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我與你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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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郊外的楓林深處,齊梓恒為陳丹寧立的衣冠塚前,青石板上凝著新露。
    他如往常般靜坐在墓旁,指尖摩挲著碑角那道未被歲月磨平的鑿痕——那是他親手刻下的陳丹寧三個字,筆鋒裏還藏著初次刻字的生疏。
    晨霧漫過枯枝時,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來人著一身墨色長衫,腰間玉佩隨步伐輕晃,正是梁鈺。
    說起來這還是回京以來的第一次相見。
    這麽想來,他們二人從沒有好好的告別過,無論是在青陽還是在京城。
    齊梓恒垂在膝頭的手收緊,指節泛白,卻在抬眼時扯出一抹極淡的笑。那笑像冬日湖麵上的薄冰,看似平和,底下卻凍著千年不化的霜。
    “小梁大人也來送陳丹寧?”
    他開口時,聲音輕得像是怕驚醒碑下的魂靈。
    梁鈺在他的身側蹲下,臉異常發白,伸手拿火折子點燃了帶來的香燭上。
    “梁鈺,你知道陳丹寧是怎麽死的嗎?”
    齊梓恒能聽見自己的聲音逐漸不受控製的冰冷了下來。
    “缺水,缺糧,我到的時候他已經瘦的快撐不起盔甲。”
    “整個枕水西北軍幾乎全軍覆滅,他是最後倒的下的那一個。就這麽躺在死人堆裏,臉上都是血漬,看不清他的臉了......”
    “枕水都成了人間煉獄,連百姓也不得不拿起鐮刀菜刀上戰場,我還看到一個拿著研磨砸蠻子的先生,不過他也成刀下亡魂,腸子肝髒嘩啦啦的流了一地。”
    “陳丹寧身上數不清的刀口,而最後被遼人砍了一臂後用馬拖拽致死,而我隻是晚到了一步。”
    “我後悔,自己沒能早點趕到......”
    齊梓恒說著,眼淚不自覺的早就淌了下來。
    他側目看梁鈺,微微帶有嘲諷。
    “不知大人還記得守城的軍令麽?陳丹寧臨終前,可是攥著染血的兵符,念著‘盡忠’二字呢。”
    梁鈺身形微怔,手上動作全部停下。
    風掠過他鬢角的黑發,將他欲言又止的歎息揉碎在落葉裏。
    齊梓恒看著他攥緊又鬆開的拳頭,忽的低笑出聲,笑聲裏混著碎玉般的碎裂感。
    他彎腰拂去碑前的落葉,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梳理他的發絲:“這衣冠塚裏,埋的是丹寧的戰甲碎片。大人說,若他泉下有知,會不會怨我沒把您的軍令狀也一同燒來?”
    話音落時,林間鴉雀驚飛。
    “你都知道了。”
    梁鈺啞著嗓子,垂著眸看不清神色。
    齊梓恒站起身,袖中玉佩與墓碑相撞,發出清越的響。
    他望向遠處層疊的山影,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這處衣冠塚就留給你做個念想,往後若再來,勞煩小梁大人帶壺酒吧。他愛喝什麽酒,你是知道的。”
    “阿恒。”
    梁鈺幾乎失態的抓住了他的衣袖。
    齊梓恒這時才嗅到了他一身酒氣,看見了他的前胸也沾上了片片淚痕,視線往上,梁鈺臉上淚痕縱橫。
    “我不是......我沒想到他真的會死,我沒想過真的要害死陳丹寧。”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死守不退的旨意是梁鈺下的,不予馳援是太傅的意思。
    不管陳丹寧究竟有沒有死,這份熾熱的感情都可以結束了,齊梓恒隻覺得心疼的很,也許是心疼陳丹寧知道是誰在迫害他卻願意相信到最後一刻,也許是心疼自己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會想要替梁鈺辯解。
    “你與陳丹寧去說吧,看他會不會原諒你。”
    “阿恒,我是有苦衷!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就算是你守在枕水,這種命令我也是會下的。”
    齊梓恒忍不住麵帶怒色看著他。
    什麽叫哪怕是我?
    我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嗎?
    難道啃了兩下嘴巴,我就會自認為是你珍重的人嗎?我從沒把自己看過這麽重。
    苦衷,對,他姓梁,他得聽命於太傅,這就是最好的苦衷。
    “阿恒,阿恒......”
    梁鈺踉蹌一下,竟然不小心直接摔倒在他的腳邊,發出一聲悶哼。、
    齊梓恒心一驚,還是沒忍住伸手拉他。
    這一拉,齊梓恒才看到他整條右臂上都是刀口劃痕,有的甚至深可見骨,傷口就這麽交叉縱橫,有舊傷再添新口。
    梁鈺看著自己的右手幹笑一聲。
    “聽說陳丹寧的胳膊被廢了,我也想知道胳膊被整條切斷該有多痛,可是要是就這麽把胳膊切了好像太便宜我了,所以我每日都要拿刀再刮兩道,每日都要承受這樣的痛苦。畢竟我還活著,陳丹寧連感受疼痛的機會都沒有了。”
    齊梓恒深吸一口氣,看他從未好好包紮過的傷口忍不住上頭。
    “梁鈺你有什麽毛病?這麽對自己有意思嗎?!你滾去看大夫去。”
    梁鈺扯著他的衣服在手心裏摩挲。
    “阿恒。我感覺,若是我今日讓你再走了,你再也不會理我了。”
    “就像在青陽那樣。”
    梁鈺說的沒錯。
    齊梓恒確實是這個打算。
    當年在青陽,梁鈺為了根除王黎,不惜葬送全餘水村的性命來將王黎徹底鏟除。
    眼下在京城,梁鈺又是為了什麽?不惜葬送四個城的百姓和自己相處多年的兄弟?
    梁鈺是一個狠人,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百姓的命也是命啊。
    齊梓恒忍不住抓狂。
    “阿恒,你理理我。我是為了除掉太傅......”
    ?
    齊梓恒懷疑自己聽錯了,他雙眼通紅的看著在地上一片混亂的年輕人。
    泥土沾在身上,此時他倒像極了從天上掉落的神君,隻不過這個神君心都是黑的。
    “你敢當著陳丹寧的墓碑再說一次你要做什麽嗎?”
    “......我要,除掉太傅。阿恒,我與你是一樣的......”
    梁鈺一字一句的說著,他盯著陳丹寧的墓碑,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狠厲。
    齊梓恒想,這個世界終究還是癲成了自己看不懂的模樣。
    楓林胡亂的飄著,衣擺掃過滿地落英。唯有風中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混著碑前殘香,散入漫漫山色。
    “......太傅根本沒想要鬆手朝政,他要捏一輩子......宇兒不過是他執政的幌子......”
    “...他根本沒想要大景繁榮昌盛,他與陛下賭氣,他偏要證明自己能夠好好治理國家,結果麵對無數次糧荒天災後,他要毀了這裏!”
    “...我已經拿他勾結遼人的罪證,現在證據已經坐實...”
    “...天威難測,他早就已經誰也不信,你覺得梁家作為他身邊最近之人能落得什麽好下場?”
    “...他隻是太傅,而宇兒是未來帝君,隻有他倒了,我跟我姐姐才有生路。”
    齊梓恒猛地一下從床上炸醒來。
    滿腦子都還是他與梁鈺的對話。
    他既然敢當著陳丹寧的墓碑發誓,估計不會是假的。
    他撫摸著自己的胸口。
    不對,還有一點。
    梁鈺說過,“阿恒,我與你是一樣的?”
    什麽一樣?哪裏一樣?
    齊梓恒的腦子裏如走線一般胡亂紛擾,身邊坐下一身影,差點沒把他魂都嚇飛出來。
    “先生,大半夜的,你要嚇死我啊!”
    李先生一臉滿意的看著齊梓恒,自從知道這小子竟然率領農民們將遼人趕出了大景,他對齊梓恒愈發的露出笑臉,但是每每都把齊梓恒嚇的雞皮疙瘩都飛起來。
    “你方才做噩夢了,夢到什麽了如此驚慌?”
    “梁鈺可能知道我的身份了。”
    “什麽!”
    李先生一蹭跳的老高。
    “沒事,我已經把他抓起來了。他對我們的計劃構不成威脅。”
    聽到這番話,李先生一張發白的臉才逐漸恢複了血色。
    “春闈在即,萬事不可再生節枝,那名冊上的人都已經找到了。找到了太傅與遼人交易的證據......”
    齊梓恒胡亂點頭。
    “我知道你最近壓力很大,但你會是一個好君王。”
    李先生摸著他的肩膀,輕柔的捏了捏。
    “你在西北的表現,讓我們都很驚喜,大人很欣賞你。”
    齊梓恒知道現在問這個問題很蠢,但他還是問了。
    “先生,你知道大人是誰嗎?”
    李先生猶豫了一秒,搖了搖頭,“不知。”