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敕勒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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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沉,將老鷹峽兩側的懸崖染成血色,仿佛上天為這片即將見證詭計的戰場塗抹了一層警示的色彩。劉雲勒住戰馬,抬手示意身後的五十名輕騎兵停下。他的手掌在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五十名騎兵如同被同一根線牽引般同時止步,馬蹄聲戛然而止。
    \"籲——\"劉雲輕拉韁繩,胯下那匹名為\"追風\"的黑色戰馬打了個響鼻,前蹄不安地刨著地麵。他能感覺到戰馬的躁動,就像此刻他胸腔中那顆不安分的心髒。
    \"安靜,老夥計。\"劉雲俯身在馬頸上輕撫,手指穿過濃密的鬃毛。追風是他從柔然人手中繳獲的戰利品,一匹純種的草原馬,比中原馬匹更加耐寒耐勞。有時候劉雲會想,這匹馬是否也會思念它遙遠的故鄉?
    劉雲翻身下馬,靴子踩在鬆軟的落葉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就在這裏休整。\"劉雲低聲命令,聲音如同掠過樹梢的晚風般輕柔,\"記住,任何人不準生火,不準大聲說話。\"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或滄桑的麵孔,\"違令者,軍法處置。\"
    騎兵們默默點頭,熟練地將馬匹牽入密林深處。這些士兵都是劉雲親手挑選的,不僅騎術精湛,更重要的是能嚴守紀律。在敵境執行任務,一絲疏忽都可能葬送所有人的性命。
    劉雲靠在一棵粗壯的鬆樹旁,樹幹上的裂紋像是無數雙眼睛,冷漠地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他從懷中掏出一塊幹糧——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雜糧餅,機械地咀嚼著。幹糧碎屑粘在喉嚨裏,他不得不小口吞咽著水囊中僅剩的清水來幫助下咽。
    \"校尉,喝點這個吧。\"
    劉雲抬頭,看到老兵張武遞過來一個小皮囊。揭開塞子,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麵而來。
    \"哪來的?\"劉雲皺眉,但嘴角已經不自覺地上揚。
    張武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上次在柔然人營地裏順的。馬奶酒,勁兒不大,暖身子正好。\"
    劉雲搖搖頭,卻還是接過皮囊抿了一小口。辛辣中帶著微甜的酒液滑過喉嚨,驅散了深秋的寒意。他將皮囊還給張武:\"夠了,剩下的大家分著喝點,別誤事。\"
    張武點點頭,轉身走向其他士兵。劉雲的目光穿過樹林間隙,望向遠處峽穀入口——那裏隱約可見柔然人的哨兵在巡邏。月光下,那些披著毛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遊蕩。
    \"校尉,我們真的要唱那首歌嗎?\"年輕的騎兵王仲湊過來,眼中閃爍著不安。這個來自隴西的少年才十八歲,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稚氣,卻已經在三場大戰中幸存下來。
    劉雲咽下嘴裏的幹糧,嘴角微微上揚:\"怕了?\"
    \"不、不是...\"王仲的臉漲得通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刀柄,\"隻是覺得奇怪,打仗不靠刀劍,反而靠唱歌...\"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變成了自言自語。
    劉雲拍了拍他的肩膀,\"漢王說過,攻心為上。柔然人連敗數陣,士氣低落,此時聽到家鄉的歌謠...\"他沒有說完,隻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王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劉雲知道這個年輕人還需要時間理解戰爭的複雜。他自己也是在經曆了無數次生死後才明白,有時候一首歌的威力,勝過千軍萬馬。
    \"來,我再教你一遍發音。\"劉雲指著竹簡上的文字,\""敕勒川,陰山下",這個"川"字要發成"chuan",不是"chuan"...\"
    樹林中漸漸響起低沉的歌聲,起初參差不齊,但很快變得整齊起來。劉雲閉著眼睛,仔細聆聽每個音符,不時糾正士兵們的發音。這些中原漢子學習柔然語並不容易,但經過這一路的突擊訓練,大部分人已經能夠完整唱出這首《敕勒歌》了。
    \"敕勒川,陰山下...\"劉雲輕聲示範,\"要唱得悠長,像草原上的風一樣。\"他想象著廣袤的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盡管他從未去過柔然人的故鄉,但通過這首歌,他似乎能觸摸到那片遙遠的土地。
    夜幕完全降臨,星光被厚重的雲層遮擋,隻有偶爾露出的月光為樹林鍍上一層銀邊。劉雲檢查了每個士兵的裝備,確保馬匹的蹄子都裹上了布條。他親手為追風綁好蹄布,馬兒溫順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臉頰。
    \"今晚就看你的了,老夥計。\"劉雲低聲說,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糖喂給追風。這是他從軍需官那裏特意要來的,平時舍不得給。
    劉雲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胸腔中加速的心跳。每一次執行任務前,這種緊張感都如影隨形。十五歲從軍至今已經七年,他學會了隱藏恐懼,卻從未真正戰勝過它。
    \"時候到了。\"他翻身上馬,聲音沉穩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五十名騎兵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穿過樹林,向峽穀口移動。馬蹄裹著布,踩在鬆軟的泥土上幾乎沒有聲響。
    峽穀內,柔然人的營地點綴著零星的火光,像散落在黑色綢緞上的紅寶石。劉雲勒馬停在最佳位置,這裏距離柔然軍營足夠近,聲音能傳過去,又便於迅速撤退。他清了清嗓子,感到喉嚨發緊。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他的聲音並不洪亮,卻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峽穀的岩壁間回蕩。身後的騎兵們也跟著輕聲和唱,柔然語的歌詞飄向敵營。劉雲全神貫注地唱著,眼睛緊盯著遠處的柔然軍營,觀察著任何可能的反應。
    起初,峽穀內一片寂靜。劉雲的心懸了起來,難道計劃失敗了?難道柔然人識破了他們的偽裝?汗水順著他的背脊流下,浸濕了內衫。他強迫自己繼續唱下去,聲音穩定而悠長。
    但很快,柔然營地中傳來了微弱的回應——一個、兩個,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了合唱。那聲音起初猶疑不定,像是害怕被發現的孩子,但很快變得堅定起來。
    \"他們在唱...\"王仲驚訝地低語,眼睛瞪得溜圓。
    劉雲點點頭,繼續唱著。他看見遠處的營火旁,柔然士兵們放下武器,仰頭望向漆黑的夜空。有人開始啜泣,那哭聲如同傳染般在營地中蔓延。一個高大的柔然戰士跪倒在地,雙手掩麵;另一個年輕士兵抱緊懷中的什麽東西——也許是一塊家鄉的石頭,或是一縷親人的頭發。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歌聲越來越響,不再是劉雲一人在唱,而是整個柔然軍營的合唱。這聲音中包含著無盡的鄉愁和對戰爭的厭倦。劉雲感到一陣鼻酸,他強迫自己專注於任務,但心中不禁想:這些敵人,也不過是想回家的普通人罷了。
    突然,峽穀內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喊叫聲。劉雲立刻警覺地抬手示意停止歌唱。他側耳傾聽,那喊聲越來越近,說的是柔然語,但語調急促憤怒。
    \"撤!\"他低喝一聲,調轉馬頭。
    騎兵們迅速沿預定路線撤退。身後,柔然人的火把如同憤怒的螢火蟲般在黑暗中竄動,但距離越來越遠。劉雲回頭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漢王的計策成功了。
    與此同時,在柔然金帳內,阿那環可汗猛地站起身,將手中的銀杯摔在地上。杯中的馬奶酒濺在華麗的地毯上,留下一片深色汙漬。
    \"這不是我們的士兵在唱!\"他怒吼道,臉上的刀疤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有人在外麵!\"阿那環的右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佩刀的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大帳內的侍衛們麵麵相覷。老謀士禿突佳顫巍巍地站起來,白胡子隨著說話而抖動:\"大汗,確實是我們的歌...\"
    \"閉嘴!\"阿那環一把揪住老者的衣領,將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拉到自己麵前,\"你聽不出裏麵的口音有問題嗎?這是漢人的詭計!\"他轉向侍衛長,眼中燃燒著怒火,\"帶人去峽穀口查看,立刻!\"
    侍衛長匆忙跑出大帳,但為時已晚。當柔然騎兵衝出峽穀時,隻看到遠處揚起的塵土和消失在夜色中的漢軍背影。
    阿那環在金帳內來回踱步,沉重的靴子踩得地毯上的銀線圖案扭曲變形。帳外傳來的歌聲漸漸變成哭聲。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二十萬大軍,如今士氣竟被一首歌擊垮。
    \"大汗...\"禿突佳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如同秋葉般脆弱,\"士兵們思鄉情切,已有逃兵出現。各部首領也...\"
    \"我知道!\"阿那環粗暴地打斷他,雙手撐在案幾上,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妻子阿史德氏溫柔的麵容。如果是她在這裏,會怎麽做?這個念頭剛一出現,他就狠狠搖頭將其驅散。女人不懂戰爭,即使是聰慧如阿史德。
    \"召集各部首領,\"他咬牙道,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立刻!\"
    一個多時辰後,鐵勒首領仆骨那打著哈欠走進大帳,身後跟著庫莫奚紇和其他幾個部落首領,個個麵帶倦容。仆骨那毫不掩飾臉上的不耐煩,他粗壯的手臂上還留著昨日酒宴上留下的淤青。
    \"大汗,深夜召集我們,有何要事?\"仆骨那懶洋洋地問,毫不掩飾語氣中的不滿。他徑直走到酒案前,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馬奶酒。
    阿那環強壓怒火,目光掃過這些心懷鬼胎的首領:\"你們沒聽見外麵的歌聲嗎?漢人已經攻到我們心上了!\"
    \"不過是首歌罷了,\"庫莫奚紇聳聳肩,手指玩弄著掛在脖子上的狼牙項鏈,\"士兵們想家很正常。連戰連敗,誰不想老婆孩子?”
    \"正常?\"阿那環冷笑一聲,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震得銅燈搖晃,\"等到明天,你的部隊跑掉一半,看你還說不說正常!\"
    仆骨那小聲嘀咕:\"要不是某人指揮無方,我們也不會連吃敗仗,被困在這個鬼地方...\"
    \"你說什麽?!\"阿那環猛地拔出佩刀,刀尖直指仆骨那咽喉。刀身在火光下泛著冷光,映出仆骨那張驟然變色的臉。
    大帳內瞬間劍拔弩張,各首領的護衛紛紛按住武器。禿突佳急忙上前打圓場,瘦小的身軀擋在兩位壯漢之間:\"大汗息怒!大敵當前,我們應當團結...\"
    阿那環深吸一口氣,緩緩收刀。他知道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但威信必須維持。他轉身走向大帳中央的火盆,讓跳動的火焰掩飾自己臉上的表情變化。
    \"大薩滿哲裏和已經得到長生天啟示,\"他壓低聲音,卻讓每個字都充滿威脅,\"此戰必勝。若有誰不盡全力...\"他故意停頓,目光如刀般掃過每個人,\"就是違背神諭,後果你們清楚。\"
    首領們臉色驟變。在柔然,被獻給長生天意味著最殘酷的死刑——剝皮抽筋,曝屍荒野。仆骨那低下頭,不再言語,但阿那環注意到他的手指仍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恐懼。
    \"三日後,\"阿那環宣布,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威嚴,\"我們與漢軍在敕勒川決戰。各部整頓士氣,再有逃兵,首領連坐!\"
    當首領們不情不願地離開後,阿那環獨自站在帳中,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他拿起妻子臨行前送給他的護身符——一塊雕刻著狼圖騰的骨牌,輕輕摩挲著上麵的紋路。阿史德說這裏麵封存了她的一縷頭發和草原上最靈驗的薩滿的祝福。
    \"阿史德...\"他低聲呼喚妻子的名字,隨即又為自己的軟弱感到憤怒,將護身符狠狠摔在地上。骨牌在地毯上彈跳兩下,最終停在了火盆旁。
    另一邊,劉雲已安全返回漢軍大營。營門處的哨兵遠遠看到他們的身影,立刻發出信號。令他驚訝的是,漢王劉璟親自在營門口迎接,身後跟著一隊親兵。
    \"江淮!幹得漂亮!\"劉璟大笑著上前擁抱他,有力的臂膀讓劉雲幾乎喘不過氣來。漢王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龍涎香氣,與軍營中常見的汗臭和馬糞味形成鮮明對比。\"探馬來報,柔然軍營哭聲一片!\"
    劉雲不好意思地撓頭:\"全賴大王妙計。那些柔然士兵...他們唱得比我們好多了。\"他想起那些在歌聲中流淚的敵人,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劉璟哈哈大笑,轉身對身邊的軍師長孫儉說:\"看看,這就是攻心之術!五十人勝過五千精兵!\"他拍拍劉雲的肩膀,\"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大漢的歌神了!\"
    長孫儉撫須微笑,眼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大王英明。依我看,阿那環不會坐以待斃,決戰在即。\"
    劉璟點點頭,眼中閃爍著戰意:\"傳令下去,加緊準備。\"他轉向劉雲,\"江淮,你也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商議軍務。\"
    劉雲行禮告退,走向自己的營帳。路上,他遇到了正在值夜的張武和王仲。
    \"校尉!\"王仲興奮地跑過來,臉上寫滿了崇拜,\"我們真的成功了!漢王一定重重有賞!\"
    劉雲勉強笑了笑:\"去休息吧,明天還有訓練。\"他看向張武,\"今晚辛苦你了。\"
    張武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校尉有心事?\"
    劉雲搖搖頭,沒有回答。他鑽進自己的營帳,脫下沾滿塵土的鎧甲。帳內簡陋但整潔,一張矮幾上放著一盞油燈和幾卷兵書。他拿起最上麵的一卷,那是漢王親筆所寫的《攻心策》,其中詳細記載了各種心理戰術。
    劉雲站在油燈旁,看著跳動的火焰,想起那些在歌聲中哭泣的柔然士兵。他抬頭望向帳篷頂部的小窗,幾顆星星在夜空中閃爍。戰爭,何時才能結束呢?
    他吹滅油燈,躺在簡陋的床鋪上,卻久久無法入睡。遠處,仿佛還能聽到柔然軍營方向傳來的零星歌聲,如同幽靈般在夜空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