長,石階上的殘雪被踩得咯吱作響,倒像是給這場離別奏著碎玉般的尾音。
\"淩公子留步!\" 年長道童抱著木匣追來,氣喘籲籲地攔住去路,\"司馬道主閉關前留了東西。\"
山門處的斜陽正濃,將木匣上的銅扣鍍成暖金色。淩天打開匣蓋,隻見一本泛黃的絹冊靜靜躺著,封皮上 \"太虛引\" 三字用朱砂寫就,雖曆經歲月,仍透著股清正之氣。
\"道主玉印底下貼著字條,說要將藏經閣的鎮閣之寶交給您。\" 道童垂手而立,目光落在絹冊上,\"這是獨身道秘傳的至高心法,曆來隻傳曆代道主...\"
阿木爾咬著素包子湊近,嘟囔道:\"啥破書值得這麽金貴?老道倒是會做人情...\" 話未說完,淩天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指尖輕輕撫過書頁。
刹那間,絹冊自行翻開,一行行金字浮現在虛空:\"太虛無形,天地相囚。吾引清氣,以破樊籠...\" 每一個字都帶著道韻,在暮色中輕輕震顫。淩天瞳孔驟縮 —— 這哪裏是普通心法?分明是能溝通天地法則的至強之道!
\"是獨行道開派祖師的手書真跡...\" 他聲音發顫,指尖劃過 \"破妄\" 二字,竟有清光自掌心溢出,在雪地上映出太極圖影,\"外界多少宗門為搶一本殘卷大打出手,道主卻...\"
阿木爾看著淩天發亮的眼睛,忽然咧嘴笑了:\"得,算那老道沒白疼你。\" 他扛起早已睡熟的逸塵,鹿角上的棗泥丸子簌簌掉落,\"不過先說好,等小崽子醒了,得讓他給老子護法!老子也要學這破... 咳,金貴心法!\"
下山路上,暮色漸濃。淩天走在最前,懷中的《太虛引》泛著溫潤的光,每走一步,都有細碎的道紋自書頁溢出,融入他的靈氣脈絡。阿木爾的抱怨聲混著山風傳來,逸塵在他肩頭吧唧著嘴,不知夢見了什麽甜糕。
忽然,淩天腳下一絆,整個人撞在阿木爾背上。南疆戰士穩如鐵塔,反手扶住他的腰,笑罵道:\"看傻了?再看,咱們都得被你害得滾下山去!\"
淩天抬頭望向瓊山巔,冰晶桃樹在暮色中閃著微光,風鈴的清響隨風而來。
山風卷起他的道袍,少年忽然朗聲大笑。這一笑驚起歸巢的寒鴉,也驚碎了滿山斜陽。阿木爾看著他發癲的模樣,無奈地搖頭,卻也跟著笑起來 —— 管他什麽至高心法、天道輪回,此刻肩頭痛快,腳下踏實,便勝過人間無數。
暮色四合時,三人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道盡頭。唯有瓊山巔的冰晶桃樹,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送別某個帶著快哉道、走向天涯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