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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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兩隻眼睛,一隻是用來看世界的,另一隻,是用來看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的。
老六的第一隻眼睛早已看破了這廠,而第二隻……他藏了很久,直到那天,才讓我看見。
我從“懺悔台”下來後,廠方表麵上什麽都沒說,也沒有再罰我。但我知道,這不是寬恕,而是“看你還能鬧多久”。
他們調我去鏽鐵車間最東端的“邊角工作崗”——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隻標著“修配小組”。
那裏其實不修什麽機器,就是專門處理那些壞掉又不值更換的工人工具:歪把扳手、掉頭錘、鏽蝕的鉚釘槍……像是在修補一個早就被世界遺棄的角落。
而這個地方的唯一“老員工”,就是老六。
他就像一塊嵌在鏽鐵堆裏的磚,麵無表情,手法精準,像工廠機器的一部分。
我來的第一天,他遞給我一把磨壞的螺絲刀和一塊布,不解釋,不打招呼。
我蹲下接過,開始幹活。
我們倆誰都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已經默許我“進了他那一圈”。
修配小組沒有監管,沒人巡查,甚至監控也隻有一隻斷畫的老頭探頭,這意味著什麽——可以自由說話。
三天後,老六忽然遞給我一個舊飯盒。
打開裏麵,是十多張手繪圖:廠區通道、宿舍分布、電閘布線、警衛巡邏線路、地下管井流向……每張圖上都附有編號和紅色備注。
“你畫的?”
“不是。”他蹲在對麵,點了一支煙,“是他們畫的。”
“他們?”
“逃過一次,又被抓回來的。”
我沉默了一下,問:“都還活著?”
他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一個不剩。”
我握緊拳:“那你還留著這些做什麽?”
他抬起眼,第一次直視我,那眼神像鏽刀劃過冰:“我不能救他們,但我能讓別人死得明白。”
老六不是普通工人。
他曾是南境技術學校的焊接講師,因舉報校內“黑中介牽線賣人”被反咬,失蹤三年。三年後,他出現在這廠,成了一名“技術工”,再後來——被“處分”兩次,分配至“修配小組”,一蹲七年。
這七年,他見證了整整三輪“逃跑潮”:2017年、2019年、2022年。
每次逃跑潮後,都會有人神秘失蹤,有人“自動離職”,也有人從此變啞、變傻、變瘋。
他不逃了。但他開始做記錄。
“你記得那個女的吧?小翠。”他說。
我點頭。
“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之前有個男的,叫沈飛,機組技術員。也是跳樓。三樓陽台,頭先下,落在主管車上。”
“廠裏賠了3000塊給他家,還要家屬簽一份‘保密協議’,不許提起死亡細節。”
“我當時在配件組,見過那張協議。”
“上麵說,他‘因患有精神類疾病,自行選擇跳樓’。”
我忍不住罵:“他們真是……狗都不如。”
老六盯著我:“這廠不是狗,是狼窩。你要活,就得先學會不被吃掉。”
從那天起,我正式成為“修配角落”的另一名記錄員。
我們白天幹活,晚上輪流在鏽鐵箱裏寫檔案。老六用一隻破打印機紙箱藏資料,我則負責畫圖、記口供、補路線。
我們將每個死者、瘋者、失蹤者的資料,用編號整理,附上時間、地點、現場見聞和廠方說法。
這,就是我們的“死亡手冊”。
是替所有被抹去的人,寫下的“存在證明”。
有一天,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外傳?”
他說:“你以為沒人試過?我親眼見過一個人,把寫好的證據塞進饅頭袋,請一個退廠工帶出去。”
“結果呢?”
“那人第二天沒來上班,宿舍鋪蓋全被收走。饅頭袋在保安室的垃圾桶裏被我翻出來——被撕了。”
“你知道為啥送不出去?”
我搖頭。
他冷笑:“外麵不是不信,是沒人關心。”
“這種事,你要等他們來救?不如等鬼上門。”
那天晚上,我們收工後躺在堆料棚邊,他看著天上的月亮說:
“你有沒有想過,咱們其實就是現代的奴隸?”
“哪種?”
“係統奴隸。合同、工資、飯票、住宿全掌握在一個封閉空間,你無權談薪、無權辭職、無權病假、無權逃離。”
“連死人,都是他們登記的死人。”
“你要活,就得演;你要真活,就得換命。”
我沉默。
這話我不是沒想過,隻是沒人這樣說得這麽明白。
一周後,老六神秘地遞給我一個名字。
“她能出聲。”
我接過,紙上寫著:“莊悅,出納兼會計。曾暗中保存一份未修改的工資名單。”
“她也在我們名單上?”
“不是,她是名單之外的人。”
“你信她?”
“她被罰過。因為她說實話。”
我明白了。
這個廠裏,能說實話的人,早晚都會來我們這間修配角落。
而我們,就是記錄這些“早晚”。
結尾那晚,老六在燈下補圖,忽然笑了一句:
“你現在像什麽知道不?”
我搖頭。
“像當年的我。”
“你後悔過嗎?”
他不說話,許久才低聲道:
“我後悔的,不是留下來,而是沒早點開始記錄。”
我輕聲說:“那我們現在開始,也不算晚。”
他點頭:“是,但記得——你要翻身,得先變成‘他們’。”
“可如果你變成了,就別再回來了。”
我沒回答。
因為我知道:
我不會變成他們,我要在他們麵前,把真相一刀刀剖出來。
就像鏽鐵,在高溫裏,才能熔出新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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