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七章 獻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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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川軍的營盤,與永平軍、鳳翔軍的肅殺截然不同。轅門之內,竟少見操練的士卒,反倒多了幾分不該屬於戰地的“整潔”。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到近乎嗆人的熏香氣味,試圖掩蓋泥土與汗水的原始氣息,卻隻顯得格格不入。地麵甚至鋪了一層深色的氈毯,從轅門直通中軍大帳,盡管邊緣已被踩踏得泥濘不堪。
    王建與周庠在那引路軍官略顯尷尬的引導下,踏著這違和的氈毯前行。王建一身普通將領戎裝,靴幫上濺滿泥點,與周遭環境顯得格格不入。周庠則依舊是那身半舊青袍,低眉順眼,步履安穩。
    中軍大帳簾幕高挑,內裏燈火通明,竟比外間還要亮堂幾分。帳內鋪設著完整的錦緞地毯,圖案繁複,角落置著銅獸香爐,嫋嫋吐出濃白香煙。
    顧彥暉並未端坐主帥位,而是斜倚在一張鋪著雪白熊皮的胡床上,一身錦袍纖塵不染,與帳外肅殺戰場恍如兩個世界。
    他一手持著一卷書冊,另一手卻拿著一方素白絹帕,輕輕掩在口鼻之間,仿佛帳內有什麽難以忍受的汙濁氣息。
    聽得腳步聲,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打量什麽不潔之物,先落在王建那雙沾滿泥濘的軍靴上,眉頭立刻緊緊蹙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紋,嫌惡之色毫不掩飾。
    他的視線快速掃過王建樸素的鎧甲和周庠那身寒酸袍子,這才慢悠悠地落到王建臉上,嘴角扯起一絲極淡的、充滿優越感的譏誚弧度。
    “喲,這不是永平軍王大帥嗎?”顧彥暉的聲音拿捏著腔調,帶著一股刻意拉長的慵懶和刻薄,“什麽風把你吹到這鄙陋前沿來了?莫非……今日又在陣前‘擊潰’了山行章的幾隊運柴夥夫,‘繳獲’了足夠多的破銅爛鐵,特來報喜?”
    他特意加重了“擊潰”、“繳獲”二字,嘲諷之意溢於言表。目光再次不受控製地瞥向王建的靴子,仿佛那上麵的泥土會玷汙他帳內昂貴的錦毯。
    王建仿佛完全沒聽出他話中的刺,臉上瞬間堆起一個極其熱絡、甚至顯得有些粗豪的笑容,聲音洪亮地應道:“哈哈哈!二郎真是料事如神!今日兒郎們確實又小有斬獲,不過那些零碎玩意兒,怎入得了二郎法眼?”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大步上前,竟伸出那隻剛剛可能還握著馬韁、沾著塵土的右手,就朝著顧彥暉那纖塵不染的錦袍肩臂處拍去,動作親熱得好似多年未見的老友。
    顧彥暉臉色驟變,如同躲避瘟疫般,身體猛地向後一縮,幾乎是彈了起來,險險避開王建那熱情的手掌,臉上血色褪盡,隻剩下驚怒和更深的嫌惡:“你……站在那說就行!”
    王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卻不見絲毫尷尬,反而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搓了搓,笑容依舊燦爛,仿佛剛才隻是個小玩笑:“二郎還是這般……呃……清爽!好好好,就說,就說。”
    他收斂了幾分笑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樣:“二郎,建此來,非為別事,實是有樁天大的功勞,思來想去,唯有二郎你,才擔得起這份榮耀,特來相送!”
    顧彥暉聞言,眼中警惕與狐疑之色更重,依舊用絹帕捂著半張臉,悶聲道:“功勞?王帥自己打生打死,掙下的功勞,舍得送人?”
    上次被王建忽悠著屁顛屁顛的跑去監視鳳翔軍後,讓他兄長得知後痛罵了他一頓,結果後麵王建竟然還敢派人來讓他去盯著鳳翔軍,一肚子火的他直接把派來送信的人打了一頓,隨後就帶著軍隊連夜趕回了漢州前線。
    本來他就看不上王建這種泥腿子,結果被自己看不上的泥腿子還給忽悠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但是他沒想到王建竟然還敢厚顏無恥的上門前來,這怎能讓他不心生警惕。
    “哎~此言差矣!”王建大手一揮,神情變得無比“誠懇”,“建,粗人一個,僥幸得些微末之功,已是惶恐。然此番不同!山行章那老賊,連日遭我……和鳳翔李帥猛攻,
    ”他巧妙地把李倚捎上,“早已是強弩之末,營寨搖搖欲墜!破之,就在眼下!這是直取漢州、兵臨成都的首功啊!”
    他觀察著顧彥暉細微的神色變化,繼續加碼,語氣愈發慷慨激昂:“建思忖,二郎你乃東川砥柱,名門之後,威震巴蜀!
    此等足以名垂青史、令朝廷刮目相看的大功,合該由二郎你這等人物親手取得,方能彰顯我討逆大軍之威!建麾下兒郎雖也願效死,但比起二郎你麾下這兩萬東川虎賁生力軍,終究是……疲敝之師,豈敢與二郎爭鋒?”
    此時,一直沉默旁觀的周庠適時上前一步,向著顧彥暉深深一揖,聲音平和舒緩,卻字字句句如同精心調製的蜜糖,灌入顧彥暉耳中:“使君明鑒。非是我家將軍不能破敵,實乃一片赤誠,不忍奪使君此番揚名四海、奠定不世功業之良機。
    永平軍願傾力為使君壓陣,牽製賊寇側翼,搖旗呐喊,助使君一戰功成!屆時,天下皆知是使君親提雄師,摧垮逆賊屏障,劍指成都!朝廷封賞,聖上嘉許,四海傳頌,皆集於使君一身!此乃千古佳話,還望使君萬勿推辭!”
    周庠的話語,精準地搔到了顧彥暉心中最癢處。
    名望、榮耀、朝廷的青睞、碾壓王建這等“粗鄙”之人的優越感……這些虛浮而誘人的東西,在他眼前交織成一幅絢麗的圖景。他捂著口鼻的絹帕不自覺地放下了一些,眼中那警惕和嫌惡漸漸被一絲灼熱的光彩所取代。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踏平山行章營寨,接受萬眾矚目的景象。
    顧彥暉矜持地清了清嗓子,試圖掩飾內心的波動,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掃過王建那“誠懇”的臉和周庠那“恭敬”的姿態,慢悠悠地道:“哦?如此說來……王帥倒是一片……公心?”
    王建立刻拍著胸脯,賭咒發誓般道:“天地可鑒!建若有一絲私心,叫我天打雷劈!建隻願追隨二郎驥尾,親眼見證二郎建立這不世奇功,於願足矣!”
    帳內濃鬱的熏香似乎更加甜膩了。顧彥暉終於完全放下了掩鼻的絹帕,臉上露出了誌得意滿的笑容,仿佛那“不世奇功”已是他囊中之物。
    他矜持地點了點頭,用一種施恩般的口吻道:“既然王帥如此盛情,我若再推辭,倒顯得不近人情了。也罷,這破敵首功,便由我東川軍拿下便是。”
    王建與周庠立刻交換了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察覺的眼神。
    “二郎威武!”王建大聲讚歎,笑容愈發燦爛,隻是那笑容深處,一絲冰冷的譏嘲,如毒蛇般悄然滑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