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梆子聲敲過五下時，啟祥宮的燈火仍在狂風中搖晃。
    葳蕤一會坐著，坐著坐累了，又站起來。如今倚著鎏金蟠龍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護甲，看著太醫們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圍著龍榻打轉。
    她打了個哈欠，胭脂暈染的眼角泛起水光，耳墜上的東珠隨著動作輕晃，在滿地狼藉的藥碗與血漬間，倒映出幾分諷刺的豔麗。
    “娘娘可要回宮歇息？”
    金玉妍裹著貂裘湊過來，鎖骨處的傷口還滲著血，卻掩不住眼底的倦意。
    葳蕤望著龍榻上被繃帶纏成粽子的皇帝，他蒼白的臉上冷汗未幹，緊閉的眼角還殘留著痛苦的抽搐。
    “今夜你這宮中怕是安生不了，先去本宮那裏住吧！咱們給皇後娘娘告個退，就撤了。回去回去~”
    “好嘞，都聽娘娘的。”
    金玉妍的嘴角壓都壓不住，早就想走了，都怪皇上這老登，一直占著她的床鋪，真的是沒個眼力見。
    眼下一聽說要走，她可是舉雙手雙腳讚成。
    就這樣，葳蕤和金玉妍在給皇後娘娘報備過後，便理直氣壯的走了，走的沒有一絲猶豫，更沒有一點兒心理負擔。
    兩人走在回宮的甬道上，四下無人，全是身邊人，所以說話也稍微肆意了些。
    “不過是被個孩子咬了口，倒折騰出殯天的陣仗。”
    她理了理鬢邊的累絲金簪，轉身吩咐宮女掌燈。
    “本宮的美容方子還等著卯時調製，總不能為了個……”
    話音戛然而止，隻留個輕蔑的尾音消散在夜風裏。
    “算了，不說這個。娘娘，嬪妾剛剛都嚇死了，幸好你來了，嬪妾都不知道，若這宮裏沒了你，嬪妾該怎麽過。”
    金玉妍拽著葳蕤的廣袖，指尖發顫地將臉埋進她肩頭的織錦軟緞，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哭腔：
    “娘娘瞧瞧這傷口，怕是要留疤了……”
    她抬起鎖骨處纏著紗布的脖頸，眼尾的淚痣浸在淚水中。
    “方才那孽種撲過來時，嬪妾真以為要交代在這兒了。”
    葳蕤垂眸望著她顫抖的睫毛，伸手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珠，指甲上鑲嵌的紅寶石硌得金玉妍微微戰栗。
    “我的玉妍最是嬌貴。”
    她抽出繡著並蒂蓮的絲帕，小心翼翼地按壓傷口邊緣滲出的血珠。
    “明日便宣太醫院最擅治外傷的醫女來，再配上西域進貢的祛疤膏，保管連半道細紋都不留。”
    “還是娘娘疼我。”
    金玉妍破涕為笑，順勢摟住她的腰，鬢邊的珍珠流蘇蹭過葳蕤的臉頰。
    “方才眾人都嚇破了膽，唯有姐姐鎮定自若，連皇上都不及你半分英氣。”
    她的聲音突然壓低，溫熱的氣息拂過葳蕤耳畔。
    “娘娘可知，那孽種被拖走時，還在喊著如懿教他的酸詩，倒像是故意要惡心皇上……”
    葳蕤瞳孔微縮，手上的動作卻未停，繼續慢條斯理地整理著金玉妍淩亂的發絲：
    “終究惡心不到咱們，與咱們無關的事，少聽少問。”
    她瞥了眼遠處仍在忙碌的太醫們，龍榻上傳來皇帝壓抑的呻吟。
    “倒是你，今夜受驚不小，回去泡個牛乳浴安神，莫要損了這張勾人魂魄的臉。”
    金玉妍嬌笑著蹭了蹭她的掌心：
    “有娘娘在，便是天大的事，嬪妾都不怕。”
    她挽住葳蕤的手臂，二人踏著滿地碎瓷往寢殿走去，身後殿內飄來皮肉焦糊的氣息，卻絲毫未擾了她們裙擺間縈繞的麝香。
    ……
    翊坤宮一夜寂靜，但皇上那裏可是遭了老罪了，皇上好不容易處理完傷口，如今整個人的生機都所剩無幾，根本沒有力氣挪動分毫，就在金玉妍寢宮中睡下了，甚至連早朝都推了。
    要知道，上朝可是個大事，往常刮風下雨下冰雹，哪怕是下刀子，皇上也都是按部就班走形式的。
    突然以身體不適為由推了早朝這還是第一次，這就免不得前朝人心惶惶，眾說紛紜了。
    暮色浸透窗欞時，皇帝在金玉妍寢殿中悠悠轉醒。鎏金燭台的光暈裏，他望著纏滿繃帶的手臂，周身氣壓低到讓人望而卻步的程度。
    每一寸肌膚都似被火鉗反複炙烤，稍一挪動，刺骨的疼痛便順著血脈直鑽心尖，連吞咽唾沫都扯動傷口，腥甜的血味在口中蔓延。
    “皇上醒了！”
    守在榻邊的太監尖著嗓子高呼，慌忙上前攙扶。
    皇帝一把推開，掙紮著坐起，撕裂的繃帶滲出黑紫色膿血。
    他死死盯著窗外如血的殘陽，想起昨夜六指阿哥癲狂的麵容，想起那孩子咬著他手腕時眼中的瘋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那個孽種呢？給朕把那個孽種帶過來，朕要將他碎屍萬段，去——還愣著幹什麽，去把人給朕帶過來。”
    小太監見皇上癲狂的模樣，不敢不從。而且此時的皇上眼底全是血絲，猩紅猩紅的，怎麽瞧都不像是正常模樣，小太監不禁心中萌生起一個令人害怕的猜想，想著皇上不會被咬了以後，也變成同那個六指孩子一樣的惡鬼了吧？
    嚇得他慌忙逃出寢殿，但皇上的話不能不聽。他繼而又慌慌張張的去辦皇上交代的事，不一會兒，那個六指孩子就從牢房中帶了出來，身邊還配了八個壯漢侍衛警戒，而六指孩子身上的繩索更是全程不敢鬆開。
    眾人就怕昨天驚險的一幕再次上演。
    一個個的都小心著呢！
    與此同時，在等待中度過的皇上，已經宛若瘋魔了一般，他色厲內荏，整個人坐在床榻上，控製著被咬的手不做大幅度動作，但口中一直低低咒罵著，從未停歇。
    “如懿的孽種……”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
    “朕一定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有那個如懿，居然生出這樣一個動搖江山，損傷龍體的孽種來，真是整個皇室的掃把星……”
    他劇烈喘息著，像一頭憤怒的公牛。而時至今日，他也開始回憶往昔歲月，他後悔了，後悔求娶如懿，後悔讓她入後宮，後悔在年少時同她講話交談，讓她有朝一日成了撕扯不掉的牛皮糖，讓後一步步變成他如今的克星。
    可奈何，這世上根本沒有後悔藥賣，如今的皇上千悔萬悔，也改變不了如懿一路以來種下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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