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密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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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從不總是用刀開始的。它常常披著關心的外衣,用溫言軟語走近你,輕輕地,慢慢地,在你以為可以鬆口氣的那一瞬,才緩緩亮出那隻藏著毒的手。
它不會讓你一眼看出它的鋒芒,它會蹲在你腳邊,像條溫順的狗,舔你的傷口,陪你說話,甚至在你生病的時候遞水遞藥。直到有一天,你正要起身,它卻咬斷了你的腳筋——你才知道,那從來不是忠誠,而是伺機而動的等待。
“出事了。”老六沒回頭,隻是低聲說了這麽一句。
那聲音不高,像是隨口嘟囔,又像是故意壓著氣息講給身後的人聽。他蹲在台鉗旁,手裏一把小鋼銼在磨輪轂齒,金屬屑一粒粒飛起,黏在他黑得像鍋底的工作服上。
我正趴在修配台上,調整一支老式鉚釘槍的彈簧回彈機構。那是我早年用過的型號,一種現在已經停產的老設備,隻有內行才知道它結構上的幾個隱蔽死角。我本打算趁中午沒人的時候,把它修好備用。
“什麽事?”我問,心沒完全提起來,聲音卻自動壓低了半調。
“前天你修的那把‘廢鉗子’,被人丟在電檢組角落裏。”他頓了頓,“鉗口裏夾著半張圖紙。”
我一下子停了手,目光從彈簧移到工具箱上。那隻鉗子我記得,是兩天前修的,鉗把裂開,我臨時焊了個補縫。當時沒注意,順手把畫好的那張夜巡盲區圖塞進了鉗把縫裏,打算回頭取出來燒掉,結果臨時被叫去調機器,就耽誤了。
“那張圖,是不是……”我還沒說完,老六已經點頭。
“是你畫的那張——廠區東圍欄後麵的紅外死角圖。”他說得很慢,像是每個字都用銼刀蹭出來的。
我整個人微微一僵,一股冷意從後脊柱一直竄到後腦勺。
“現在在哪?”
“被巡檢頭撿到了,送去斌叔辦公室了。”老六把銼刀放下,拍拍膝蓋,“說是有人‘疑似蓄意規避監控’,他們已經備案了。”
我低聲罵了句髒話,嘴唇幹得幾乎要裂開。
這圖紙我畫得極隱蔽,用的是中性筆描線,圖框是手繪,沒有任何數字編號,紙張是舊廠用記錄本上的撕頁,連紙色都和常規檔案不一樣。那是一份隻打算“用一次就燒掉”的東西,卻還是被人“無意中”送去了該去的地方。
“你覺得是誰幹的?”我問。
老六低頭開始重新裝鉗子,一邊擦汗一邊說:
“修配組就咱倆,我沒動過那鉗子。剩下的,就是那些來蹭煙、借工具、打聽閑話的人。”
我沒吭聲,但心裏已經浮現出幾張模糊但熟悉的臉。
有個新來的少年工,名字叫阿進。瘦,個子不高,眼神總是飄著,說話也不多,可總在我工位附近繞。說是來幫老六修工具,實則一上午能幹的事他拖三天,三天能幹的他幹一個小時,然後一根接一根蹭我的煙。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下班他還在我工台前晃悠,走的時候那把鉗子被他碰倒在地。我當時隻以為他手腳不利索,沒太放在心上。
現在想來,他是在“試水”——探口風、探手感,試試我那口袋裏到底有沒有東西。
“你覺得他是廠裏安排的?”我壓著聲音問。
老六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像堆起來的舊鐵網:
“不一定。有可能是那種‘半真半假’的密告者。”
“什麽意思?”
“就是說——他確實聽見了點什麽,但他也真怕。怕自己也被卷進去。於是第一時間跑去‘主動報告’,換個清白身份,保條命。”
我咬著牙,腦中像堵了一塊石頭。
老六說得對。
這廠子裏,密告的很多都不是“壞人”,而是怕事的人。他們不是主動出賣你,而是被動交出你。就像是一隻陷進火裏的耗子,連你這根“同樣在燒”的木棍都能咬一口,隻為逃生。
“廠裏動作快不快?”我問。
老六把老虎鉗夾在工台邊,敲了兩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動作不快,但味不對。”他看了我一眼,“他們沒第一時間動你,也沒讓你去談話。說明什麽?”
“說明他們在‘釣魚’。”
“對。他們想看你接下來做什麽——有沒有‘上線’,有沒有‘組織’,有沒有‘連帶者’。”
我點了點頭,喉嚨幹得像吞了煤灰。
他們不急,是因為他們想要的不是一條魚,而是一串。
要我慌,要我自亂陣腳,要我去找人,要我去“聯絡”。這樣,他們就能順藤摸瓜,抓個“團夥”出來。
他們想要的,從來不是“清理一個人”,而是“證明一條線”。
那天晚上,我沒回宿舍。
我去了廠北邊的一處廢棄送風井,那是老廠留下來的殘構,鏽鐵牆已經塌了一麵,地上是碎玻璃和硬結的石灰塊。我就坐在那堆鋼渣邊上,一夜沒動。
天黑後風很冷,我蜷著身體,一邊想,一邊一根接一根抽著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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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是不是從一開始,我就錯了?是不是我不該把老六、許洪亮,甚至阿昌都卷進這個局裏?
我已經是“黑名單”上掛號的人,繼續頂風走,隻會一個個把身邊人拖下水。
但我能停下嗎?
那一頁頁圖紙,那一條條名單,那些藏在鐵盒裏、藏在煙盒夾層、藏在廢棄燈罩裏的資料……不是憑空出來的。那是一個個“死去的人”,在我耳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我不把他們記下來,不把他們寫下去,他們就真的像動物一樣,死得無聲無息。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修配組。
老六沒說話,隻遞給我一張折紙,白紙舊得像是茶葉水泡過,邊角還有油漬。
我打開一看,紙上隻有幾個字:
“他們找我談話了。”
我抬頭望著他:“怎麽說?”
“說我跟你走得太近,提醒我別自毀前程。”
我心頭一緊:“你怎麽回答的?”
老六笑了,那種笑像是下班後的工人窩在煙霧裏說段子,不是輕鬆,而是太久沒得選,幹脆懶得裝。
“我說,我老了,耳朵不好,聽不清了。”
我本想笑,但笑不出來。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這個廠子不是靠鐵門鎖住的。
是靠“恐懼”編織的。
人不是不能反抗,而是被“怕”壓得動不了。
人會因為怕而背叛,因為怕而裝聾作啞,因為怕而裝出“與我無關”的樣子,看著別人掉下去,還要勸自己說“那是他活該”。
午休時,阿昌來了。
他站在門口,腳尖踢著地磚縫,眼神遊移不定,像是在找一個不確定的位置落腳。
“你……還在寫那些?”他說。
我看著他,語氣平靜:“你是來問,還是來勸?”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像鼓起勇氣似地說:
“斌叔找我談話了。”
我點點頭:“他肯定找你。”
“他說你是‘極端人員’,遲早要出事,讓我別靠太近。”
“你信了?”
他沒回答,隻是從衣服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筆記本,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第一頁寫著:
“5.13——小翠 5.21——董姐 5.28——老楊 6.03——韓一鳴”
我怔住,指尖發麻。
“你也在記?”我低聲問。
阿昌點點頭,臉上泛著羞澀:“我……不會畫圖,也不會寫長話。我就寫名字。”
我鼻子一酸,把本子還給他。
這廠裏不是沒人記得,而是沒人敢說“我還記得”。
“我不是他們的人。”他忽然小聲說。
我點點頭:“我知道。”
“但你最好別再找我了。”他說。
我笑了笑:“我也知道。”
那天下班後,修配組門口放了一桶新釘子。
桶邊貼著一張紙條:
“廢區今晚巡查暫停。”
我立刻明白了——這不是通知,是誘餌。
廠方放鬆“外殼”,是想讓我們“咬鉤”。
我當即找到老六:“動手,今晚。”
他點頭:“今晚,繼續補檔。”
我們翻出鐵盒,重新整理前七十八個“編號檔案”,開始寫第七十九份——韓一鳴。
我提筆時,老六忽然開口:“等等。”
我抬頭看他。
“這份,不寫全名。”
“為啥?”
“他可能還活著。”
我怔住了幾秒,慢慢點頭。
我們寫下:
“編號079:‘韓某’,男,技工。逃跑失敗,被押至冷庫未公開區域,疑似仍生存。記錄身份,不寫結尾。”
我將那頁紙輕輕折起,夾進最深那層鐵盒裏。
那是“死亡手冊”裏,第一個“未完結的人”。
深夜關燈前,我躺在床上問老六:
“你最怕的是什麽?”
他沒看我,隻盯著窗外那片漆黑的天:
“不是死,是你走後,他們把我寫的都燒了。”
我點點頭:“我懂。”
“所以,”他說得很輕,卻像從鐵皮肺裏擠出來,“你再寫下一頁的時候,得準備個‘死也要傳出去’的法子。”
“我會的。”
我們對視了一會,誰也沒說話。
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比“活著”更重要。
那叫“見證”。
三天後,編號080出現了。
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少年工——阿進。
他被調走了,去了一個地方,叫“封閉式實習班”。
那是個隻進不出的地方。
他被“利用完了”。
這個廠,連密告者,都活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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