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惡債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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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潮濕後清冷的味道。窗外,依舊是那排鏽跡斑駁的鐵皮廠棚頂燈,發出永恒不變的冷白光,仿佛一口永遠吞不下的寒氣,冰冷得直透人心。
    我坐在屍骨般單薄的鐵床上,背靠著生鏽的欄杆,腿上蓋著那床染血的棉被,包裹著餘溫卻透著冰涼。轉折的傷口早已結痂,皮肉愈合,卻無法掩蓋我內心翻湧的痛楚——那才是真正撕裂我的所在。
    中介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曾這樣凝視我,福建口音濃重地說:“你欠的,不隻是錢。你欠的是合同編號,是人情、是規矩、是命。”他笑得看透人命,那笑意比刀更鋒利。
    那時我不懂,直到如今,才明白自己早已被困在一張無法逃脫的債之棋盤上。
    第三日清晨,點名之前,我才真正體會到那句話的含義。宿舍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瘦小的男人蹲在我床邊,遞來一瓶清冽的白水。他自稱阿昌,聲音低沉,卻毫不閃躲。
    “新來的?傷口好些了嗎?”他一邊關切地晃動水瓶,一邊掏出一張粉紅色的卡片,那紙張被折疊、揉皺,仿佛經曆了無數雙手的傳遞。
    我接過卡片,看到上麵赫然印著:“第三作業組——丁·”,下方是我的名字。
    “這是什麽?”我喃喃。
    他嘴角揚起一絲淡笑:“合同編號。以後沒人叫你淨空,就叫你三八九一五,聽明白了嗎?”
    他聲音輕得仿佛唇語,卻比錘擊更沉重:“咱在這裏,不是人,是債。”
    “債?”我下意識地重複。
    他眯起眼,指向不遠處一位正在擦拭長桌的少女:“去問她。”
    我走過去。那女孩看起來隻有十八九歲,麵容幹瘦,卻幹練利落。她看見我,抬眼掃了一下,又埋頭繼續用抹布擦拭那木桌,動作有節奏卻無溫度。
    “你好,我是新來的,聽說這卡片是編號?”我試探性地開口,聲音在清冷的廠房裏回蕩。
    她停下動作,立刻抬起頭看我:“我叫小翠,編號三八九零四,和你同組。”
    “這個編號有什麽用?”
    小翠放下抹布,眼神冷靜:“你知道,你現在欠廠裏多少錢嗎?”
    我愣住了,腦中嗡然一聲。
    “小子,每人最低三萬元。”她慢條斯理地繼續,“培訓費、引薦中介費、服裝食宿押金、安全保證金……任何項目都得算進去。你簽了那張表格,就意味著自動確認欠款金額。”
    我咽了口唾沫:“可我沒看到任何金額……”
    小翠揚起下巴,語氣更冷:“沒人見過金額,它不寫在合同上,而是存在係統裏。編號一出,你就欠債了。從此你的名字,不是淨空,是,欠款三萬三千二百元整。”
    我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阿昌走近,遞給我一支香煙,我連眼都沒看一眼。
    “想跑?”他問。
    我搖頭,想說不,卻還是微微點頭。
    “跑不了。”他語氣輕緩卻絕不容置疑,“你要是跑,連累整個第三組。廠裏規定,一組隻要有人‘失蹤’,全組暫扣工資,全體漲債。”
    “什麽意思?”我難以置信。
    “你跑,我們要替你還債。”小翠接話,“組長還會被罰關‘冷藏間’。”
    “冷藏間?”我的喉嚨一陣收緊。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進廠那天,看著一個壯漢被人拖進那扇黑鐵門,五個小時後抬出來時全身發紫,眼神空洞。
    “進去一次,出來就不是原來那人了。”阿昌歎息點頭。
    我的心猛地一縮,呼吸變得沉重。
    “那……我們隻能一直幹下去?就這樣過一輩子?”
    小翠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誰不都是?這裏三百多人,哪個不是這樣?你逃不掉,也不敢逃。”
    那一刻,我仿佛陷入無邊泥潭,掙紮隻會讓自己陷得更深。
    我開始觀察廠區。
    “合同編號係統”——這是一套冷酷而程序化的管理手段:所有工人都沒有姓名,隻以編號相稱;每人晨起點名、夜歸打卡;每周雖有休息日,卻常因“臨時通知”被隨時召回;出勤、違規、飯卡刷錯,統統以數字化方式計入係統,自動轉化為“負債”。
    據說,有位幹了四年、欠下七萬多的老工,仍在這裏“還債”;若有遲到、錯工、或不服從安排,係統屏幕上那一串串編號便會閃紅,並自動增加債額。
    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還有無機會出去。
    “別想出去了。”阿昌近乎耳語地說,“除非把賬弄清——要有權限,要動係統。”
    “有沒有人這樣做過?”我問。
    小翠遲疑:“半年前有個‘老袁’,幹了五年。他老婆帶人上門,還鬧上了縣電視台。我聽說廠裏賠了點錢,讓他走。但記者出事故車禍身亡,後來老袁也音訊全無。”
    世界一下子黑得像突然斷電的車間。
    我坐在床沿,心神一片混沌,卻又被某種信念點亮。我用手指在床頭的水泥牆上刻下兩個大字:“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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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阿昌悄無聲息地塞給我一張皺紙,上麵塗滿淩亂的線路圖與代碼注釋:“廠裏網絡室有個舊aess係統,每月導出一次備份。編號是固定字段,係統可被篡改。”
    “什麽意思?”我盯著那手稿。
    “意味著,隻要你有權限,就能改那份備份,清掉欠款。”阿昌眼中閃過一絲興奮,“我在學校學過電子,這套數據庫我會破,偏偏不敢賭。”
    “為什麽?”
    他歎息:“我有老婆孩子,不能賭輸。”
    “那我賭。”我抬起頭,聲音輕卻無畏。
    阿昌一愣,片刻後,轉身離開,留下我和牆上的“賬空”。
    夜深人靜時,我徹底明白——這裏不是勞動場所,而是一座債的牢籠。三萬三千二百,是無形的枷鎖,鎖住我的名字,鎖住我的自由,鎖住我回頭的路。
    而那張薄薄的aess備份,是我唯一的出路。若能破除編號,將“債”化為零,我便能重拾“淨空”二字,也才能重返外麵真實的世界。
    我看向窗外那輪冰冷的剩燈,心中升起一抹從未有過的決絕。
    “我賭一把。”我輕聲對自己說。
    世界雖漆黑,那張aess“藏寶圖”卻在我心底閃爍微光。
    我撫摸牆上刻下的“賬空”二字,牙齒咬緊:“既然無路可退,唯有向前。”
    風仍在鐵皮屋頂上呼嘯,夜色如墨,但在我心中,一場真正的“清賬”之戰,已經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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