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重返風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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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地方,一旦踏入過一次,就永遠住進你身體裏。
風箱廠,就是那樣一個地方。
它早就停產了,官方說是“汙染嚴重,環境標準不符”,但我們知道,不止於此。那片土地下埋的,不是廢鋼、也不是化學渣,而是編號者的名字——幾十個,甚至更多,從未在任何係統中出現的“已注銷編號”,從來沒有工傷認定、沒有死亡通報、沒有追責,連身份證都顯示“信息缺失”。
他們不是死在崗位上,是被“刪”死的。
我回來,是為了把他們從數據灰燼裏挖出來。
一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繞過那片廢棄廠區的鐵柵欄了。
第一次,是幾個月前,和林澈、許焱一起,為找一塊舊節點機箱線索。那天沒找到什麽,隻拍了點牆上的編號殘痕;第二次,我是一個人來的。
夜裏八點,剛過晚高峰,工業區已空無一人。我背著一個用廢紙板拚成的工作包,穿著老工裝,一步步走進那片看起來早已與世界斷絕聯係的廠房。
風箱廠占地很廣,四麵八方的廠房呈扇形展開,中間是曾經的主操控塔。沒人知道這裏最初是幹什麽的,後來才變成電子拆解、廢銅熔爐,再到廢棄前夕短暫接入過“智能氣閥聯動改造”工程——那正是編號者被大規模引入的時期。
操控塔的牆上,依然殘留著編號者的出入軌跡數據:模糊的打卡點、刷臉痕跡,還有半張殘破的考勤表,貼在鏽斑的電梯門旁。
我沒有直接上樓,而是繞向東側靠近鍋爐房的一棟單層車間。根據老隋提供的舊版圖紙,這裏曾是風箱廠事故發生最頻繁的區段。
門沒鎖,但推不開。
我從背包裏掏出一枚細鐵片,慢慢地把縫隙撬出一個指寬口子,然後把肩膀塞進去,整個身子側著鑽了進去。
黴味迎麵而來,夾雜著鏽粉和油漬的腐爛味,就像幾十年來從未換過氣的某種人工呼吸機。
我打開頭燈,掃了一圈——灰塵厚得能埋住鞋麵,地上鋪著密密麻麻的廢電纜殘段,像是死去的神經。
我一腳踩中一個空桶,桶滾出好遠,發出震耳欲聾的金屬回響。
我僵住不動,聽著回音一點點吞噬空間。五秒,十秒,沒人出現。
我鬆了口氣。
頭燈掃過左牆角的一排儲物櫃,其中一扇門虛掩著,我走過去,一把拉開。
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有地板上,赫然躺著一排用膠帶纏成的小塑料卡片。
我蹲下身,一張張揭開。
編號。
全部都是編號者的身份卡。
而且是——未注銷狀態。
我倒抽一口涼氣。
這些人已經“消失”,係統卻沒刪他們的編號,隻是把他們從“軌跡流”中抽走,讓他們在係統中成為“無信號漂移者”。
一種“假死”。
也就是說,這些人,其實可能還活著。
我手抖著掏出手機,開始逐個掃描記錄卡上的編號。
qh023、qh024、qh025……
全部以h開頭,一連串數字高度接近,說明這些人是同期入廠,集中調配。
我正要收起卡片,忽然眼角掃到牆角落的一處水泥板縫隙,有黑色墨筆劃痕。
我挪過去,用指甲刮開那層灰,露出四個字:
“刪我不成”
下麵還用細字刻著:
“就埋我吧。”
我一瞬間失語,手背青筋跳動。
這一刻我明白,這不隻是隱秘檔案,這是一個群體,用自己的消失方式,抵抗世界的不承認。
二
我找了整整兩個小時,在地板下、壁櫃中、甚至廢棄廁所水箱後,都陸續翻出十幾張編號卡,大多狀態為“灰凍結”,有幾張甚至在“回音者資料庫”都未收錄。
這些卡片,我一個個用備用打印機掃描,存進u盤,再反複比對,並與我掌握的“瘋者詞語表”進行命名映射。
我嚐試給他們名字。
是的,這是一種“編號者命名實驗”。
不是官方的,也不是家屬的,而是編號社區內部自我恢複“存在性”的嚐試。
qh023,映射詞為“落石者”,語義來源於其殘卡背麵的模糊書寫。
qh024,無語義,我標記為“空信”。
qh025,邊緣裂紋處有一絲血跡,命名為“裂骨”。
這一夜,我在風箱廠舊爐前一塊焦炭磚上坐了很久。
望著手中那些編號者的卡片,腦中隻響著一句話:
“你不記錄他們,他們就真的不在了。”
這不是一句文藝口號,而是操作層麵的真話。
係統不記錄你,你就無法打工、開銀行卡、申請身份、上醫院、甚至找廁所。
人不記錄你——你甚至不能在別人夢裏出現。
於是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做出了一個決定。
回音者,要建“編號記憶倉”。
它不存檔案,隻存名字;它不查軌跡,隻寫遺言。
它不需要被社會承認——它是“我們”的內部葬禮。
這比報複更困難,比呐喊更有力。
因為它不吵不鬧,不殺不剮,隻留下一個字:
“在。”
哪怕你係統刪掉、社會不認、親人被逼簽“放棄調解協議”……我們也要給你立一個“編號的碑”。
那一刻,我輕聲念出其中一個卡上的編號。
風動。
一塊殘鐵倒地,發出沉悶聲響。
仿佛有人應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