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玉鐲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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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二年秋,蘇州河上飄著薄霧,鹹腥的江風裹著報童的叫賣聲鑽進巡捕房半開的木窗。沈青禾摘下橡膠手套,解剖台上的屍體在煤油燈下泛著詭異的青白。
    "死者顧三爺,四十六歲,昨夜戌時被發現暴斃於書房。"探長陳九叩了叩銅製煙鬥,"顧家三代單傳的獨苗,做古董生意起家,上個月剛捐了巡捕房三輛黑烏龜轎車。"
    沈青禾的柳葉刀停在死者右手腕。紫檀木解剖台積著層薄霜,刀尖挑開織錦長衫的袖口,一抹血玉似的紅光刺痛了她的眼——那是隻纏枝牡丹紋玉鐲,正死死咬進腫脹的皮肉裏。
    "不可能..."刀當啷掉進搪瓷盤。三日前顧公館送來請柬時,她在賓客名錄裏分明見過這隻鐲子的圖樣。泛黃的宣紙上用朱砂寫著:民國元年九月初七,顧家長女沉江陪嫁之物。
    解剖室忽然陰冷起來。沈青禾嗬出的白氣凝在鏡片上,恍惚看見銅盆裏漂著猩紅嫁衣。水藻般的黑發纏住鎏金鳳冠,玉鐲磕在楠木棺槨上發出空響。再定睛時,隻剩解剖台上蜿蜒的水痕,順著桌腿漫過她的小牛皮鞋。
    "沈小姐?"陳九的煙鬥在門框上磕出火星,"顧家老夫人說,這是二十年前隨顧大小姐沉江的鐲子。"
    子時的梆子聲撞碎在青磚牆上。沈青禾攥著解剖報告穿過弄堂,旗袍下擺掃過未燒盡的紙錢。顧公館的黑漆大門洞開著,白燈籠在穿堂風裏打轉,把"奠"字影子投在照壁上,竟像極了女子側影。
    靈堂裏檀香混著屍臭。沈青禾掀開孝布,玉鐲在燭火下泛著血絲。她忽然想起《洗冤錄》裏記載的陰契——含冤而死之人若將貼身之物浸透怨氣,便能循著血脈尋仇。
    "沈醫生也信這個?"沙啞的女聲驚得她倒退半步。顧老夫人拄著龍頭拐從幔帳後轉出,翡翠戒指磕在楠木棺上:"顧家三代當家,都死在這鐲子手裏。民國三年老爺墜馬,鐲子纏在馬蹄上;八年二爺吞槍,槍管裏塞著這勞什子..."
    一聲悶雷炸響,電光中沈青禾看見老夫人頸間淤紫指痕。雨水突然從簷角傾瀉而下,在青石板上匯成溪流,倒映出無數穿猩紅嫁衣的女子。她們手腕上的玉鐲叮咚作響,漸漸聚成挽歌聲:"三更天,紅妝沉江眼未閉;五更鼓,玉鐲啖盡仇人血..."沈青禾倒退時撞翻了長明燈。火苗舔上孝幔的瞬間,老夫人拐杖底端突然彈出一柄細劍,寒光閃過,燃燒的帷幔齊根而斷。灰燼簌簌落在沈青禾的鹿皮手包上,露出後方照壁上暗藏的鎏金佛龕——本該供奉觀音的位置,懸著幅褪色的工筆美人圖。
    畫中人身著洋裝,懷抱解剖學典籍,眉眼與沈青禾有七分相似。
    "令堂沈素心女士,"老夫人枯槁的手指劃過落款處的"民國二年","當年若不是她執意開棺驗屍,顧家何至於..."話音未落,佛龕突然傳出機括轉動聲。美人圖卷軸裂開三寸窄縫,腥風卷著發黴的紙錢噴湧而出。
    沈青禾摸出手術刀挑開暗格,二十年前的《申報》剪報雪花般飄落。頭版照片裏,顧家小姐顧雲舒鳳冠霞帔坐在喜轎中,轎簾卻用七枚鎮魂釘封死。報道標題觸目驚心:"督軍冥婚驚現沉江慘案,十六抬轎夫離奇凍斃"。
    最底層的羊皮紙突然蠕動起來。沈青禾用鑷子夾起時,才發現是張完整的人皮,上麵用胭脂寫著生辰八字。當她念出"丁未年乙巳月丙戌日"時,腕間汗毛突然豎起——這正是她的生辰。
    靈堂外傳來木屐敲擊青石板的脆響。沈青禾轉身時,正撞見供桌上的龍鳳喜燭暴漲三尺青焰。火舌舔舐的虛空中,漸漸凝出個穿濕透嫁衣的女子。玉鐲在她腕間叮咚作響,滴落的水珠竟在青磚上綻出冰花。
    "表妹別來無恙?"女鬼抬起泡脹的臉,腐肉間遊出銀色小魚,"當年你母親剖開我棺木取走玉鐲時,可曾想過這陰契會應在你身上?"
    沈青禾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銀鎖。顫抖著扯出頸間紅繩,鎖芯暗格裏果然嵌著塊玉鐲碎片。冰寒刺骨的觸感順著血脈遊走,解剖室銅盆裏的幻象再度湧現——這次她看清了,沉在江底的新娘手中握著的,正是沈素心的醫師徽章。
    老夫人突然發出夜梟般的怪笑,拐杖重重頓地。十八扇雕花窗同時閉合,靈堂四角升起描金檀木箱。箱蓋自動翻開時,二十套猩紅嫁衣無風自舞,繡鞋上的東珠在幽暗中泛著磷火似的藍光。
    "顧家三代當家確實都死了,"老婦人撕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布滿刀疤的真容,"但顧雲舒的仇人,可不止姓顧的..."
    暴雨中傳來汽車急刹聲。陳九帶著巡警破門而入時,正看見沈青禾握著手術刀抵住喉頭,刀鋒上纏著縷猩紅絲線。線頭延伸至女鬼心口,另一端卻係在陳九的警服紐扣上。沈青禾的刀刃突然轉向,挑斷了那根猩紅絲線。絲線斷裂處迸出冰碴,陳九的瞳孔瞬間褪成灰白色,喉管裏發出苗疆蘆笙般的異響。女鬼的嫁衣倏地卷住十八套懸空喜服,每件嫁衣心口都嵌著塊玉鐲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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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冰魄蠱要養在至陰血脈裏。"沈青禾忽然冷笑,銀鎖裏的碎片割破掌心,鮮血滴在解剖報告上竟凝成霜花,"陳探長太陽穴的屍斑,早暴露你是湘西煉屍人養的行屍。"
    靈堂地麵轟然塌陷。沈青禾墜入冰窖時,看見三千陶甕浸泡在幽綠藥液裏,每個甕中都蜷著穿嫁衣的女子。她們手腕係著紅繩,另一端連接著中央水晶棺——棺中貴婦麵容鮮活,額間朱砂痣與顧雲舒分毫不差。
    "這才是真正的顧老夫人。"沙啞女聲從頭頂傳來。假扮老婦的女人撕開旗袍,露出滿背趕屍符咒,"二十年前沉江的是替身,真身一直在用冰魄蠱續命。"她甩出纏屍索捆住沈青禾,"多虧沈素心當年剖出玉鐲,不然怎麽集齊四十九個純陰命格的祭品?"
    沈青禾突然將銀鎖按進水晶棺。棺中貴婦猛然睜眼,七竅鑽出銀魚狀的蠱蟲。整個冰窖開始震顫,女鬼顧雲舒的嫁衣突然裹住沈青禾,玉鐲碎片在她腕間拚合完整。
    "原來你才是我的藥引!"假老婦癲狂大笑,卻見沈青禾從發髻抽出母親留下的青銅解剖針。針尖刺入玉鐲的刹那,江濤聲席卷地窖,無數溺亡新娘的虛影從陶甕中升起。
    碼頭汽笛聲刺破雨幕。沈青禾浮出水麵時,正看見陳九指揮巡警打撈沉箱。二十具貼著趕屍符的女屍整齊排列,每具屍身都戴著顧家古董行的翡翠耳璫。更駭人的是屍群中央那具鎏金棺槨,透過裂縫能看到裏麵堆滿凍僵的銀元——正是上月顧三爺捐給巡捕房的黑烏龜轎車來源。
    "沈醫生看夠了嗎?"陳九的槍口突然頂住她後腰,另一隻手掀開警服,胸口赫然紋著苗疆鬼師圖騰,"令堂偷走玉鐲那夜,可是在這碼頭第七個貨艙..."
    巨響打斷了他的話。貨艙方向騰起衝天火光,有人影在烈焰中跳儺戲般起舞。沈青禾嗅到空氣裏飄來的沉香味,那是母親實驗室獨有的配方。當她衝進貨艙時,焦黑梁柱間垂著上百條傀儡絲,每根絲線都拴著個穿白大褂的骷髏——正是十年前離奇失蹤的西醫協會成員。
    殘破的賬本在火中翻卷,最後可見的條目刺痛了沈青禾的眼睛:"民國十一年,購湘西辰砂五百斤,兌英吉利福爾馬林二十箱,供督軍府煉丹用。"第七貨艙的焦屍突然集體轉向沈青禾,骷髏手指間垂落的傀儡絲泛著磷光。她摸出浸透鮮血的解剖報告,就著火光辨認出母親筆跡:"陰丹非玄學,實為屍堿提純物,遇辰砂則成劇毒。"
    貨艙深處傳來齒輪咬合聲。沈青禾循聲撞開暗門,滿牆玻璃罐裏漂浮著熟悉的器官——這些用湘西辰砂染紅的腎髒,正是上月聖瑪麗醫院失蹤的移植材料。解剖刀挑開罐底標簽,德文標注刺痛她的眼:青島總督府醫療站,1914。
    "日耳曼人的屍堿提純術,配上苗疆冰魄蠱,這才是真正的陰丹。"陳九的槍管在背後發燙,他扯開領口露出潰爛的皮膚,"你母親改良的配方,能讓行屍保持生前記憶。督軍本想組建不死親衛隊,可惜沈素心叛逃時毀了三號樣品..."
    沈青禾突然旋身將銀鎖按進陳九胸口。鬼師圖騰碰觸玉鐲碎片的刹那,陳九左眼突然恢複清明:"碼頭...東經121°...沉箱..."話未說完,右眼瞳仁便炸成血霧。
    子夜鍾聲在黃浦江麵回蕩。沈青禾撬開第七個沉箱時,江水突然結冰。箱內鐵籠鎖著具穿白大褂的骸骨,胸骨間嵌著半枚醫師徽章——與顧雲舒幻象中所見完全吻合。骸骨掌心緊攥的懷表裏,褪色照片上是穿洋裝的沈素心與顧雲舒,背景掛著"金陵女塾"匾額。
    冰層下傳來悶響。沈青禾轉頭看見二十具女屍破冰而出,她們掀開頭蓋骨,露出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冰魄蠱蟲。蟲群聚成顧雲舒的臉,吐出帶著水鏽味的吳儂軟語:"阿姊,該醒醒了。"
    玉鐲突然灼燙入骨。沈青禾踉蹌間打碎懷表玻璃,照片背麵的血字在月光下顯現:"雙生易命,青禾即雲舒。"記憶如閘血崩——二十年前沉江那夜,是母親用催眠術將她們身份互換。真的顧雲舒作為沈青禾活著,而沈家女兒成了玉鐲詛咒的獻祭品。
    貨艙殘骸突然浮起幽藍鬼火。穿神調門彩袍的巫覡踏火而來,腰間銅鈴刻著青島總督府鷹徽。他們掀開沈素心骸骨的天靈蓋,取出血色結晶體倒入黃浦江。整個上海灘的夜霧瞬間染紅,百樂門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那些用過顧家胭脂的舞女,正一個接一個化作冰雕。
    "陰丹本就要活人煉。"巫覡首領的麵具轟然碎裂,露出督軍副官森白的臉,"大帥的軍隊已在山海關集結,等奉天城變成冰窟..."他突然捂住喉嚨,冰魄蠱正從他耳孔鑽出。
    沈青禾握緊完整的玉鐲跳入江中。江水吞沒她的刹那,無數溺亡新娘的手托起她的身體,腕間玉鐲與江底沉棺共鳴。棺中真正的沈素心睜開雙眼,將青銅解剖針推進女兒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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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住,陰丹的解毒劑在顧公館佛堂..."顧公館佛堂的鎏金佛像突然開裂,露出背後東密教派的九瓣菊紋。沈青禾按母親提示轉動供盤,整麵照壁翻轉成冷藏庫,三千支玻璃管裏流淌著冰藍色藥劑。每支藥劑標簽都印著日本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徽章。
    "這才是真正的陰丹解毒劑。"沈青禾指尖剛觸到玻璃管,佛龕突然射出淬毒手裏劍。她旋身躲過時撞翻藥櫃,滿地藥液混合成血色,竟浮現出東北三省地圖——奉天、哈爾濱、長春等要衝都被釘上染血玉鐲。
    陰影裏轉出個穿白大褂的東洋人,鼻梁上的圓片眼鏡閃著寒光:"沈桑,令堂改良的屍堿配方,在731部隊已進化成速凍試劑。"他踢開腳邊的檀木箱,裏麵蜷著凍成冰雕的張學良特使,"很快整個滿洲都會變成冰葬場。"
    沈青禾突然捏碎玉鐲。二十年前沉江時的記憶洶湧而來——母親在楠木棺中調換嬰兒時,曾將真正的解毒劑配方紋在她頭皮上。她扯下發簪刺向咽喉,簪頭卻彈出一枚青銅解剖針,針管裏赫然是沈素心研發的血清。
    "你以為支那巫蠱能對抗現代醫學?"東洋人狂笑著舉起冷凍槍,卻見沈青禾將血清注入九瓣菊紋中心。佛堂地磚突然塌陷,露出下方冰封的黃浦江舊河道,百具鎖著傀儡絲的女屍破冰而出,她們腕間玉鐲拚成的菊花陣,正是關東軍要塞布防圖。
    "多謝閣下提醒。"沈青禾擦掉嘴角冰碴,"當年督軍偷運到奉天的三百噸辰砂,早被換成母親特製的磷粉。"她甩出浸透血清的銀鎖,鎖鏈纏住冷凍槍管,"您聽過玉鐲裏的次聲波嗎?"
    玉鐲碎片突然高頻震顫。東洋人耳孔噴出冰魄蠱蟲,整座佛堂開始崩塌。沈青禾在墜落的經幡間看見母親最後的留影:1931年9月18日夜,沈素心站在南滿鐵路炸藥堆前,腕間玉鐲映著柳條湖的月光。
    江海關鍾聲敲響第六下時,上海灘所有冰雕同時爆裂。混著陰丹解藥的磷粉隨晨霧飄散,百樂門舞女睫毛上的冰霜化作晨露。沈青禾站在外白渡橋廢墟上,望著黃浦江裏浮起的日軍運輸艦殘骸,將母親的白大褂覆在青銅解剖針上。
    郵差送來《申報》號外時,頭條新聞驚得茶客摔了蓋碗:"昨夜奉天突發地火,關東軍倉庫離奇自燃,疑為陰兵借道。"配圖裏衝天烈焰中,隱約可見穿嫁衣的女子身影。
    沈青禾壓了壓護士帽簷,拎起藥箱走進十六鋪碼頭晨霧。汽笛聲裏混著湘西趕屍鈴響,穿神調門彩衣的巫覡正在第七貨艙前燒紙錢。火盆裏未燃盡的電報殘片,依稀可辨"新京人體實驗暫停冰魄計劃移交731部隊"等字樣。
    黃浦江開始結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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