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八章 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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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蜀的三月,春意未暖,反迎來一場淩厲的倒春寒。
    仿佛是在開玩笑一般,前些時日還晴朗的天氣,轉眼間細雨如冰針,夾雜著細碎的雪粒,從鉛灰色的天幕簌簌落下,抽打在營寨、旌旗和士卒冰冷的鐵甲上。
    旗幟濕透了,沉甸甸地垂下,不再飛揚。地麵迅速變得泥濘不堪,每一步都會帶起粘稠的泥漿。寒氣無孔不入,鑽入骨髓,連戰馬都不安地噴著濃重的白霧,蹄子反複踩踏著泥水。
    一騎快馬,踏破雨幕,直衝永平軍大營轅門。馬蹄濺起渾濁的水花。馬上騎士身披紫色官袍,外罩一件深色油衣,雨水順著他毫無表情的臉頰滑落,匯聚在下頜,滴落襟前。
    他手中馬鞭濕透,鞭梢兀自滴著水。來者正是監軍張承業。他根本不等守門軍士完全推開沉重的轅門,便一夾馬腹,徑直闖入!
    “永平王節帥何在?”張承業的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帶著一股穿透雨絲的冰冷威嚴,壓過了營中的嘈雜。
    王建與周庠早已得報,急匆匆從帥帳中迎出,甚至連油衣都未及披戴,便踏入這冰冷的雨泥之中。雨水瞬間打濕了他們的頭發和肩甲。
    “監軍親臨,末將有失遠迎!”王建搶上幾步,躬身抱拳,姿態放得極低,泥水濺了他半身。他臉上堆滿了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恭敬。
    張承業勒住馬,隨後翻身下馬,也並未走入王建的帥帳,看著眼前的兩人,斟酌了下用語,方才開口道:“王帥,自上次會麵已經過去數十日有餘,斬獲幾何?
    聖上來信,問某進展,某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聖上在長安,等的是捷報,不是讓我等在這裏蹉跎日月,空耗糧餉!”
    雨水順著王建的臉頰流淌,他抹了一把臉,神情變得無比“懇切”甚至“焦急”,急聲道:“監軍明鑒!末將豈敢怠慢?日夜憂思,寢食難安!正要稟報監軍,破敵之策已定!末將已與東川顧使君詳細商議,旦夕之間,便要猛攻蒙陽,切斷山行章後路,直搗黃龍!”
    旁邊的周庠立刻躬身附和,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清晰而穩重:“回監軍,確是如此。我家將軍與顧使君已定下萬全之策,隻待天時稍霽,便可雷霆一擊!絕非有意拖延,實乃為確保一舉功成,不負朝廷重托!”他話語條理分明,將“拖延”的指控輕輕推開,扣上了“穩妥”的帽子。
    張承業平淡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視了幾個來回,王建一臉“赤誠”,周庠滿臉“坦然”。雨水嘩嘩落下,氣氛凝滯。
    半晌,張承業才微微點頭,滿意的道:“王帥,莫要讓某為難,聖上如此器重你,特劃出西川四州成立永平鎮,還望王帥能夠不負聖上信任,早日破賊,以報聖恩!”
    王建誠惶誠恐道:“建深受聖恩,怎敢忘卻聖上提拔,定當會奮勇爭先,賣力殺敵,以解聖上心頭之患!”
    見王建如此態度,張承業也不便再多說什麽,隨即翻身上馬,撥轉馬頭,“某還要去東川大營!王帥,盡快出兵!”
    馬蹄聲再次響起,濺起泥水,張承業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王建緩緩直起身,望著張承業離去的方向,臉上那副惶恐焦急的神情瞬間褪去,隻剩下雨水也澆不冷的冷靜與算計。
    周庠在一旁,輕輕拂去官袍上的泥點,低聲道:“監軍心急了。正好,催一催那位顧使君。”
    東川大營的氣氛與永平軍截然不同。雖然同樣寒冷泥濘,但營中似乎多了幾分躁動不安的氣息。張承業策馬直入中軍時,甚至看到幾隊士卒正在軍官的呼喝下匆忙集結,雖然隊形有些混亂。
    顧彥暉此次倒是端坐在主帥位上了,一身亮銀甲胄擦得鋥亮,與外間的泥濘形成鮮明對比。他麵前還擺著一隻溫酒的銅壺,帳內暖意混合著熏香,顯得有些悶熱。見張承業濕淋淋地進來,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嫌對方帶來了帳外的寒濕之氣。
    張承業根本懶得寒暄,開門見山,聲音比外麵的雨更冷:“顧使君,王師頓兵已久,朝廷……”
    話音未落,顧彥暉猛地站起身,銀甲葉片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臉上帶著一種被輕視的憤懣和急於證明自己的狂傲,竟直接打斷了這位朝廷監軍的話,聲音拔高,蓋過了帳外的雨聲:“監軍不必多言!我早已厲兵秣馬,隻待時機!莫非監軍以為我東川男兒也如那鳳翔等畏縮之徒,隻會擂鼓呐喊,虛張聲勢嗎?”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猛地抓起案上那隻飲酒的玉杯,看也不看,狠狠擲在地上!“啪”的一聲脆響,玉杯粉碎!
    “點兵!”顧彥暉看也不看張承業,朝著帳外厲聲咆哮,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尖利,“傳令各軍!即刻集結!目標蒙陽!今日便要讓朝……讓監軍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王師風範!什麽叫雷霆萬鈞!”
    帳外侍立的東川將官似乎愣了一下,隨即才響起一片應諾和匆忙跑動的腳步聲。號角聲淒厲地穿透雨幕,在東川大營上空回蕩,帶著一絲倉促和混亂。
    顧彥暉這才轉回頭,看向張承業,下巴高昂,臉上混合著矜持與挑釁:“監軍可願隨我一同前往,觀我東川健兒破賊雄姿?”
    張承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看著地上碎裂的玉杯,聽著帳外倉促集結的號角,緩緩道:“顧使君奮勇可嘉。某……拭目以待。”
    他心中暗歎一聲,這顧彥暉,一點就著,狂妄且愚蠢。
    不多時,東川大營轅門洞開。並未等全軍集結完畢,先頭部隊已然冒雨湧出。士卒們踩在冰冷的泥漿裏,深一腳淺一腳,隊伍遠談不上齊整,在那位狂妄主帥的催促下,亂哄哄地撲向蒙陽方向。雨水模糊了他們的旗幟,也模糊了前路。
    王建站在自家營寨的望樓上,遠遠望著東川軍如同一條被驅趕的長蛇,蹣跚地沒入迷茫的雨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