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義的目光盡管隔著墨鏡，但明朗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的穿透力）似乎穿透了茶杯，落在了明朗的臉上，進行著最後的審視。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重壓。
    幾秒鍾後，就在明朗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手臂即將崩潰的極限時刻——
    江文義的手腕微微一沉，穩穩地、完全地接過了那杯茶。
    茶杯易手！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塵埃落定和更深沉迷茫的複雜情緒瞬間衝垮了明朗緊繃的心防！
    他感覺身體一軟，差點當場癱倒，全靠一股意誌力死死支撐著單膝跪地的姿勢。
    江文義端起茶杯，並未立刻飲用。
    他另一隻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小圓墨鏡，目光似乎透過鏡片，再次審視著杯中微漾的碧綠茶湯，又像是在透過茶水，看著某種無形的契約。
    然後，在江清河驟然亮起的目光和明朗屏息的注視下，他緩緩將茶杯湊近唇邊。
    他沒有像平常品茶那樣輕啜，而是微微仰頭，喉結滾動，將杯中已經微涼的茶湯，一飲而盡！
    “咕咚。”
    清晰的吞咽聲在寂靜的書房裏響起，帶著一種宣告完成的決絕。
    空杯被輕輕放回紫檀木書案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卻如同金石墜地的脆響。
    江文義的目光重新落回單膝跪地的明朗身上，那目光透過墨鏡，似乎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東西。
    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和，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莊嚴的肅穆：
    “茶，我喝了。”
    “從今日起，你明朗，便是我江文義門下弟子。”
    “入我江門，守我鹽幫規矩。”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禍福同當，生死不棄。”
    “若有背棄……”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臘月寒風，帶著一股刺骨的凜冽和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明朗的心上。
    “天涯海角，三刀六洞，清理門戶！”
    最後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戳進明朗的耳膜！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他感覺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那不是恐嚇，而是一種陳述，一種宣告，一種融入血脈的古老法則！
    他毫不懷疑這句話的分量！
    “弟子……明朗……”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壓下喉嚨裏的幹澀和恐懼，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地回應道：“謹遵師父教誨！守規矩！同榮辱！絕不背棄！”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江文義看著他，墨鏡後的目光似乎微微閃動了一下。
    他輕輕頷首：“起來吧。”
    明朗如蒙大赦，感覺支撐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
    他嚐試著站起來，膝蓋卻因為長時間的跪地和極度的緊張而一陣酸軟發麻，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他連忙用手撐了一下冰涼的地板，才勉強穩住身形，有些狼狽地站了起來。
    後背的襯衫已經完全濕透，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
    江清河終於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肩膀瞬間垮塌下來，臉上露出了劫後餘生般的疲憊笑容，看向明朗的眼神裏充滿了感激和一種“我們終於是一夥人了”的認同感。
    江文義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重新恢複了那份掌控一切的從容。
    他拿起紫砂壺，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熱茶，嫋嫋茶香重新彌漫開來，驅散了剛才那片刻的肅殺之氣。
    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而是踱步到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前，背對著他們，望著窗外西區那灰蒙蒙、混亂而充滿生機的景象。
    “廣告……”他平靜地開口，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拜師儀式從未發生過：“外資鎖死了主流渠道……哼，不過是些擺在明麵上的、光鮮亮麗的東西。”
    他微微側過頭，黑色小圓墨鏡的鏡片在窗外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點冷光。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的、帶著某種洞察和嘲弄的弧度。
    “真正的廣告……”他抬起手，伸出食指，指向窗外那片被陳舊民房、雜亂倉庫和縱橫交錯的電線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指向那些斑駁牆壁上層層疊疊的、覆蓋著各種小廣告和塗鴉的角落，指向遠處破敗碼頭上停泊的、鏽跡斑斑的貨輪，指向城中村狹窄巷弄裏攢動的人頭……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書房的寂靜，帶著一種石破天驚的力量，轟然炸響在明朗和江清河的心頭：“這不遍地都是嗎？”
    江文義那根指向窗外的手指，如同定海神針，凝固在灰蒙蒙的光線裏。
    那句“這不遍地都是嗎？”如同驚雷，在書房裏炸開，餘音嫋嫋，卻隻換來一片更加茫然的死寂。
    明朗和江清河順著那根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穿過雕花木窗，看到的隻有西區那特有的、混亂而陳舊的景象：
    低矮密集、外牆斑駁的自建民房；
    牆上層層疊疊、覆蓋著各種通下水道、辦證刻章、老軍醫包治百病的褪色小廣告和粗糙塗鴉；
    遠處破敗碼頭上停泊的、鏽跡斑斑、油漆剝落的貨輪；
    狹窄巷弄裏攢動的、穿著廉價衣衫、行色匆匆的人頭；
    還有空氣中彌漫的、混合著各種生活氣息的複雜氣味……
    廣告？
    遍地都是？
    這滿眼的破敗、混亂和底層生活的掙紮，與“廣告”這個光鮮亮麗、動輒百萬千萬的詞匯，有任何關聯嗎？
    他們想象中那堵由外資用金錢堆砌的、封鎖了所有主流渠道的“廣告銅牆鐵壁”，與眼前這幅景象，簡直是兩個世界！
    明朗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發緊，感覺像是吞下了一把沙子。
    他努力想理解江文義話中的深意，但腦子裏一片混沌，隻能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師……師父，您的意思是……？”
    江清河也完全懵了，她看看窗外，又看看三叔那篤定的背影，眼神裏充滿了不解和困惑：“三叔，這……這些地方？打廣告？誰會看啊？而且，外資巨頭們根本不屑於在這些地方投放吧？他們鎖死的是電視台、大屏幕、黃金地段啊！”
    “哼。”
    江文義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