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佛寺清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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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把汴京東郊的土路曬得發白,我踩著龜裂的田壟前行時,聽見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趙大蜷在歪脖柳樹下,像塊被曬幹的泥疙瘩,手裏攥著的麥穗癟得能數清粒數。
"老丈看天象呢?"我蹲下身時,他渾濁的眼珠突然亮起來:"官人說笑哩,俺是在數..."他突然噤聲,把半穗麥子藏進補丁摞補丁的衣襟。
他帶我看的所謂"家",不過是寺田界碑後搭的草窩棚。三塊土坯壘的灶台上供著粗瓷觀音,香爐裏插著幾根黴變的麥稈。
"師父說供菩薩能抵三鬥租子,"趙大用樹皮般的手掌抹了把像,"可去年臘月..."
他忽然掀開草墊,下麵竟埋著件小兒肚兜,褪色的紅布上還沾著可疑的褐斑。
原來他兒子栓柱七歲那年,因偷掰了寺田裏三穗玉米,被知客僧吊在經幡杆上示眾。
回憶讓趙大喉嚨裏滾出野獸般的嗚咽:"那禿驢說...說孩子魂靈能替廟裏增十年香火。"
他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上燙的戒疤——那是被迫"自願"出家三日留下的印記。
遠處傳來銅磬聲,趙大條件反射般撲向水桶。我這才注意到窩棚後還藏著三分菜畦,蔫黃的菜葉上全是蟲眼。
"這得交七成給寺裏菜頭,"他舀水的葫蘆瓢突然裂了,"官人您說,菩薩咋專吃窮人的血汗?"
夕陽給大相國寺的琉璃瓦鍍金時,趙大忽然拽住我衣袖:"您身上有官氣。"
他從觀音像後摳出張發黃的田契,上麵還沾著麥粒大的血漬:"這是俺祖上永業田的契,被他們改成"施舍狀"了..."晚風掠過田野,把沙沙聲揉成一聲歎息。
銀杏葉的金黃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蹲在相國寺藏經閣的陰影裏,手指沾著唾沫清點地契時,突然在"福田"二字上摸到凹凸——那竟是佃農畫押時咬破手指按的血印。
慧覺法師的袈裟掃過算盤,金絲楠木佛珠撞在檀木桌沿,發出銅錢般的脆響。
"蘇監正當真要計較這些阿堵物?"他笑著翻開《金剛經》扉頁,露出夾層的田畝圖。
我盯著圖上朱筆圈占的河灘地,那分明是趙大他們祭龍的社祠舊址。
秋風卷著落葉穿過回廊,把誦經聲和庫房裏的銀錢碰撞聲絞成一片。
我借口如廁溜進僧寮後院。柴堆後竟藏著三架新式水車,車軸上"淳化三年官造"的銘文還沾著泥漿。
突然聽見牆根有窸窣聲,一個小沙彌正往狗食槽倒剩飯——那白米飯裏竟混著珍珠粉!
小沙彌見我盯著看,嚇得打翻陶缽:"是...是法師說喂靈犬能轉運..."
暮鼓響起時,我摸進庫房暗閣。堆滿香火賬簿的樟木箱底層,壓著本藍皮冊子。
翻開才驚覺是"佃戶女典當錄",某頁還粘著幹枯的並蒂蓮——正是趙大女兒被逼出家那日戴的頭花。
窗外忽然電閃雷鳴,照亮賬冊末尾法嚴的親筆:"收吳越國海運使沉香十擔,抵佃戶王三郎欠租。"
暴雨衝刷著寺前的放生池,錦鯉在混濁的水裏翻起銀白的肚皮。
我攥著那本冊子站在雨中,忽然明白趙大為何總說"佛寺的功德田,比衙門的殺威棒還疼"。
燭淚在青銅燈台上堆成小山時,王沔的指甲在黃花梨案幾上刮出第五道白痕。
他盯著我剛給他的藍皮冊子——那本從大相國寺暗閣偷來的"佃戶女典當錄",突然發現墨跡在"淳化二年"處暈開一片,像是被淚水泡發的黴斑。
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我去查過太倉存檔了,這些典當女眷的父兄,在戶部黃冊裏都標著"絕戶"。"
王沔猛地推開算盤,象牙珠子滾過《兩稅則例》上被蟲蛀穿的頁碼。
他想起三日前查看度支司報告時,那些整齊的"寺院免賦田"朱批下,似乎總藏著細如發絲的刮痕。
五更鼓響,王沔獨自潛入架閣庫。當他把"大相國寺方圓二十裏魚鱗圖"拚在燈下時,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圖上標注為放生池的碧藍區塊,竟與三十七戶"絕戶"的祖墳重疊。
更駭人的是庫吏偷偷塞來的密賬:去年江南漕糧短缺的八萬石,追查線索終結於汴河畔的"福田院"糧倉。
破曉時分,王沔在值房堵住三司使張詠。老臣顫巍巍從袖中抖出半片殘契:"這是先帝賜田的底簿...如今寺產已是原數的三倍有餘。"
陽光透過窗欞,照見契約背麵密密麻麻的指印,有幾個明顯是孩童的尺寸。
"備轎!"王沔突然踹翻案幾,驚飛簷下棲鴿。
他攥著那疊證據衝向宮門時,懷裏的戶部大印正巧壓住心口,冰涼如一塊永不融化的堅冰。
垂拱殿的鎏金狻猊爐吐著龍腦香,趙匡胤卻覺得那煙氣像極了大相國寺早課的香火。
他摩挲著腰間玉帶——那是當年陳橋兵變時從後周小皇帝身上解下的,此刻正硌著王沔剛呈上的藍皮冊子。
冊頁間夾著的幹枯並蒂蓮突然碎裂,花瓣粉末飄落在禦案《金剛經》抄本上,遮住了"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朱批。
"陛下明鑒,"王沔的笏板在顫抖,投下的陰影恰巧蓋住汴京輿圖上標注的寺產,"僅大相國寺就隱田兩萬四千畝..."話未說完,趙匡胤打斷他後直接對旁邊的侍衛說道:“去把蘇監正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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