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敕勒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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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風如刀,割裂著阿史那土門的臉頰。他裹緊身上破舊的狼皮大氅,策馬奔馳在茫茫草原上。遠處,老鷹峽的輪廓已隱約可見。
    \"特勤,前麵就是突厥部的駐地了。\"隨行的親信阿史克低聲提醒,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土門沒有回答,隻是狠狠地抽了一鞭馬臀。馬兒吃痛,嘶鳴一聲加快了速度。他心中翻湧著說不清的情緒——十年了,自從被兄長阿史那朵思以\"增進與柔然友誼\"為名送到可汗帳下當人質,他已經十年沒有離開過王庭。
    \"朵思大哥,你可曾想過我還能回來?\"土門在心中冷笑,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腰間那把來自柔然的彎刀。這把刀是阿那環可汗賜予的,刀柄上鑲嵌的藍寶石在陽光下會反射出與阿蘭公主眼睛一樣的顏色。
    草原上的風突然轉向,帶來遠處營地的炊煙氣息。土門眯起眼睛,看到幾個黑點正快速向他們移動——是巡邏的突厥騎兵。
    \"站住!什麽人敢擅闖突厥部領地?\"為首的武士大聲喝問,手中的長矛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阿史克正要回答,土門抬手製止了他。他緩緩摘下遮麵的狼皮帽,讓那張飽經風霜卻依然棱角分明的臉完全暴露在眾人麵前。
    \"庫爾班,多年不見,你連自己效忠的主子都認不出來了?\"土門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磨砂的皮革相互摩擦。
    那名叫庫爾班的百夫長猛地瞪大眼睛,手中的長矛差點掉落。\"土...土門特勤?\"他的聲音因震驚而顫抖,\"長生天在上,真的是您?您怎麽...\"
    \"我大哥在哪?\"土門直接打斷他,聲音中刻意流露出急切。他知道自己的演技必須完美,就像在柔然宮廷中表演了多年的忠誠一樣。
    武士們麵麵相覷,最後那年長的百夫長垂下頭,聲音哽咽:\"朵思首領...在敕勒川被漢將高敖曹陣斬。屍體...屍體還沒找回來。\"
    土門的身體猛地一晃,仿佛被重錘擊中。他翻身下馬,雙膝重重跪在泥土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大哥——!\"這聲哭喊半真半假,淚水順著他粗糙的臉頰滾落,在冷風中迅速凝結成細小的冰晶。周圍的突厥武士無不動容,紛紛下馬跪地。
    隻有土門的親信阿史克注意到,當土門俯身叩首時,嘴角那一閃而過的冷笑。這個細微的表情轉瞬即逝,卻被跟隨土門多年的老部下敏銳地捕捉到了。
    \"朵思,你也有今天。\"土門在心中狂笑,額頭抵著冰冷的土地,掩飾著眼中燃燒的恨意,\"當年你為了獨掌大權,把我送到柔然當人質時可曾想過?你逼我跪在阿那環麵前宣誓效忠時可曾想過?\"
    他抬起頭時,臉上已恢複悲痛欲絕的表情,甚至恰到好處地讓鼻涕和淚水糊滿了胡須:\"帶我去見長老們。\"
    突厥大帳內,十幾位部落長老圍坐在火塘旁,跳動的火光在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陰影。看到土門進來,他們神色各異——有驚訝,有懷疑,也有隱隱的期待。土門一眼就認出了支持朵思的幾位長老臉上掩飾不住的敵意。
    \"土門特勤,\"最年長的長老巴特爾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幹枯的樹皮摩擦,\"朵思首領戰死,按照傳統,應由他的長子繼位...\"
    \"巴特爾才十二歲。\"土門冷冷打斷,大步走向火塘,讓自己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更加高大,\"漢國大軍壓境,突厥需要的是能帶兵打仗的首領,不是個孩子。\"他刻意加重了\"孩子\"二字的發音,目光掃過每一位長老的臉。
    一位滿臉橫肉的長老拍案而起:\"你這是要破壞祖宗規矩!朵思首領在世時就說過...\"
    土門閃電般抽出彎刀,刀尖抵在那長老的喉嚨上,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後者立刻噤聲。\"蘇祿長老,\"土門的聲音輕柔得可怕,\"我大哥還說過要好好照顧我這個弟弟,結果呢?\"他稍稍用力,刀尖刺破皮膚,一滴鮮血順著長老的脖子流下,\"我現在隻問一句——突厥是要一個能帶你們活下去的首領,還是要一個守著規矩等死的孩子?\"
    帳內鴉雀無聲,隻有火塘中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土門緩緩收刀,轉身走向首領的位置——那把鋪著雪豹皮的寬大座椅。他伸手撫過椅背上的狼頭雕刻,那是突厥王權的象征。
    \"但可汗那裏...\"另一位長老怯生生地開口。
    \"我自有安排。\"土門猛地轉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長長的陰影,\"明日我就去見阿那環可汗。在此之前,我不希望聽到任何關於繼位問題的討論。\"他的目光如刀,一一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明白了嗎?\"
    長老們紛紛低頭,連最年長的巴特爾也避開了他的視線。土門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屈服,但他不在乎。他有的是辦法讓這些老家夥徹底閉嘴。
    當夜,土門獨自一人在兄長曾經的帳篷裏。他點燃了所有的油燈,讓光明驅散每一個角落的陰影。帳篷裏還殘留著朵思的氣息——那股混合了馬奶酒和皮革的味道讓土門作嘔。他掀開床榻上的毛皮,發現下麵藏著一個精致的檀木盒子。
    盒子裏是一把鑲金的彎刀,刀鞘上刻著突厥首領的徽記。土門抽出刀身,寒光映照著他冷笑的臉。\"大哥,你死得真是時候。\"他低聲自語,手指撫過鋒利的刀刃,\"高敖曹替我做了想做卻做不到的事。\"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十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時他才十六歲,剛剛在圍獵中射殺了一頭成年雪狼,本該成為部落的英雄。可朵思卻帶著二十名親衛闖進他的帳篷,強行將他押往柔然王庭。
    \"為了部落的生存,你必須去。\"朵思當時的表情土門至今記憶猶新,那張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臉上寫滿了虛偽的悲痛,\"等我們與柔然結盟穩固,我立刻接你回來。\"
    謊言。全都是謊言。土門握緊彎刀,指節發白。在柔然的這些年裏,他像條狗一樣活著,每天都要向阿那環跪拜,忍受那些柔然貴族的嘲笑。而朵思,他的親哥哥,從未有過接他回去的打算。
    更讓他無法釋懷的是阿蘭公主。那個有著星辰般眼眸的柔然公主,曾讓他甘願付出一切的女子。土門閉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阿蘭在月光下跳舞的樣子,她的銀鈴鐺隨著舞步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阿蘭當時是這麽說的,手指與他緊緊相扣。可當她父親決定將她嫁給北魏丞相高歡時,她卻轉身投入了高歡的懷抱。
    \"阿那環、阿蘭、高歡...\"土門咬牙切齒地念著這些名字,手中的彎刀狠狠劈向床榻,將厚厚的毛皮斬成兩半,\"你們都要付出代價。\"
    次日清晨,土門帶著二十名親信前往可汗金帳。他特意換上了從柔然帶回的華服——深藍色的綢緞長袍,邊緣繡著金線狼紋,腰間配著阿那環賜予的那把寶石彎刀。這身打扮既顯示了對可汗的尊重,又暗示著他與柔然的特殊關係。
    一路上,他都在心中反複演練即將麵對可汗時的說辭。當那座金頂大帳出現在視野中時,他的心跳加快了——不是出於敬畏,而是壓抑不住的仇恨。金帳周圍飄揚的旗幟上,那隻展翅的金鷹仿佛在嘲笑他的軟弱。
    \"阿史那土門特勤求見可汗!\"守衛高聲通報。
    帳內傳來阿那環低沉的聲音:\"讓他進來。\"
    土門深吸一口氣,掀開帳簾。柔然可汗阿那環端坐在虎皮寶座上,他身邊站著幾位重臣,其中就有當年極力主張將土門扣為人質的老謀士禿突佳。
    土門單膝跪地,右手撫胸:\"參見可汗。\"他的額頭幾乎觸地,完美地掩飾了眼中的恨意。
    \"起來吧。\"阿那環審視著他,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寶座扶手,\"我聽說你擅自離開王庭多日,去了哪裏?\"
    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土門身上。他能感覺到禿突佳懷疑的眼神,像毒蛇一樣在他背上爬行。
    土門保持著恭順的姿態:\"回可汗,阿蘭公主擔心出使武州途中遇到盜匪,特令我一路護送。如今公主已安全嫁給高丞相,我便立刻回來複命。\"
    這個謊言極為危險——阿蘭根本不需要他的護送,但土門賭的是阿那環對女兒的寵愛,以及對自己\"癡情\"的了解。
    帳內一片寂靜。土門能感覺到可汗的目光如刀般刮過他的脊背。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但他紋絲不動。
    \"哦?\"阿那環的聲音帶著玩味,\"阿蘭讓你護送?\"
    \"是的,可汗。\"土門抬起頭,眼中適時流露出痛苦,\"公主...公主說她信任我的武藝。\"他故意讓聲音哽咽,\"她說...說隻有我能保護她安全抵達武州。\"
    阿那環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嘲諷:\"好一個信任!\"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土門麵前,沉重的皮靴踩在地毯上發出悶響,\"你當我不知道你對我女兒的心思?六年前你就像條發情的公狗一樣圍著她轉!\"
    土門的心猛地一沉,但麵上不顯,反而讓臉漲得通紅:\"可汗明鑒,土門不敢有非分之想。公主...公主隻是念在舊情...\"
    \"起來吧。\"阿那環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土門差點踉蹌,\"你大哥朵思為我柔然戰死,突厥部不能沒有首領。從今天起,你就是突厥部的新首領了。\"
    土門裝作驚喜萬分的樣子,再次跪下:\"多謝可汗恩典!土門必當誓死效忠!\"他的額頭緊貼地毯,聞到上麵沾染的血腥味——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這塊地毯上被處決。
    \"好好統領你的部眾,\"阿那環意味深長地說,手指摩挲著腰間的金刀,\"等我滅了劉璟,再殺了高歡,就把阿蘭許配給你。\"
    土門低頭掩飾眼中的寒光:\"土門...不勝榮幸。\"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實際上是在壓抑嘔吐的衝動。阿蘭已經嫁為人婦,阿那環卻如此輕描淡寫地說要殺了她丈夫,這種殘忍讓土門更加堅定了複仇的決心。
    離開王庭後,土門臉上的謙恭瞬間消失。他翻身上馬,對阿史克冷冷道:\"傳令下去,召集所有百夫長,我要在日落前看到他們跪在我的帳前。\"
    回到突厥部,土門立即宣布了可汗的任命。正如他所料,朵思的幾名心腹當場表示反對。為首的正是朵思的奶兄弟哈爾巴拉,一個滿臉疤痕的壯漢。
    \"朵思首領的長子尚在,按傳統...\"
    寒光一閃,哈爾巴拉的話戛然而止。土門的彎刀已刺穿他的喉嚨。鮮血噴濺在周圍人臉上,卻無人敢動。土門緩緩抽刀,看著哈爾巴拉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重重倒地。
    \"還有誰有異議?\"土門環視眾人,聲音如冰。他的刀尖滴著血,在安靜的大帳中發出清晰的滴答聲。
    帳內死一般寂靜。土門滿意地點頭:\"很好。從今日起,突厥部隻有一個聲音——那就是我阿史那土門的聲音。\"他走向首領的座位,轉身坐下,\"第一道命令:全族備戰。第二道命令:任何與朵思家族私下聯係者,誅全帳。\"
    當夜,部落舉行了簡單的繼位儀式。土門喝了很多馬奶酒,但頭腦卻異常清醒。他注意到幾位長老缺席,其中包括最年長的巴特爾。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夜深人靜時,土門獨自走出大帳,來到一處僻靜的山坡。寒風呼嘯,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氣。遠處,柔然王庭的燈火如星辰般閃爍。
    \"特勤。\"黑暗中,阿史克悄無聲息地出現,像一條忠誠的老狗,\"已經按您的吩咐,處決了那些暗中聯絡的長老。\"
    土門點點頭,目光依然盯著遠處的金帳:\"可汗那邊有什麽動靜?\"
    \"探子回報,可汗將在兩日後進攻敕勒川的漢軍大營。他調集了二十萬騎兵,準備一舉殲滅劉璟的部隊。\"
    土門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終於等到了。\"他轉身麵對阿史德,\"傳我的密令,準備一千匹最快的戰馬,備足幹糧和箭矢。但記住,要絕對保密,連長老會也不能知道。\"
    阿史德猶豫了一下,額頭滲出冷汗:\"特勤是想...\"
    \"我要的可不隻是突厥部的首領之位。\"土門望向遠處可汗金帳的方向,月光下他的麵容如惡鬼般猙獰,\"我要阿那環為他的傲慢付出代價,要阿蘭為她的背叛後悔終生。\"
    阿史克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您要背叛可汗?這...這會讓我們全族覆滅!\"
    \"不是背叛,是複仇。\"土門冷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十年前他們把我當棋子隨意擺布時,就該想到今天。\"他猛地抓住阿史德的衣領,\"你隻需要回答——跟不跟我幹?\"
    老親信的眼神從恐懼逐漸變為堅定:\"我這條命十年前就是您的了。\"
    夜風吹過草原,帶來遠處狼群的嚎叫。土門突然想起多年前與阿蘭一起看星星的夜晚,那時她曾說他的眼睛像草原上的狼。
    \"狼,從來都是獨行的。\"土門輕聲自語,鬆開阿史德的衣領,望向無垠的夜空,\"而獵物,終將被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